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12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往生烟 主角:向鸣岐 裴淮
接到来电时,裴淮正在执行一项直属命令。
为避免前级电路干扰,他按了按开关键,关机,戴上了扩音耳麦。行动开始的前两分钟,搭档通过耳道内的降噪音波,向他递送目标信息。
这是个欠款接近八万多的甲方,其中有70%都栽进了老虎机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赌徒,最常见的一类客户。要抓住这类“泥鳅”,往往得忍受嵌进指甲的污泥。那多数是一些松软的、裹挟着草根的烂泥。
麦克风推离唇边,约一枚硬币的距离。裴淮咬紧绷带,在手腕一圈接一圈,缠成了散打样式。
“知道了。”
大约三十分钟,同一条巷子的西北角,泥鳅被他的搭档骗到了“死胡同”。
障碍物由一辆无牌卡车扮演,货箱斜插在道路中央,失控的车头横冲进垃圾房的矮墙。发动机顶开引擎盖,撬出一个角度,放出阀门内的气体。
裴淮从悬空的车轮与前轴形成的夹角下走过,拉上兜帽,揣兜审视着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当年轻人逼近,阴影里的面孔也逐渐剥现出来。
——漂洗过的白发,及肩,往后拢成一小股。他眉目深邃,带有一种丛林动物独有的神秘感。深黑色的眼睛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剔骨刀,划过指缝与肌理,稳而齐地抹断喉咙,让人意识不到这只是视线。
裴淮并不在乎对方呆愣的眼神。他的关注点在周围扫了一圈,回归原位。
这辆车不与任何人关联,行动时间也在可控范围之内。因此,他不需要担心可能出现的眼中钉。
他成功堵到了自己的目标——一个谎话连篇,威胁说会跳楼,或去咬舌自尽的前董事,也是个肥胖的,跪倒时白花花的赘肉会从裤腰溢出来的落魄中年人。裴淮俯身给了他一巴掌,命他咬断舌头,以省去自己放血的功夫。
当然,最后还得是这条舌头的功劳。僵持了十来秒,它总算哆嗦着吐出一串银行卡密码。
确认金额。收工。
裴淮前倾十五度,踮脚蹲下。他掰开男人向内蜷曲的手指。
弹簧刀“咔”的一声弹出,在对方指腹剌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只手将两份合同按在男人脸上,后者的脸颊不住抽动。而收债人的目光在他眉心刮过,不由分说撅过滴血的指头,压在签名栏。一式两份。
裴淮取走其中一份,食指顺时针下拐一圈,利用拉簧缩回刀片。
“两万七,我收到了。日利率是百分之五,还款日在一个月后。”他声线下沉,从容。在低处浅浅厮磨着,让人联想到绕颈私语的天鹅,“郑董事,届时再见。”
佣金结算时太阳还没落下,公司为裴淮安排的搭档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主动提出今晚请客。这回,这小子只要再雇个有手段的会计师,抽成将会合理地汇入海外银行,从中洗出不少黑钱。
不过这些勾当很快就与裴淮无关了。
今天是两人最后一次搭档。公司早上发了通告,指明要裴淮明天开始培训一个新人。
阮云豪恭恭敬敬递过去一支卷烟,右手挡着风。等打火机喷嘴跳出外烟,又在烟丝处里里外外烤上一圈:“裴哥,你怎么知道这老东西会往这儿跑?也不事先设个二手计划。就这么自信?”
