不许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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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莫骁出征后,季晚易日日忧心,他没什么大本事,不会舞枪弄棒,不能为随莫骁出征,只能日日祈祷莫骁能平安归来。

说起来他们两情相悦,早就悄悄敬了月老,虽未过明路,但早已与寻常夫妻无异。他被莫骁养在后院,莫骁曾笑称自己也学那汉武帝刘彻金屋藏娇。

莫骁是少年将军,骁勇善战,颇得皇帝青眼,日后这官怕还有得升。想到这里,季晚易心里又是喜滋滋的。

他的夫君,被许多人敬仰,可是只爱他一个。

帐子放下来,烛火熄了,季晚易睡得不沉,突然一阵寒风撩起,他被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季晚易吓得一声惊呼,又被那人捂住了嘴。

“晚易,莫骁已经战死,只是消息被皇帝暂时压下,你从了我吧。”

鬼魅般的声音响在耳边,季晚易一时愣住,停下了挣扎,惊惧之下浑身发着抖,

什么意思,谁死了?

“我向尚书大人提了亲,岳丈已经允了。晚易,你是我的了。”

那人的声音还在耳边,语气带笑,像个疯子。

月光透进来,季晚易认出了那人右侧脸上的胎记,陆沉,京中富甲天下的皇商。十年前,他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彼时陆沉还是个小童,因为面上有大块的红色胎记,被认为是不详的怪胎,在街头被众人殴打。是季晚易从棍棒下救了陆沉,替他擦了手和脸,告诉他人不可貌相,也不应妄自菲薄。

后来再听说这人的名字,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坊间传闻这人行商起家,颇有手段,年纪轻轻就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名声不大好,说是狠辣也自私,总之是个不可得罪的狠角色。

眼前的人像是认出了他,陆沉又不好意思地要去遮自己的脸。季晚易得了空,反手就打了他一巴掌,厉声呵着,“你滚出去!”

季晚易吓得破了胆,强装镇定,又不欲与这人纠缠。至于莫骁死了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可是由不得他不信,他被陆沉裹在被子里掳走,又被抱了一夜,听了一晚上的污言秽语。天一亮,他的父亲便来了陆府,交了他的庚帖,对陆沉很是客气。

得了不少好处,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季尚书儿孙众多,一个庶子,卖了就卖了。

季晚易愤恨不已,他撕了陆沉送他的红盖头和嫁衣,砸了所有的古玩器皿,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抗拒与陆沉同房。

脖子已经渗出了血珠,陆沉果然不再靠近,他痛苦地问季晚易,“你后悔当年救我吧。”

季晚易拿刀的手泛着青筋,他说得很认真,“我不后悔救你,蚍蜉尚有活着的权利,只是你不该如此对我。你若感激我,请放我离开。”

“你离开要去哪里?莫府吗?”陆沉离季晚易近了些,慢悠悠地坐下,“莫骁已死,你回不了莫府。我向岳丈求了你,你也回不了季府。更何况,我已得了陛下圣旨,全天下都知道你我已结连理。”

“陛下会肯这种荒唐事?”季晚易觉得可笑,忘了反驳他们尚未拜天地。

“他如何不肯,我填了国库的窟窿,承诺会修缮庙宇。我只是求娶一个心爱的人罢了。”

“可我不爱你。”季晚易又想到几日前,陆沉挟持着他路过满堂素缟的将军府,又指着立好的灵堂,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莫骁已死于敌手,朝廷又增了兵,换了将领。

他悲愤不已,一时不察,手里的刀被人欺身夺下。

“听话些,好吗,算我求你,我宁可你捅我,也不想看你伤害自己。”陆沉又靠了过来,看着他的伤口神色阴郁,手上却很轻柔。

季晚易眼睛早就哭肿了,为了莫骁。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陆沉眼底的黑色愈发深,他制住了季晚易有些纤细的手腕,俯身亲在了季晚易的眼皮上,甚至加重了些力道,将季晚易的眼皮吸红了。

身下的人不断挣扎,踹他,咬他,打他。陆沉只死死抵着,心里翻涌的都是些恶劣的欲/望。

屋子里的尖锐物被搜查了个底朝天,镜子也被收了起来。陆沉会亲自给季晚易梳头发,发簪也是尖锐物,必然是不可能戴的,季晚易的头发常年被一根青白色的布绳绑着。

如果季晚易仔细去看,又还记得,他就会发现这根布绳是当年他给陆沉擦眼泪时留给陆沉的手帕,只是许多年过去了,布受了潮,破了洞,又被撕了开来系成了长条的布绳,绑在了他头发上,也囚住了他的身。

除了不自由,陆沉真的对季晚易很好。他带季晚易游湖,一掷千金只为搏季晚意一笑。季晚易说喜欢张九峰的诗画,陆沉拿一条街的铺面换来了他人的珍藏。季晚易又说想要个木雕的狮子,还要陆沉亲手雕给他。陆沉当即就请了师傅跟着学,一坐坐一整天,几家商铺的议事都搁置了许久。

只是那倾注了不少心血的根雕,拿到手就被季晚易扔了,砸在了陆沉的头上。陆沉没有躲,由着血滴进了眼睛里,又顺着眼眶流过那红色的胎记。

陆沉也不眨眼,凑过来又按着季晚易亲,蹭了季晚易一脸的血。

一年春去秋来,季晚易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去,他逃不掉,好像永远就会沉在一个名叫陆沉的噩梦里,醒不过来。

突然有一日陆沉回来的时候面色阴森可怖,看向季晚易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夜季晚易醒来,陆沉还一直盯着他看。

“我们不住京城了,我带你去江南。你不是喜欢吃苏杭菜吗,我们去那里。”翌日天光微亮,陆沉就指挥着下人收拾,又过来给季晚易梳头,问他,“阿易,你说好吗?”

