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24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伏特减 主角:伏钟 程危泠
彻底置身于黑暗中,伏钟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因为伤势太重,维持意识清醒的精力需要用更长时间的昏睡来弥补。失去意识的时间最初持续了好几日,这使得他得以暂时逃离伤痛的煎熬。但随着时间推移,未愈的伤势加上昔日的旧伤卷土从来,他一次又一次从沉睡中被生生痛醒,断断续续的睡眠使本就精神不佳的伏钟变得更加虚弱。
和他相反,程危泠并没有一直待在幻境中,伏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在偶尔醒过来的时候,能觉察到对方在潦草处理他的伤口。
可能是担心他挣脱这重重枷锁,程危泠输入的灵力仅仅护住了他的心脉,并不能完全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一日,伏钟刚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恰好遇上程危泠在替他更换包扎伤处的绷带。
初秋的天气已经渐渐凉了下来,幻境之中从不下雨,伏钟却在程危泠身上嗅到了一丝秋雨寒凉的气息。
这股清爽的凉意让伏钟摇摇欲坠的意识清明了几分,他几乎用尽全力,才顶住腕间锁链的重量,抬手抓住了程危泠解开他衣襟的手。
“我要沐浴。”
陈腐的铁锈味混杂着草药味,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腌入味。伏钟顾不上自己这一身伤碰了水只会状况更糟,抓着程危泠的手提出来这次见面以来的第一个需求。
鸟类极爱干净,即使是有着神格的伏钟也不例外。
程危泠没有制止伏钟的手,也没有停下动作,他用没被伏钟抓住的另一只手剥掉了对方身上的衣袍,看着那片瘦削的胸膛上渗出血迹的绷带,拧起了眉。
伏钟没能坚持太久,同样被绷带层层包裹着的手很快无力地摔落在身侧,虚弱到连一个指头也抬不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可以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程危泠听着伏钟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觉得似乎下一秒,眼前这人就能断了气。
皱着眉将又一股灵力输入伏钟体内,程危泠等了一会儿,等到伏钟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才开口拒绝。
“你这样子能站得起来?上次差点淹死在水里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
对于程危泠的拒绝,伏钟全当没听见。
——算账,他还没算被关在这里剥夺自由的账……
这样的无声抗拒让程危泠本就不好的心情一时间更差,按在伏钟心口的手力道一重。
但事与愿违,他非但没等来伏钟的妥协,这一按反而让被锁链禁锢着的伏钟猛地一挣。
这下好了,随着锁链一阵乱响,伏钟浑身上下的伤口尽数崩裂,骤然爆发的剧痛让程危泠差点压不住他。
来不及咽下的血就这样溅了程危泠一衣袖,伏钟陷在锁链间奄奄一息。
“程见微。”
就在程危泠以为伏钟已然晕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这样不是要把我当阶下囚,是直接要我的命吧。”
伏钟咽了一口血,强忍着痛,哑着嗓子惨兮兮地笑了出来。
剧痛之下,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狰狞的表情,眉宇间的浅淡笑意,依旧温柔得一如没有隔阂的当初。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与流露出来的温柔截然相反。
“你不如再给我一刀算了。”
上一秒伏钟还在故意刺他,下一秒程危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轻轻一歪,失去了意识。
隔着厚厚的湿润绷带,程危泠已经感受不到掌下的心跳,他有些慌张地按上伏钟的颈侧,那微弱不堪的脉搏让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
心底和滔天的恨意相持不下的,是一份他不愿承认的软弱留恋。
他想要这人血债血偿,却在捅下那一刀后,不可抑制地感到心痛。
不过,那又如何。
他留着这人一命,不过是因为如今知晓剩余骨骸所在的,极可能只剩伏钟一人。
待到拿回附着在骨骸上的全部力量,他一定会给如此的纠缠划下彻底清算的终止符。
滂沱的大雨下了有多久,陈星就在中庭的石阶上跪了多久。
额角被茶杯碎片割破的伤口被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天一夜,泛白的伤口流尽了血,狰狞的红色褪去,剩下哑然的沉默。
因为他没有带回陈辞想要知道的有用信息,所以迎面砸来的茶盏他也没有躲开。
并非不敢躲,而是没有躲开的必要。
但凡和睡在那玉棺中的人相关的事出了差错,陈辞都会变得不可抑制的暴躁。
就像此时他跪在这雨中,不过也是陈辞罚过他的千百种中的其中一种。
雨水洗去了血的腥红,却未能抹灭他赤裸的脊背上情欲的残痕。
作为一个并不完美的替代品,他时时因叛逆而使陈辞未能遂愿,如今还苟活着,仅剩的价值便是这一张和那沉睡不醒的人极为相似的脸。
“你又何必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一把伞停在上方。
陈星没有抬头,一双沾着雨水的漆黑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面色苍白的盲女一身鸦黑长裙,撑了一把黑伞,像是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是我咎由自取。”
陈星握着拳的手背在身后,在萧瑟的初秋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双眼皆盲的陈松夜,是他仅有的可以坦然裸露伤痕的人。
她可以理解他一文不值的倔强,同时看不见那些充满耻辱的狼狈。
僵冷的指尖刺入掌心,陈星闭上眼睛。
陈辞对于他跟丢伏钟和程危泠以致一无所获而勃然大怒,但事实并非如此。
蓄意的隐瞒,只因为他觊觎着不该得到的东西。
——是他咎由自取。
洁白的衣料顺着程危泠的手指覆落,掩去裸露在他眼中的一片苍白景致。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而倚在他怀中的人从始至终都紧闭双眼沉沉睡着,无声纵容了他的一切行为。
给伏钟换好干净的寝衣,程危泠避开他背上支出的锁楔,一手揽着背,一手抄上膝弯,将人从塌上抱起来,从偏殿的阁楼中将伏钟一路抱回寝殿。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幻境中的南正殿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入夜之后也没有点灯。