“直走,有个赌场。”裴淮吸了一口烟,牙齿前后刮蹭舌尖,将难咽至极的尼古丁含到舌根,身体后仰,“他跑不了。”
“啊?老东西还打算去赌呢?都欠了一屁股债了,也不消停点。”阮云豪颇为惊奇地瞪大双目,揩揩鼻子道,“还是跟着裴哥舒坦啊。想得远,眼光也毒辣,就光说我俩合作到现在。没见过一只能从我们手心逃出去的老鼠。要是离了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裴淮不应声,手背一掀拍开肩上那只手,自顾自往前走去。
“裴哥,别走那么急啊。你之前是不是有个电话。不看看吗?”阮云豪“哎哟”地嚷嚷起来,三脚两步跟了过去,“说不定是家里人又有什么吩咐了呢。我爸就是,烟快抽完了也不管我在不在上班,一通电话就让我去跑腿。”
“我妹也老给我发短信,每逢礼拜三都喊我帮她带奶茶回去……家里统共四个人,两个都以使唤我为乐。”
见自己废了半天的唾沫,裴淮连一个语气词都藏藏掖掖。
阮云豪只好象征性前踢了两脚,擦响靴底。十指在后脑交叉,手肘箍着脑袋,活络了一下拇展肌。
“哥,你这样哪儿有半点当代年轻人的样子啊。手机都不爱玩,让你开个机比什么都费劲。还好我们没私交。要不然我得伤心死。”
马丁靴定在一面流动摊招牌前,从鞋面到边缘布满划痕。
裴淮拉开塑料椅,低头坐在一张折叠桌旁。他没吭声,坐着,手肘搭上椅背,反应及时地远离油腻腻的桌面。他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问。
“说够了吗?”
“哦,哦,够、够了……”
阮云豪只愿意请老鸭粉丝汤。纯汤,一两粉丝,再飘点香菜,其余什么都不放。裴淮在吃的方面一向不讲究,顺理成章接受了他的好意。阮云豪掰开筷子,刮了两下:“裴哥,我微信给你转点钱好不好?”
“我不接灰产。”
“不是灰产。实在是跟着你,自己每次做工的难度都下降不少。有点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头,嗦了一口粉丝,“我就想提前和你知会一声,下次要是再有私活,来找我就行。无论其他人提的什么价,只要你报给我,我一定给你开出个更低的。”
裴淮撇开油脂,舀起一勺汤底,尝了尝。口感偏咸。他垂着眼没有表态。
“裴哥,裴哥你别不理我啊?哦——!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再聊这件事不好。哥,那我们来加个微信?”阮云豪还在竭力争取,“你平时不看手机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
“再说吧。”
“加一个嘛,我可是很有分寸的。保证不打扰你。”他用手比划,夸大其词地分析自己的竞争优势,“你看,我和哥你合作了两三年,办事效率你也亲眼目睹。把我晾在一旁再去找别的搭档,其实对你没好处。指不定遇上哪个不长脑子的家伙,任务就黄啦。”
见裴淮不做声。阮云豪开始加码。
“裴哥,我知道。搞合作嘛,最重要的就是口碑和人脉,还要打打配合。你有口碑,我手里握有大量的人脉,我们处得又久。要是真来个双剑合璧,估计公司招牌都能给它打下来。”他演说时的表现、眼部细节与皮肤的拉扯简直丰富到无以复加。
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连裴淮都挑不出其中的错处。他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沉默了片刻,最终妥协。
“……等着。”
“好嘞。谢谢哥!”
他揿了一下开关键,低头喝汤。等注意力从桌面转回来时,开机画面正好结束。这时,一条陌生短信也弹出窗口。这是件稀奇事——他拿起手机。自打高中以来,裴淮的手机换了很多部,知晓这个号码的人却不多。
除了他弟弟,运营商,公司与被标记出来的垃圾短信,再不会有第三方。
因为这串背都背不下来的拗口数字,是弟弟刚上高中那会儿被人忽悠,偷拿了母亲身份证才办下来的。兄弟俩一人一张。
他双击通知栏,余光淡淡瞟了一眼。
只那一眼,他手一顿,突然怔在原地。
那条短信只编辑了两行字。
【阿淮,二伯打你电话打不通。只好短信跟你说一声了,你弟弟后天下葬。你回来看看他吧。】