这人真是虚伪,事事问他意见,可他的要求半句也不听。

“随你。”季晚易无所谓,总之去哪里,他都会被陆沉绑在身边。

马车华丽得夸张,层层蜀锦铺着的地面软得像云。季晚易又被陆沉紧紧搂在怀里,晃得昏昏欲睡。

就这样吧,他跟陆沉。

其实他讨厌陆沉,并不是因为觉得陆沉丑陋。相反,陆沉的眉眼生得很好,线条凌厉,只是半张脸上有块红色的胎记罢了,看久了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个人行事确实乖张狠辣,让人不敢苟同。

他好像确实是爱他的,算了吧。

正想着这事,突然一阵喧哗,应当是要过城门了。

“莫将军回来啦!莫将军回来啦!”

“莫将军九死一生,真是福大命大!”

迷迷糊糊间,耳朵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可是那喜悦的喧闹还是涌进了季晚易的耳朵里。陆沉的手在抖,呼吸声变得粗重。他不敢低头,他知道季晚易睁开了眼睛,在看他。

“你听到了吗?”

“莫骁回来了!”

季晚易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愣怔的陆沉,马车走得不算快,他推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晚易!停车,停车!”身后的陆沉紧张又绝望,他扯着季晚易的一片衣角,声音里的悲伤像要溢出来。

远远的,莫骁骑在马上,刚入城门,马跑得不快,半天没到眼前。瞧着不分明,只觉得人瘦了不少,还是以前的模样,是他爱的模样。季晚易顾不上摔疼了腿,一步步地往前跑,眼泪糊了一脸,他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不好看,可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冲昏了,他挤进人群,急不可耐地想去拥抱自己的爱人。

只是将要靠近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莫骁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那女子腹部隆起,已有身孕。莫骁搂她搂得很紧,低头温柔地跟她说着话,小心翼翼地骑着马往前走。

怪不得马跑得这么慢。

季晚易被人群推搡着,他的情绪被埋进了众人的喜悦,被埋进了孤胆英雄死而复生的传奇故事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晚易,敏珍救了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为我吃了许多苦,我不能负她。”

意料之中的回答,季晚易站在堂下,面色苍白如纸,他看着亲密相依的两人,声音发涩,“那,那我呢?”

莫骁转过眼不愿看他,半晌轻笑一声,语气冷了下来,“不知晚易可还看得上我这破败的将军府。”

“我怎会看不上?”季晚易语气不稳,满腹的委屈和思念当着外人的面又说不出口。这一年多可怖的噩梦里,与莫骁的甜蜜回忆是支撑他活下去唯一的养分。他不想太狼狈,可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声音哽咽:“我以为你死了,你不知我多伤怀。”

莫骁终于看向了季晚易,只是眼里的情绪让人看不懂。等那青葱俊秀的人可怜地哭了出来,莫骁才像是终于满意,转了脸色温声宽慰道:“让你担心了。你我自幼相识,多年情谊,我亦不会负你。我许诺过你,莫府永远有你一席之地。你也无需搬动,最大的东厢房还是给你住。”

还是熟悉的温柔小意,好像什么都没变。扭到的脚钻心地疼,季晚易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只是委屈敏珍,去挤一挤西厢房了。”莫骁又将侧脸留给季晚易,不顾堂下的人站得摇摇欲坠。

“妾不委屈,只要跟将军在一起,有将军疼爱,妾就算天为被,地为席,也万分情愿。”那娇小的女子面色含羞,低头抚了抚肚子,又朝季晚易细声细气地说:“季公子,妾无意争抢,妾会安守本分,望季公子能容妾生下莫将军的孩子。”说着说着,眼泪潸然欲滴,好不可怜。

莫骁又心疼地去哄怀里的女子,季晚易看着他二人情比金坚,回想起那年海棠树下,莫骁拉着他的手不松,“晚易,建功立业虽好,但我只愿携你手,安安稳稳共度此生,你便许了我吧。”

季晚易幼时过得不好,本是不信那些所谓的海誓山盟,是莫骁不厌其烦地追着他跑,将他一颗心捂热。他被养出了脾性,全心全意交付出了信任,他以为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明明一直都对他很好,为何又要如此残忍地轻易收回。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招惹他。

他曾经祈祷,只要莫骁能活着回来,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原来他的祈祷也不是全然的虔诚,他不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季晚易浑浑噩噩地回了一年多未住的房间,陈设未变,却什么都变了。将军府后院的东厢房,明明比陆沉关他的屋子小了不少,却到处都空空落落,大得让人难受。

脚踝早就肿了起来,往常他受点伤,莫骁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现如今却是毫不在意了。

他午膳晚膳都未动,只躺在床上,到第二日仍是如此,吴管家收了原封未动的食盒,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晚间莫骁亲自来请他吃饭,季晚易依旧躺着一言不发,莫骁没忍住发了脾气:“你绝食给谁看?你就如此容不下人?”

