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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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纪盛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一只蜕了皮、湿淋淋的手突然从座位底下伸出来,握住了他的脚踝。

很冰的触感。

纪盛放下手里看到一半书,低下头扫了一眼。

血糊糊一片。

那只凭空出现的的怪手仍紧抓着他,在他脚踝上留下了五道狰狞暗红的指印。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十分拥挤,而周围的乘客目光呆滞,放空地盯着别处,无人注意到这里的异象。

纪盛动了动脚。

很轻地“嘎”一声。

怪手像某种松脆的薯片,咔嚓就被轻易地踩烂了。

肮脏的地上,鲜血淋漓的断肢仍不死心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

它像是愤怒,又像是不甘,最后抖抖索索地缩回了暗处,不见了踪迹。

纪盛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他的书,《罗生门》。

书上写着一句话。

——所有的人唯一共通的感情,就是对死亡的恐怖。

下车后,纪盛步行了约半小时,从终于到家。

他的住址很偏僻,方圆三公里内,只有稀疏几栋两三层高的居民楼。

这里已经属于城市远郊,四处的景色与繁华的闹市大相径庭。

不远处还有几块无人监管、杂草丛生的农田。

纪盛的许多大学同学都表示不解,问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独自住在那种交通不便且荒无人烟的地段,每次上完课再千里迢迢往返,也从不住宿舍,累不累啊。

纪盛只好回答说,他家里有患重病的奶奶,自己不得不赶回家伺候照顾。

同学们露出可怜遗憾的表情,唏嘘着散了。

纪盛却知道,这只是他掩盖那不便昭之于众的身世的拙劣谎言而已。

实际上,他奶奶早已去世好几年了。

屋顶的白炽灯在缓慢反应了几秒后滋啦滋啦地亮起,纪盛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唯一一双,被整齐摆放在玄关的拖鞋。

家中所有的用具都是单份,沙发上还留下一件他临出门嫌热而脱下的米色毛衣,团成团扔在那里。

很显然,他独居。

然而……餐桌前却摆着两只干净的空碗。

纪盛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进屋洗手。

水龙头打开的时候他仿佛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属于腐烂血液的腥臭味。

下一秒,纪盛好笑地摇摇头。

他奇异的脑神经总是在独自一人时把他的想象力带往一个惊悚离谱的方向,比如纪盛小时候时常会幻想这间房子任何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都可能栖息着一只恶鬼,趁他睡觉时把他瓜分吃掉。

手上流过的,分明只是与寻常无异、干净清澈的自来水。

纪盛最后判断那难闻的味道只是因为龙头太过老旧,出水口积满了锈渍。

得找时间换一个了。

他洗完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

“你在找我吗?”

那声音无处不在,一层一层波纹顺着无形的媒介散开,空气里漂浮的颗粒都在震颤。

听不出喜怒。

但纪盛莫名觉得他心情应该不错。

一道修长的人影凭空出现在纪盛身后,比他高大至少半个头。

纪盛没说话,低下头,像是不愿面对,于是从后方那“人”的视线里,可以清晰看见纪盛露出一截干净而无辜的后颈。

纪盛低着头,拎起摆在桌上的那两只空碗。

明明没有回答是不是在寻找对方,他的行动却其实早已暴露了他的意图。

青年一身黑衣,他穿着纪盛的T恤和居家裤,袖口还有几处冒出的线头。

他看起来不过人类二三十岁时的年轻模样。

那张脸俊美得丝毫不像凡人,眸色是极致的幽暗,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死神。

纪盛每次注视对方的面容,都有种让他几乎忘记呼吸的惊艳感,仿佛连周遭的氧气都被逼迫抽空。

他不知道明明一个掌管死亡的神明,何以长这么一副过分英俊惑人的容貌。

他小时候明明一直认为这家伙一定是那种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怪物。

然后死神告诉他,每个普通人眼里的神的样子都是不同的,纪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眼中的情景也许也只是出于他自我的臆想。

而从未有人知晓死神真正的模样。

死神不紧不慢地跟在纪盛背后。

他出现时总是毫无声息,纪盛即使习惯了也还是会被吓到。

“你今天又遇到什么了?”