塑料勺一个不留神脱了手,汤汁溅起一团水花。上层飘浮的辣油撞到塑料边缘,碎成一块块椭圆形的油滴。
勺子颤巍巍地浮了上来。
可粘坨的粉丝还沉在底部,压得他一阵没来由的反胃。
-
回到出租屋已经是深夜的事了,走道的感应灯又一次短路故障。物业与维修公司互相推诿,不肯上门。
唯一能为他们开脱的理由,只有不包括监督在内的物业费,以及住户们的不配合。
裴淮站在门前,借着对面写字楼的光线,掏出齿形正确的钥匙。没等碰到锁孔,他就发现把手上又插了一束牛皮纸包裹的蓝色玫瑰。
这些花无一例外被削去茎身上的刺。花瓣艳丽湿润,看起来像是刚刚采撷下来的。赠花者或许刚走没有多久——三天前,裴淮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
玫瑰,还不是常见的红色。他怀疑送错了人,扔掉后便不再多虑。
第二天,更为娇艳的花束也在他加班回家时准点出现。上面喷了点水,保持湿度——结果可想而知。但持续到今天为止,拒绝也没能浇灭赠花者的热情。
门开了一条小缝,他扔开花束,往玄关走去。
拖鞋趿拉一声,一张夹在竖缝里的卡片飘到脚下。他疑惑地半蹲下去,捡起。
台灯的鹅颈管压低,光源凑近,照亮这封别具一格的卡片。纸张小巧精致,写着法语,笔迹有向右涂动的擦痕。比较浅。
一行隽秀的文字在纸张上铺开。他在昏暗里默念。
【哥哥不喜欢蓝色?不喜欢花吗?为什么你每次收到它们的时候,总要皱一皱眉——像哥这么帅的人,笑起来一定很迷人。我想看。好想看。】
裴淮抬起头,移步望向身后幽幽的楼道。订奶箱底缝流出锈水,干涸结块。呈现灰褐色的斑驳墙面贴满广告、印章,再往上看去。上层的声控灯熄灭、亮起。
灯丝应景地闪了一下。
只见台阶上方,一张玻璃糖纸静静地躺在地上。
很好形容的夜晚:垃圾桶里的花束,卡片。再沿着地毯的花纹赤脚前行,进入卧室——同样,它也是狭小的客厅与厨房。这间出租屋一眼既可望到尽头。
在那儿等待着裴淮的,是拢起的窗帘与浅度失眠。
他在沙发上烦闷地躺下,睡前不得不吃了点安眠药。很快,夜晚于眼皮合拢时分溜走。他开始回想那束花,那张卡片,还有不同寻常的预感。他甚至觉得葬礼的短信都有些不真切——死亡。就算死亡到来又能改变什么?
这个染上瘟疫般,对幼子关切到病态的重组家庭永远不会改变。血脉、血脉,经久不衰的话题。正因为它的存在,自己注定无法摆脱这些人。
他知道一场休假或许能改变一切。
但裴淮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缺席那场葬礼。
那是他弟弟的葬礼。
纷乱的思绪变得涣散。
当呼吸恢复匀速,当胸膛起伏,却再也没有声音能刺激到他的神经时,衣柜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道身影缓步走下。在黑暗中熟练地绕开茶几、座椅与装饰花瓶,径直挪动到裴淮身旁。
他举起手机,对准那张艺术品般俊美的脸,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当他放下手机,再次凝望向聚焦框内的面孔时,他终于像盯出了神,下意识屈身靠近。
一只手自衬衣下摆探进去,抚过起伏的性感腹肌,向上,手掌又从一侧包裹住了胸口。一颗接近锁骨的纽扣因此迸开,露出大片的胸膛。五指施以挤压,鼻尖挨近,呼出的气息扫过裴淮微微溢出呻吟的嘴唇。
“想要你,哥。想要。好想要……”
-
第二天一早,裴淮如约被七点整的闹钟炸醒——现在距约定时间还有整整两小时,他留给自己足够的穿戴时间,挑了件大地色卫衣,直筒牛仔裤与一双马丁靴。
这道呈现在穿衣镜里的身影总会选择最合群的穿搭。但当线条勾勒成型,挺拔的脖颈,总是微抬起来的下巴,还有与力量感并存的细韧身形——在视线掠过去时,犹如一只高雅的白鹤飞入视野。
他的脸很引人瞩目。总有人这么说,无论是“漂亮”,还是“精致”,以此来形容他都有些单一。那种沉静时跃然而起的野性,脊背张弛起伏的杀伤力,极难为语言所描摹。
早餐是燕麦片与牛奶的组合。
裴淮掐准时间打扫了一遍客厅,搭乘十分钟后的一班公交,提前半小时抵达公司。尽管今天的造访不值得期待,他也依然做好会见新人的准备。