季晚易沙哑着嗓子问他,“你说过,要与我携手,为何又纳旁人?”

莫骁听了这话,一把摔了手里的碗筷,“旁人?可真是滑稽。我那日不愿在敏珍面前说道,我不在的这两年,你去了哪里,你当我全然不知?若不是知晓你等不得我,已另谋旁人,我会碰敏珍?你可知我身中数箭,她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她对我情深意重,我一直推却,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莫骁逼近了床上的人,一把掐住季晚易的下巴,眼神阴冷又狠戾,“我为了你,守心守身,结果你就是如此回报予我?”

“我不愿意的!是他掳了我,我不愿意的,我一直在等你。”季晚易忍不住的酸涩和委屈,焦急地表明心迹,想得到心上人的怜惜和安慰。

“你愿不愿意,能改变什么?”莫骁如鲠在喉,手下松了劲,觉得无力也无趣。

“他并未碰我!”季晚易急忙起身拉住他的手,又委屈地重复,“他并未碰我啊,阿骁。”

“晚易,你觉得我会信吗?陆沉是什么人,一个不择手段的豺狼!”莫骁闭了闭眼睛,忍下满心的恶念,缓了缓语气,“我已经说了我不在意,你没有必要说这谎话骗我。你我一同长大,我不欲与你为难。”

“只要你不为难敏珍,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对你。只是你不许再外出,以免见着什么,旁人。”

“吴叔也忙,以后自己出来吃饭,不吃就饿着。”莫骁一脸阴霾,抽出被紧握的手,不愿再看季晚易凄惶的脸色,转身走过了一地的汤汤水水,觉得晦气又憋愤。

季晚易浑身都在发颤,原来他一直在噩梦里没有醒来,原来从一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他以为自己获救了,其实只是从一个深渊跳进了另一个深渊,从一个囚笼被关进了另一个囚笼。

夜幕低垂,西厢房里传来娇媚的笑闹声,季晚易身心俱疲,忽然又想起那些被陆沉囚禁的时日。那人身上一直有股沉木香,日日夜夜缠在他身上,经久不散。

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沉木香。

耳边一阵轻叹,他被拢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一如一年前一样。脚踝被人轻柔地捧起,敷上了药膏。季晚易浑身发抖,惊恐地看向房间里突然出现的陆沉。

“又不好好吃饭,真是伤夫君的心。”陆沉言语间满是怜惜,说着从怀里取出油纸包的吃食,神色自若地凑过来。

季晚易奋力想躲,只是久未进食,浑身无力,声音也哑了,他无力地低吼,“别碰我!你滚出去!”

“晚易,出门玩了几天,该回家了。”陆沉语气温柔,对季晚易的挣扎不管不顾,又将季晚易拦腰抱起,转身翻出了窗。

西厢房的嬉闹未停,季晚易被捂了嘴,只能发出阵阵呜咽。他看着窗纸上交叠的人影,流了一脸的泪。偏偏陆沉像是得了趣,带季晚易听了会儿墙角,才翻出了院墙。

上了马车,怀里的人早没了声响,陆沉这才发现季晚易已经晕了过去,他轻轻碰了碰季晚易苍白的唇,唇边溢出了好多血。陆沉顿时慌了,原来这人一直紧紧咬着自己的舌头。他脸色发青地将季晚易嘴里的血抠出来,后悔自己做得过了火,急急忙忙地回了府请大夫。

一日过去了,莫骁又听吴管家说季晚易还是没吃饭。他气得摔了书房里的东西,坐了许久未动,过了好半晌才吩咐道:“吴管家,吩咐厨房熬点软糯的米汤。晚间端过来,我去看看。”

季晚易闹着绝食逼他,看来确实是容不下人。莫骁做了决定,等敏珍生了孩子,他就把人送走,养在外面。

他与季晚易多年的情份,他也不舍。

只是当莫骁端着米粥迈进东厢房的时候,房里早就空无一人。

季晚易不再说话,虽然他之前也不怎么跟陆沉说话。他对一切都很配合,让吃饭就吃饭,让看病就看病,无论陆沉让他做什么都很配合,哪怕是被搂着亲,也无动于衷。

最初陆沉还因为季晚易不再推拒他的亲近而高兴,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季晚易以前天天想着跑,虽然因为莫骁的死伤心不已,但活得认真,现如今却对一切都失了兴趣。

陆沉搂着没了生气的人,心中酸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会爱人,他只会掠夺。他还想再像以前一样我行我素,活在自己一头劲的美梦里,不顾季晚易的意见和心情。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连着几日没得到过半点回应,陆沉生了气,翻出了锁在柜子里的赐婚圣旨,举到季晚易面前,说得咬牙切齿,“你生是我陆沉的人,死是我陆沉的鬼!”

季晚易依旧无动于衷,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无悲无喜。

“你理理我,晚易,你理理我。”陆沉扔了那明黄色的布,拉着季晚易的手,又去软着声音求人。

没等他再说什么,小丫鬟来传话,陆沉阴沉着脸出去了。

前院闹哄哄的,门倒是没锁,季晚易起身走了出去。

莫将军上门要人,他带了不少侍卫,把偌大的陆府围了起来,却没讨到好处。

陆沉站在台阶上,神色冷漠,“莫将军,圣上赐婚,我三媒六聘把人娶回家,全京城的人都来吃了我的喜酒。莫将军是想强抢,还是想抗旨?”