纪盛蹲在厨房的灶台前,点了几次才将煤气点上,说。

“公车上一个小玩意儿,大概是恶作剧吧。”

不提还好,纪盛这便想起他一只鞋底下还留有不明显的血迹。

纪盛叹了口气,放好锅后取了块破破烂烂的抹布擦拭。

“你快死了。”死神的视线凝视在纪盛身上,慢慢靠近,直至附在纪盛脸侧耳语,“那些东西把你当作同类了。”

“我知道。”纪盛终于将顽固的血迹擦掉,道,“这话你说过很多遍了。”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

纪盛的语气有点像个抱怨自己妻子太过唠叨的丈夫。

死神凉薄地笑了,然后冰冷地吻了吻他的唇角,一触即离。

“我在等你。”他耐心地说。

纪盛在他讲话的时候熟练地撕开两包泡面。

面饼扔进同一只锅子,等水开,再放进调料包和各种没什么味道、完全只是装饰和心理作用的干涸葱段和胡萝卜片。

“如果你只是想看到我那种难看的被泡肿的样子的话,我不会答应的。”

纪盛一边说,一边将煮好的泡面从锅里盛出来,并把手里的另一碗递给了死神。

“在死之前我应该已经摄入了足够的防腐剂。”

死神没再出声。

他坐在凳子上,伸出苍白的手,不太熟练地拿着筷子,像纪盛一样,嗦起了泡面。

潦草地解决完一顿晚饭,纪盛把包拿进屋子里,开始写复盘报告,为明天的实验做准备。

死神则就呆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似乎不太喜欢坐下,也不像人类那样好动,只是安静笔直地立着,像一只站钟。

零点整,死神叫纪盛,重复地说了一遍:“我在等你。”

依然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但已经是一句很明显的催促。

纪盛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你该睡觉了。

纪盛放下笔,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

灯熄了。

暗色将纪盛卷住,从四肢开始蔓延。

纪盛身上的被子被拉开,整个人像被强迫撕开的礼物,空气和别的东西一起进入,接触皮肤,那种微妙感觉与溺水十分雷同。

死神俯下身来,冰凉的吻自上而下,擦过眼睫、咽喉、纪盛活跃跳动的心口。

纪盛睁大眼在黑暗中看着他,他其实看不清什么,视觉没法作用之后,他只能徒劳地以敏锐的触觉感受对方的存在。

直至一阵疼痛从尾椎传来,沿着背脊弥漫,纪盛“啊”了声,只觉得脑皮都炸开。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于是只是轻轻地挣动了一下,像受伤濒死时小动物那样颤栗着。

他如今还能苟延残喘于人世,全仰仗死神的一丝仁慈以及……对方对他身体古怪的浓厚兴趣。

死神身上萦绕着森森寒气,越是接近越是感触深刻。

纪盛觉得冷。

纪盛喊了声,想让他停下,太冷了,他想大叫自己受不了了。

但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发出几声气竭的呜咽,好似委屈。

有力的手,笔直骨节分明的手,从他的肋骨处延伸,重重地捏在肩胛与蝶骨的位置,死死扣住。

纪盛再如何挣脱都无处可躲,登顶的那一瞬间,他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交织着冷和热、理智与茫然、恐惧与依赖。

他记起在此之前的无数次,他无论发出多么崩溃的呼喊,哭泣还是嘶吼,都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四下无人,他活在一个位于中间地带的夹缝世界。

不知是生还是死。

而进犯还在继续。

残酷的神毫不餍足,纪盛用他自己喂养对方,填补他的饥饿。

每一次做这种事,纪盛都感觉到由内自外的彻骨寒意。

好像连骨骼的缝隙都覆上一层冰片似的,动一下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纪盛翻了个身,试图离他远一些,却反被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扣在怀里。

这个动作让他不自主地发抖,如芒刺在背,被迫陷在那阴冷的怀抱里。

腰间的手如同无法挣脱、毫无怜悯之心的铁链。

如同吸收吞噬他的无尽深渊。

如同他难以逃离的可怖命运。

最后,纪盛如同被抽空一样,体力不支地昏昏睡去。

待到第二天天光乍亮,纪盛疲倦地睁开眼,身边已没有人了。

他浑身像是被拆开了再重组一样,除了累,就是酸。

一夜混乱,他颠来倒去,在漩涡中心翻腾,柔韧的腰部几乎几次被对折起来,后腰和脚踝好几块青紫的指印,以另一重霸道的记号,覆盖在他白天在公车造袭时暗红的伤痕之上。

纪盛腹诽,那家伙在那种时候真是从来毫不留情,自己只能任由他予取予求。

他困难地爬起来一点,手下意识地让旁边撑了撑,歪歪扭扭地滑过去,想让罪魁祸扶他一下,再替他拿两件用以蔽体的衣物。

紧接着,在意识到什么之后,纪盛立刻清醒,停住了动作。

床铺的另一侧空荡荡,四周悄然无声,没有留下任何其他人存在的痕迹。

让他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荒诞梦。

而死神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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