介绍开始前,肯尼索分区的经理把他叫进办公室,借口说要谈论一些工作上的事务。
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西装革履,打着条纹领带。他面容沉静,古典的派头搭配上腕表、胸针,复古的发型与尖领白衬衫。不得不说,这样一来,他举手投足间都带起一股成熟男人的风度。
桌前摆着一张座位牌,写着“祝之扬”三个字。
“裴淮,这几次出任务多亏了你。我们分区的业绩上涨了很多。阮云豪也会调到更适合他的岗位上去。”祝之扬指了指背后的白板。上面的增长曲线很好地说明一切,“总部向你推荐的这个新人,性格不错。人事希望你能带他三个月,当作实习期——我们总是需要一些新鲜血液。有什么状况随时向我汇报。”
裴淮点头应付一声。见上司没有别的交代,转身要走。
“裴淮。”
被叫到名字的员工回身看他,眼神平静如常。
“你真的不想调到公司部门来吗?”他十指搁在下巴处问,“以你的能力,管理一小片分区不成问题。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每回只拿日结工资。”
“我等不到月结。”
“如果还是因为你家里的事。”祝之扬像早料到他会这般回答,叹了一声,“我可以向你提供帮助。这句话我说了不止一次,你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提议。”
“……我为什么要接受?”
“因为这是一个机会。”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支住下巴的手肘向前滑动几公分。他微笑,以前倾姿态释放出最温和的邀约,“我们可以找一家西餐厅,好好聊聊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不希望自己看好的员工独自面对压力。”
“谢谢。我没兴趣。”
“——连一顿晚餐也没兴趣?”
“是。”裴淮很是礼貌地冲他点头告别,拧开门把的前一刻,他似是想到什么回头叮嘱了一句,“明天周末。请不要打电话来。”紧接着是一个无比生硬的“谢谢”。
祝之扬毫不意外地对上一扇用力合拢的门。裴淮的每一个举动都将他拒之千里。这无疑是他难以接近的、浑身带刺的证明。从见面的第一眼,这位老板便心知肚明。
被拒绝者只好自讨没趣地缩回上身,摇摇头。
“你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啊……”
这种没有温度的距离感一直持续到介绍会上——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在人事部长之后迈入会议室。他个子很高,目测比裴淮高出半个头。
从上到下依次是运动夹克,牛仔裤与棕黄条纹的橄榄球衫。自来卷,眼尾的上扬略显狡狯,像只笑眯眯的短尾袋鼠。长相倒是有些稚嫩,与笑容里透出来的活力很是相衬。
他甫一鞠躬,手在胸前拍了一下,眉飞色舞地自我介绍起来。
他叫向鸣岐,留学生,原先在新泽西就读大学。毕业之后没什么方向,看到招工告示来的。爱好是橄榄球、台球及许许多多球类运动。来到这里之前并没有先做功课,也不了解公司,出于兴趣就来了……
至于新人为什么要在自我介绍环节说这么多废话——裴淮的眉宇紧锁起来,表示不解。
“工作不是游戏。”他当即对这番自我介绍做出评价,起身向人事示意,“下一次,请提前做好背景调查。”
“哥——!”向鸣岐赶忙出声喊住他——这个称谓令裴淮眉心一紧。可这等同于拱手让给年轻人表现的机会。对方拦在门口,握起他的双手,“我给哥做了蛋糕,不要讨厌我嘛。趁这个机会,我们一起熟悉起来吧?”
“辛苦了。”他淡淡回应,语气上也没有太过强硬的表示,“但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因为哥不喜欢甜食吗?还是不喜欢草莓蛋糕的草莓,还是说不喜欢蛋糕的奶油?”向鸣岐毫不气馁地塞过去无数个问题,其中还夹杂着隐隐的期待,“我做的甜点很好吃!哥,不喜欢吃的东西挑出来就好。我保证,奶油味道很淡,是我精心挑选的。”
他眨眨眼,讨好道。
“蛋糕可是我研究了一整个晚上的见面礼呢!哥真的不喜欢吗?”