“陆总管真是好脸皮!”莫骁气得不轻,上前一把揪住陆沉的衣襟,拳头捏得咯咯响。正僵持不下,吴管家急匆匆赶来找人,原来是敏珍不小心摔了一跤,有小产的征兆。

高大的将军一拳锤在陆府门口的石狮子上,那倒霉的石像碎了一地,吓得众人噤若寒蝉。

陆沉轻嗤一声,“莫将军这是做什么,府上养着美娇娘,还觊觎别人家的夫人。”

吴管家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又凑上前来,“将军,珍夫人怕是不好,已经见红了。”

莫骁没再说话,翻身上了马,临走之前不甘心地放狠话,“陆总管,坏事做尽,别怕半夜鬼敲门。”

陆沉听了这话,嘲讽道,“莫将军急功近利,战事失利,本该受罚。圣上可怜你勉强捡了条命回来,才没有追责。莫将军真当自己项上人头安稳?”

莫骁气愤不已,又悬心敏珍,抽了下马身,铁青着脸走远了。乌泱泱的一群人退开去,陆沉一脸阴鸷地盯着莫骁的背影,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正准备回去,突然瞥到掩在门柱后面站着的人,陆沉立马慌张了起来。

季晚易看了全场的闹剧,一直没吭声,谁也没有发现他。

陆沉急步走过去,要把人拉回去,“晚易,怎么出来了?”

这几天季晚易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以前还总要出门转转,现在院子也不去,陆沉这才松了劲没锁门。

若刚刚季晚易走出来,要跟着莫骁走,陆沉没有把握一定能将人留下。想到这里,陆沉又有些高兴,或许季晚易不想走的。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不是这样。

季晚易乖乖回了后院,陆沉将他看管地更紧了些。

季晚易只觉得很好笑,被争抢来争抢去,好像是个什么香馍馍。他伤心够了,对莫骁死了心,再也不想待在高门大院里,像个低贱的娈宠。

不管陆沉是不是真的爱他,他都无所谓了。他也曾与莫骁情比金坚,还不是一朝梦醒,相看两厌。

季晚易依旧日日不言不语,他那咬破了的舌头早好了,吃东西也不疼了。陆沉天天变着法儿地逗他开心,季晚易开始偶尔笑一笑,答一答话,像是跟以前一样了。

京中新来了个杂戏班子,时新得很,被陆沉请来了府上。

季晚易得了趣,招那耍杂的上来问话,还拿着吓人的面具仔细地瞧。后院一连热闹了几日,陆沉看着心里高兴,他和季晚易渐渐好起来了,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以后。

只是陆沉转个身去前院跟茶庄掌柜们议事的工夫,后院的人就不见了,只留了一屋子的丫鬟小厮跪在地上不停地哭。

季晚易跟人换了衣裳,戴着个狐狸面具,混在散场的杂戏班子里出了陆府。

前几日笑着看他的模样是装的,陆沉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恨得心里发疼。“我怎么可能让你走呢。”他捏着季晚易穿过的衣袍,笑得苦涩。

陆沉行商多年,耳目众多,两日后就有了消息。只是这次季晚易已经被关在了左丞相府的后院柴房里,还挨了打。陆沉听了消息急得发疯,失了往日的冷静,立马提了剑就要去闯丞相府。

季晚易这顿打,其实早就该挨了。两年前,季晚易曾在诗文大会上,戳穿了左丞相家的小儿子冯子垣抄袭他人文章一事,害得冯子垣在众人面前没脸,不但失了魁首,没拿到那头名的彩头,还被他爹罚跪在祠堂,遭了好大的斥责。

自那以后,冯子垣自然是对季晚易恨得牙痒痒,扬言要卸掉季晚易一条腿。等他能走动了,立马找人把季晚易套了麻袋,带到没人的巷子里,只是还没动手,就被人搅了局。

几日前,冯子垣被人套了麻袋,挨了顿毒打,那群人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说他不该惹季晚易。

冯子垣别的本事没多少,就是能记仇。本来季晚易被莫骁养在后宅,他动不得。当莫骁战死的消息传回来,他去莫府找人,竟也没找到。

后来,京中一大奇事,那个手黑心黑的陆沉竟求娶了季尚书的小儿子,季晚易又得了庇护。

冯子垣本以为,他这仇是报不了了。谁知季晚易旧事重提,先来惹了他。冯子垣本打算先暂时忍下,徐徐图之。

最近刚养好伤,冯子垣被人邀着去城郊骑马,谁料竟是冤家路窄,遇到了落单的季晚易。

自打左丞相冯临被外调出了京,冯子垣越发无法无天,在家里说一不二。此事做得隐蔽,冯子垣万分得意。他当晚就拿马鞭抽了季晚易一顿,又逼季晚易学狗叫,不叫就不给饭吃。

季晚易饿了好几天,头晕目眩,他咬紧了牙不愿屈服,身上的伤早就溃烂了,疼得发麻,可硬是没流下一滴泪,也没求饶。

他明明已经被陆沉养得娇气了不少,连踩在地上的地毯都是羽毛织的,陆沉唯恐他被磨痛了哪里。

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又想起那年刚进陆府,他用刀抵着脖子,陆沉满眼悲伤又珍重地给他涂上药膏,好像他是什么金枝玉叶。

他本来就是被放养着长大,好东西从来争不过嫡子,季晚易都快忘了被动辄打骂的日子了,忘了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觉。