槛外的枯树在孤月下茕茕孑立,程危泠踏着婆娑的树影,走在他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上。
他所眷恋着的过去绝非是如此清冷寂寥,但又很难不承认旧时的美好本质上是他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在不经意间早已从他的指间溜走。
程危泠低头看了安静睡着的伏钟一眼。
随着走动的颠簸,伏钟的头从程危泠的肩上滑落,微微向后仰去,在一片昏惑的月色中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柔软苍白的脖颈。
因为太过消瘦,可以清晰看到顺着颈侧而上的青色血管,随着微薄的呼吸微微鼓动。
那血管里流动的,是仅有他舔舐过的甘甜。
程危泠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本能中对鲜血的渴求。
从这些时日和伏钟的相处来看,他不懂在遭到这样的对待之后,对方为什么毫无反抗。除了偶尔口头上呛他两句,伏钟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虽然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很少,但程危泠知道他有时候是清醒着的。
他不知道伏钟在想什么。
——是为了昔日的事感到歉疚,所以并不还手吗……
疑惑沉在程危泠心底,他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才明白过来,此时不可回避的死亡已将伏钟逐渐拽入深渊,而那人的沉默,是他最后深情又无情的温柔。
伏钟苏醒在温暖而舒适的床榻间。
他闭着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空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槐花香气,血气的味道减淡许多,他已不在禁闭他数日的囚室。
压在腕间踝上的锁链还在,背后的双翼收了起来,但脊背上的钝痛依然鲜明,使他不得不维持着侧卧的姿势。
因着胸口处的伤,薄毯并没有盖住他的上半身,只搭在腰间,遮盖了散落在床榻上的一段段锁链。
在他陷入昏睡中的时间里,程危泠应该是有带他去泡了殿后那处灵泉。
伏钟满意于重获的干净舒爽,伤口也不像之前痛得那么厉害,他卧在床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觉得自己又快要睡去。
在伏钟就要再度睡过去之时,他身前的床铺微微一陷,有人坐到了他身畔。
他听见有什么扇动翅膀的声音,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得不强行提起精神,睁开满是倦意的眼睛。
程危泠捉着一只不断扑棱着翅膀的纸鹤,将伏钟垂在身侧的手拉了起来,将纸鹤放在他手心。
折叠精巧的纸鹤在接触到伏钟的时候,停止了挣扎,伸展翅膀,化为一只薄薄的信封。
信封来自沈年。
这些年来,伏钟和沈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书信往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年洋洋洒洒啰嗦几大页,然后伏钟拎着笔随随便便回几行道平安,甚至忘记回复也是常事。
直到近些时日,沈年知道了他天人五衰的事,这信件就成了确认他安好的信号,变成了一月一封。若是他不回,沈年可能不多时就会亲自找上门来。
伏钟叹了口气,朝程危泠的方向探出手臂。
“抱我起来,去书房。”
程危泠接住那截瘦削的手臂,温暖的掌心暖热了握住的一小片冰凉皮肤。
“你又看不见,还回什么信。”
感觉到对方的拒绝之意,伏钟的手臂搭在程危泠掌中,借力缓慢支起身来。
“不回信你可能马上就能在这见到沈年。”
未束的长发随着伏钟的起身,披散在他的身上。垂落的银白发丝下,乌黑的锁楔若隐若现。
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注视着程危泠,透着不容拒绝的淡漠。
到最后两人各退一步。
伏钟没能如愿去书房,但程危泠取来了矮几搭在床上,摆上了伏钟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几近干涸的经脉中抽取几丝游离的灵力,伏钟勉强获得了短短几分钟的视力,足够让他潦草读完沈年的来信。
信的内容一如往常,无非是问他近况是否还好,扯了几句有的没的趣事,其他的都是对沈年他哥沈夕的长篇吐槽。
——看来沈年并不知晓他已被程危泠软禁在此处多日。
伏钟执笔,也如平常一般,短短回复了几句,让沈年放心。
一点没提真实处境。
他虚弱多时,腕力大不如前,行笔之间难免虚浮,饶是一手字仍然意态殊绝如往日,但到底失了应有的笔力。
晾干墨迹,伏钟将信纸叠起,递给了程危泠。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发生的事?”
程危泠的手指一划,叠起的纸张卷了起来,旋即化为一只同样的纸鹤,灵巧地立在掌中,一扇翅膀 ,蹁跹飞入窗外的夜色中。
伏钟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在矮几上敲了敲,无所谓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没必要让沈年跟着操心。”
“哪怕他是你这么多年的好友,你也这样瞒着他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危泠,听我一句忠告,别把不必要的人牵涉进来。”
眼前清晰的视野重新归为一片虚无,伏钟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床榻上的矮几被拂到一边,程危泠语气森冷。
“是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当然。”
那只苍白的手探向程危泠的脑后,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黑发。
下一秒,程危泠感到脑后的手掌猛一使力,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压向片刻之前还神情恹恹虚弱不堪的人。
一个蕴着草药香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他一错愕,伏钟的舌尖已经挑开他的唇齿,颇有侵略性地入侵。
程危泠被按在床上。
伏钟银白的长发从肩上滑落下来,垂在他的脸颊两侧,如雪一样堆叠在深色的丝质床单上。
那张蛊惑了他太久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绯。
是他肖想了整个前世今生的绝色。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