这日冯夫人出门礼佛,冯子垣又想去寻季晚易晦气。谁知丞相府的前院突然冒起了浓烟,这几日天干物燥,应是下人没注意走了水。

冯子垣发了脾气,狠狠斥责了前院的小厮。他爹的书房挨着前院,重要的物件甚多,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侍卫们着急忙慌跑去救火,生怕去晚了被冯子垣杖责。

这倒霉事让冯子垣气闷不已,他越发觉得季晚易不顺眼,又举着马鞭去了柴房。

“你说你做这个好人给谁看?谁感激你了?那草包写的破文章能被我看上是他的福气,得了个魁首能怎样,白白断送了前程。”冯子垣一下一下抽着季晚易身上的旧伤,看着地上的人疼得不停翻滚,这才稍稍出了口气,感觉心里痛快了些,“那穷鬼被我爹厌弃,再也进不了朝堂,你觉得那人会感激你?”

他因着那抄袭的丑事被人说闲话,遭人耻笑,那又怎样。隔了一年多,事情过去,他爹还不是把他弄进了六部。

冯子垣还在骂骂咧咧,一会儿说季晚易是个不得宠的低贱庶子,一会儿说季晚易与男人厮混脏得很,连给他冯大公子提鞋都不配。

“你说,你是不是贱?”冯子垣停了手,得意地睨着地上苟延残喘的人。

“我是微小如蝼蚁,但不会卑劣如阴沟里的蛆虫。”季晚易唇齿间都是血腥味,他摇摇头反驳。说完这句话,他半分力气也没了,连日的折磨让他精神涣散,感觉快要熬不住了。

“你说谁是蛆虫?”被季晚易轻蔑的眼神刺痛,冯子垣气狠了,上前死死掐着季晚易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很不好受,季晚易拼命挣扎,他又有点难过,他不想死的,即使没什么快乐的事,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人,他还是不想死的。

意识混沌之前,突然面前狞笑的冯子垣不可置信地朝他瞪大了眼睛,口中猛地喷出一口血,全溅在了季晚易脸上。

在满眼粘稠的猩红之间,季晚易看到了陆沉痛苦的双眼。脱力倒下之前,他被陆沉一把抱在了怀里。

冯子垣被陆沉手里的剑捅了个对穿,倒在了一旁,大口大口吐着血,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什么,神色狰狞骇人。

陆沉看着怀里被折磨得浑身是血的人,自责不已,声音都在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晚易。”

季晚易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拼命呼吸着空气,劫后余生的大起大落让他浑身止不住打颤。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陆沉不停安抚着怀里的人,用手里带着血的剑砍断了麻绳,抱着季晚易走了出去。

陆沉的怀抱季晚易很熟悉了,撑着好几天没有闭眼的人,此刻终于晕了过去。

丞相府的侍卫们救完火回来才发现,冯夫人的眼珠子,骄横的小少爷冯子垣,已经被人一剑捅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早就咽了气,眼睛还瞪得老大。

不少丫鬟都说见着那提剑闯进府里的人脸上有块红色的胎记,阴狠骇人,不是陆沉还是谁。礼佛回来的冯夫人听闻噩耗,哭嚎着让人抬着冯子垣的尸身去告御状,又安排人快马加鞭出京,去寻冯大人回来替爱子主持公道。

陆沉一般都是暗地里给人使绊子,很少吃亏,头一次没有好好筹谋,明着跟人对上。他实在是怕去晚了一步,季晚易已经遭了毒手。

士农工商,商者为末。陆沉孑然一生,又无亲族撑腰,当官的要他死,他即使家财万贯,也难以招架。

趁着季晚易吃了药睡得昏沉,陆沉将人送上了船。他托了最得力的护卫带季晚易走水路,将季晚易送去江南,又将几乎全部身家都托亲信转交给季晚易。

陆沉前前后后打点了一整日,全是为让季晚易到了异乡也能过得安逸舒心,过得裕足。

陆沉没为自己做任何准备,时间不够了。他站在岸边看着那摇摇晃晃的小船渐渐没了影。心中万般不舍得,可是又无能为力,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当年就应该在巷子里悄悄把冯子垣打死,可恨他当时瘦小无力,又寡不敌众,只能拖延了片刻,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莫骁将人带走了。

陆沉站着一动不动,阴沉着脸,又在后悔让冯子垣死得太轻松。身旁的万管事陪他站着,只能干着急。他是陆沉的左膀右臂,其实很看不惯季晚易这样自以为正直,其实不懂世故、不会转圜的人。

“季公子有着愚蠢的天真,和不值钱的悲悯心肠。”万管事想到拼了命打下来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还是没忍住说了出口。

陆沉没有反驳,轻笑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河面,神色温柔地说,“没关系,我愿意在他身后撑着,他是要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还是要散尽钱财普渡众人,都无所谓。他做什么都好,只要在我眼前。”

“只是他不会在我眼前了。”他垂下眼睛,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胎记,“我曾经以为我绝不可能放手,就算是死,也想和他死在一起的。”

身后脚步声响起,是刑部的捕头亲自来抓人了。陆沉没有反抗,朝万管事点点头,被刀剑压着,关进了大牢。

等季晚易再次醒来,已经到了温柔又陌生的水乡。他的兜里放着块不算漂亮的木雕狮子,与府宅里处处精致的物件很不相配。

府里下人很多,手脚麻利,伺候他尽心尽力,只是人人都对陆总管的事一问三不知。季晚易没有再问,捧着药碗一言不发。药太苦了,那个在他喝完药之后会往他嘴里塞一块蜜饯的人,不知会不会再出现。

季晚易又躺了几日,能起身之后,一个人在硕大的府里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就踱去了大门前。白墙墨瓦,漂亮的苏式建筑前挂着块匾额,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季府。

是陆沉的笔迹,他曾在陆府里见过无数次,陆沉做什么事都不避着他。

季晚易靠在石柱上,仰头看着那块匾额,手里攥着那木雕的狮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静祥和的一天走到了末尾,不少幼童嬉笑着跑回家吃饭。落日的余晖太刺眼了,季晚易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

府宅里处处布置得精心,季晚易常常躺在云锦鹅毛被里做噩梦,梦里陆沉双手双脚都断了,被扔在乱葬岗,活生生被秃鹫啃食干净。

他从噩梦里醒来,便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他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在吸陆沉的血。他确实有愚蠢也不值钱的道德感,又没有能够与厚重的道德感相匹配的能力。他惹了事,连累了人,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想留在这里,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可是他想,他至少该等到陆沉,跟陆沉道声谢。在被关在柴房里的时候,他从骂骂咧咧的冯子垣口中得知,当年不止有莫骁带了他走,还有陆沉替他挨过打。

被救之后,他与莫骁在海棠树下相拥的时候,陆沉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建立于感动之上的爱情崩塌了,一同崩塌的还有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那诗文大会的彩头,是察举资格。在天昇国,想要入朝为官,须得由正六品以上的官员推荐,再经策问选拔。世家大族想要为官实在是容易,而寒门子弟能得门而入的是凤毛麟角。对冯子垣而言,一个锦上添花博名声的事,却是寒门抢破头的良机。

季晚易并不知道之后的事,不知道那人即使得了察举资格,也迅速被打压,甚至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好心,办的全是坏事。

万管事几日后也来到了江南,转交了陆沉给季晚易的家财,田产地契装了满满一船,存在钱庄的真金白银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季晚易不明白,他从前就听闻陆沉颇有手段,在被囚住无法脱身的那一年里,他一直觉得陆沉无所不能,他提的任何无理要求都能被满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到这一步了。

万管事倒是守信,只是对季晚易难有好脸色。二人坐在堂下看着府里忙忙碌碌搬东西的下人,季晚易艰难地开口问他,“万管事,陆沉,陆总管,怎么样了。”

万管事见季晚易得了金山银山,一点也没个笑模样,只闷闷不乐悬心陆沉,确实是季公子会作出的反应。他挑了挑眉,开口道:“我不知陆总管如今如何。但我离开昇京之前,他是受了番罪。”

季晚易想到了他的梦,脸顿时白了。

万管事又悄声凑到他耳边,“今上身体愈发不好,如今京中局势动荡,若陆总管押对了宝,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局势不明,商行本不打算下场掺合这一脚,现如今不掺合也不行了。”万总管眯起了眼睛,如今是困局,也是极大的机遇,若事情办成,那可是从龙之功。

季晚易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冯子垣是冯太后的侄孙,陆沉杀了冯子垣,怎么可能轻易脱身。

他轻声说:“是我的错。”

万管事看着日益消瘦的人,劝道:“季公子若真有心,便在陆总管回来前,替他守着家业吧。”

季晚易犹豫了许久,终是应了万管事,虚心跟着学理帐,学管事,也渐渐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会赏罚手下的人。

原本的江南第一富商苏氏因为掺合进了朝堂之事,一朝一夕间被灭了九族。如今正是大好的时机,陆氏资产丰厚,万管事又颇有手段,迅速接手了苏氏的商行。

又是半年过去,一直没有陆沉的消息。皇帝薨了,说是死得蹊跷,京中戒了严,书信不通。西南又有了战事,西北也不安稳,江南倒像是世外桃源。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要学的东西太多,季晚易日日劳累,直累到回屋倒头就睡,他在这什么也不想的松快里,得了片刻的安宁。

这日宴请粮铺的管家吃酒,一同商量秋收后的粮价。季晚易喝多了,酒终人散后万管事与他一同坐着马车回府。

月前万管事支取了不少钱财,说是要拿去京中替陆沉走动。季晚易不疑有他,全数给了万管事。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万管事问季晚易,“你不怕我卷了钱跑吗?”

季晚易摇了摇头,“万叔,陆沉信你,我也信你。”

万管事笑了笑,“你以为你能拿到这数不清的金山银山,是因为陆总管信任我?因为我守信,因为我高尚吗?不是。如果我没有将这些田产地契交到你的手上,即使陆总管死了,我自己,我的妻儿会被追杀至死,一辈子不得安宁。”

季晚易有些愣住,缓缓眨了眨眼睛,“我确实不知。”

万管事摇摇头,“季公子还是太单纯了。”

或许是连日的劳累让他太过压抑,又或许是酒精的刺激,季晚易看向马车外晃动的万家灯火,接了话。

“万管事应当听人说过,我是个不受宠的庶子罢。其实我并没有在亲缘上有什么欠缺,相反,我娘活着的时候很疼我,只是我们过得很穷困罢了。”

季晚易的脸侧忽明忽暗,万管事没有打断他。

想到了他娘,季晚易神色落寞,轻声说:“我娘是大夫人的陪嫁,被季尚书酒后强上才有了我。可惜大夫人不会管她是如何怀上,她只知道,她的陪嫁丫鬟背叛了她。心高气傲的大夫人偷偷将我娘赶去了庄子上住。”

“我娘大着肚子,在地里干农活,人又瘦小,吃也吃不好。要生我那日,她哭嚎了一日,是好心的庄稼汉连夜背了村子里的接生婆来,又给我娘请了郎中,才没有一尸两命。”

“我娘不识几个字,只会跟我说,要与人为善。她说,若是没人帮她,就不会有我。”

“等我长大些,季尚书得知还有个养在外面的儿子,才将我和我娘接回了尚书府。那时我已经八岁,是庄子上的账房先生教我识的字。”

“在田庄,在尚书府,我受了多少恩惠,就受了多少欺凌。我娘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劝我放宽心,要记好事,念好意,不要在坏事上钻牛角尖,让我有能力也帮别人一把。”

“她咽气前,还在劝我要与人为善。”

“可是她之所以会死,也是大夫人的意思。”

“她并不软弱,相反,她拉扯我长大,替我遮风挡雨,将我保护得很好。她并不软弱,只是太善良,最终害死了她自己。”

“我以前看不透,想不明白。那年,我见那人哭诉自己苦读多年,文章被窃,失了宝贵的机会,就想着替他伸张正义。我明明是好意,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

“后来我看明白了,无能的善良只会害人。有多大的能力,干多大的事情。这才是利人利己,才是好事。”

“可是,太迟了。”

说着说着,季晚易沉默了下去,半年杳无音讯,陆沉怕是凶多吉少了。

万管事有心感叹他长大了,其实季晚易在一身泥泞里还能养得赤诚,正直,真的很难。

马车进了后院的门,季晚易已经醉酒睡了过去。

外头没人言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马车前的帘帐,万管事瞪大了眼睛,随后又噤着声低眉顺眼下了车。

一阵声响让没睡熟的季晚易微微睁开了眼睛。

模模糊糊间,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怀抱很熟悉,季晚易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季晚易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好像泡在水里,呼吸不畅,只是脑袋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过来。

在又一次溺水般的颤栗之后,季晚易终于睁开了眼睛,沉木香钻入鼻腔,他的唇舌被叼住,里衣的衣襟也散开了,透着凉意。

他呜咽出声,开始挣扎,却手脚无力,又被身上的人密不透风地罩着,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推拒的手又软了下去,浑身发烫,他什么也思考不了,理智全被吞进了无边的夜色。

再次醒来,季晚易一个人躺在熟悉的红木雕花大床上,好像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头还是晕,已经日上三竿了,府上安静得很。

季晚易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穿好鞋袜,跑了出去。后院,回廊,湖景,前厅,他走了个遍,什么也没有,下人也是不明所以。

是梦吧,竟做这样的梦,真是醉糊涂了。只是万管家也不见了,府上的护卫多了不少。季晚易浑浑噩噩到了晚间,脱了衣服沐浴,这才看到自己胸口上写了一个字,安。

黑色的墨,衬得皮肤瓷白,胸前点点红痕圈住了这个字,季晚易脸霎时间红了。

该死的陆沉!

他羞愤之外,又有些许安心,这可恶的人应当是性命无忧了。他的罪轻了不少,压抑了很久的心绪终于松快下来。

又是几日后,竟有故人拜访。

是许久未见的莫骁,很是憔悴,怀里抱着一个大白瓷瓶,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孩子的乳母。

季晚易很奇怪,当年那些满腔的愤懑,悲伤,好像都随着时间消散了,他看着莫骁拘谨地坐着,向他道歉,心里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莫将军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季晚易低下头,不知还要说什么。

“晚易,你,你若不愿在此处受人牵制,我可带你去西南。”莫骁悄声凑近,期待地看着季晚易,“陆沉现如今又有了权势,你若此时不走,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季晚易愣住了,那人还真是大安了。在他走神的空隙,莫骁又说起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我会护你周全的。”莫骁又说。

“敏珍呢。”季晚易没忍住问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还是熟悉的模样,却陌生得很。

“敏珍,死了。”莫骁说得涩然,他看向那个白瓷瓶,神色平静,“她是南蛮的细作,假意救了我,又借与我一同入宫之机,探知了先帝的病情,传了消息出去,引得南蛮进犯。”

“事情败露,她本可以逃走的。”莫骁佝偻着背,以手掩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继续道,“我向新帝请求去西南戍边,她的故乡在那边。我想,她应该愿意回家的。”

季晚易沉默地拍了拍莫骁的肩,此事他也略有耳闻,他还知道,冯子垣子所以旧事重提来寻他的仇,也是敏珍安排人挑唆。

“晚易,全是我对不起你。我愿助你脱身,离了陆沉。”莫骁又言,“你若想走,去城东的平安客栈寻我。陆沉替新帝办事去了,没那么快回来。”

“你若愿意跟着我去西南,我定会好好待你,你若不愿跟着我,我也会替你安排妥当,总归,比被圈禁在陆沉身边好。”

“我会等你,最多等到三日后酉时,我就必须得离开了。”

莫骁走了许久,季晚易还在发着呆。他可以一走了之罢,若是想道歉,留张书信即可,就像陆沉报平安,不也是只留了个信,也未与他当面说。想到这里,胸口又在发烫,那墨迹早被他狠狠搓了干净,只是红痕久久未消,至今还留着一圈印子,让人一看就想到那混账东西。

季晚易正红了脸,烦闷不已,府上的管家来通传,说是钱庄的管事来访。季晚易让人换了茶,又强打起精神,端起个主事的架子。

本来就忙,这两日却像是人人都有事要找季晚易商议,他这两日过得恍惚,到了晚间又累得没什么精力去想那烦心事。

已经是第三日了,季晚易推了管事,说是连日忙碌,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府上的管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毕恭毕敬送他出府,临行前又给他拿上了钱庄的令牌,说是怕季晚易看上什么贵价的东西。

季晚易没太在意,接了牌子,出了府。

“陆沉现如今又有了权势,你若此时不走,这辈子都逃不掉了。”莫骁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季晚易翻来覆去想着这句话,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平安客栈。

酉时降至,城门快关了。后院的马厩传来马的嘶鸣,是有人要远行了。

季晚易拎着袋城东的酥饼,慢慢往回走。季府,他又笑了一声,陆沉准确抓住了他的软肋,如果那年他抬头,看到的是陆府二字,或许今日他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只是一个字罢了,表面的功夫,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偏偏戳中了他。

天有些黑了,所幸月色甚好,后院没什么人走动,他的房中乌黑一片,也没人掌灯,小丫鬟们越发散漫了。

没等他摸索着点上灯,忽然整个人被搂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是熟悉的沉木香,手里的纸袋掉在了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很是突兀。几次三番地被吓,季晚易都没什么脾气了。他一言不发地听着耳边那人粗沉的喘息,感受着那人细碎的颤抖。耳廓被羽毛轻扫而过,本是一阵痒。忽然有湿润的水沁开,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衣襟里。

“晚易。”陆沉的声音透着哑,他牢牢锁着怀里的人,浑身都在抖,心脏像要跳出来,“你回来了。”

季晚易挣扎一番,反而被越抱越紧,他无奈地出声,“陆总管,你勒痛我了。”话音未落,身后的人松了劲,片刻又将他拦腰抱起,一把抵到墙边。

“你不许再跑,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今日不走,我不会再放手的。我说过,你到死,也是我陆沉的鬼。”还是那可恶的强调,透着骇人的占有欲,让人听了腿软。

“你不许再跑!”许久没得到回复,陆沉意识到自己又吓到了人,他垂下头抵在季晚易的肩上,又软了声音,不停重复:“你不许再跑。”

季晚易没有应他。恐怕莫骁说的每句话,都被这人知晓了,他又觉得好笑,“不是去替新帝办事么,我以为还有几日才能见你。”

“我几日没闭眼,忙完就先赶回来了。”陆沉没动,季晚易肩上的衣衫也湿了。

“我去客栈的那一路,是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吧。”

陆沉静了片刻,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的不知我回来了。”

“不想看着你走,我见你到了客栈,就回头了。”

季晚易又问,“你真的会放我走吗,放我和莫骁一起走?不像你做得出来的事啊。搞这一出,干什么呢。”

“他不愿为你舍弃功名利禄,而我愿意为你散尽万贯家财。”说到这里,陆沉心里又一阵委屈,“可是世间情爱,本无公平可言。你心悦他,而厌恶我。与他相比,我从来也无赢面。”他伏在季晚易肩头,鼻子又酸了。他坐在黑暗里遍体生寒,他真的以为季晚易走了,跟莫骁远走高飞了。

“我让你赢,别哭鼻子了。”季晚易觉得好笑,时间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那一天。被揍得浑身是伤的少年一滴眼泪也没掉,偏偏在被他拉住的时候哭得委屈凄惶,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伸手抱住身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阎王般骇人的陆沉,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

陆沉和季晚易回了昇京,江南的生意交由万管事打理。皇帝新建的内决司,聚了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的人,对大事进行评议,再交由皇帝决断。陆沉被皇帝收了盐铁的生意,得了在内决司议事的权力,也算是皆大欢喜。他忙的时候,昇京的生意基本是季晚易操持。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陆司决瞧着阴沉的天,让各地的陆氏商行囤了市面上所有的棉衣和粮食。那一年的冬天奇冷,前一年又是荒年无收,棉价和粮价可以预见会成倍地涨。

本应再狠赚一把的陆氏商行,却依旧以常价卖着过冬的棉衣和粮食,甚至免了佃户的租。

“晚易可真是大善人,这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该给你立碑颂德。”陆沉与季晚易围坐在火炉边赏雪,炉上煨着醇香的米酒,飘着袅袅细细的烟。

季晚易抿了口酒,认真答他:“不全是善心。若冻死了许多人,又或是佃户交不上租去落草为寇,来年便没人种地了,到那时我们去哪里收租。”

陆沉越发觉得眼前的人惑人心魄,他迷恋地盯着季晚易湿润的唇,倾身过去将人揽在臂弯里,又捻着季晚易通红的耳垂,轻轻吻了上去。季晚易仰着脖子,承受着温柔又强势的亲吻,今日休沐的陆司决是决计不会让他好过了。

红帐落下,骨节分明的手顺着红白的丘壑缓缓下滑,“我是没什么悲悯心肠,但是晚易有,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做个好人,不止是好人,让我做圣人都行。”

身上的人在低语,又虔诚地沉下身子,“所以,为万民计,夫人可不许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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