“……谢谢。”裴淮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另外,现在是工作时间。保持安静。”——开门,快步远离会议室的一刻,裴淮扶住额头,无力地想,但愿新人真的能把做蛋糕的心思花在工作上。
可看样子,那种性格的年轻人思想大多数时候很跳脱,容易冲动行事——很显然,这并不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
被遗落在会议室的两人面面相觑。对此,人事部长倒不怎么意外,执笔在评估报告的末尾添上一行。
这场会面能以和平的方式谢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裴淮那样病态的效率主义——想让他打从心底接受一个人可不容易,尤其是搭档。三个月不是嘴上说说的。她很清楚,这个年轻的男孩恐怕要在他手里吃尽苦头了。
“哥这是接受我了吗?好特别的方式。”向鸣岐看向同病相怜的人事,微笑了一下,“那他今天会吃我做的蛋糕吗?”
“这倒说不准。但如果你能在办事效率上让他改观,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对你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记住,下次不要表现得这么轻挑。”
“啊,我刚才的表现很不好吗?”他从鼻腔泄出一声失望的轻哼,“我乘车来的路上还打了好几遍腹稿呢。”
“对于其他前辈来说,你表现得很有活力。不至于被讨厌。但裴先生很不好相处。”后者放下笔来,轻拍他的肩膀,语带安抚,“没关系,你们还要相处三个月。只要是与工作相关的事,他不会介意悉心指导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嗯?可是我没有觉得哥不好相处啊?”
“那是你年纪小,知难而进。”
“才不会呢。”向鸣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很喜欢哥。相信以后的相处一定会非常有趣。”人事挑了一下眉头,对他的乐观表示赞许。向鸣岐身子往后靠了一靠,后腰抵住桌边沿,若无其事地咬住拇指指甲。
他狭长的双眼半眯起来,牙齿轻磨,唇角暧昧的弧度也逐渐加深。
“毕竟……哥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像是没人能听见的感叹。
中午时段,裴淮刻意避过祝之扬的眼线——他们每一个都希望自己能与向鸣岐好好相处,企图凭一些无意义的交涉改变现状。
但这不是什么命令游戏,强求只起到反作用。裴淮放开手,任由新人自己去熟悉环境。为的是获取充分的,也是最后的闲暇时光。
他到阳台上抽烟,只有一支,对时间的把控始于舌尖与呼吸。直至心情转好,烟见底,他的耐心也逐渐恢复至及格水平。
近两个小时的午休过去后,他在茶水间找到新人,决定跟他讲解往后的工作流程。
地点选在办公间。从进门,翻开流程手册到第二段讲解,裴淮都时不时抬眼看他,拇指刮过书页边缘,一下,又一下,仿佛什么东西追随秒针流逝——他看着向鸣岐沾满奶油,挑起樱桃梗时旁若无人的手指,忽然中断了讲述。
“哥,怎么了。难不成你也想吃一口吗?”樱桃在嘴里咬得汁水四溢,向鸣岐冲他挥手,“那哥先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包里拿——为了今天,我做了万全的准备呢!”
“不。”裴淮面无表情盯视着他,颌骨咬得鼓起。
“那哥为什么看着我?”他歪过头,眨巴几下眼睛,继而恍然大悟般一合掌,“我知道了!哥是不是想跟我说话?我好高兴。我终于可以和哥亲近一点了吗?”
“不。”短促的音节似是从齿缝间碾压出来的。裴淮深呼吸,合上手册,眼神泛起一种无声的警告,“回答。我刚才讲到第几行?”
“诶。”向鸣岐瞪大双眼,右手哆嗦了一下,目光不时偷瞄,生怕呼吸也会招致裴淮的怒火。他翻动手册,第一页,慌乱,第二页,开始悲鸣,说辞也犹疑不定,“啊,那个,我觉得是第三行……”回应充斥着不确定性,它微弱,也引人发怒。
一巴掌迎面挥来,毫不留情地掀开那半块蛋糕。指尖极快擦过脸颊,火辣辣的,向鸣岐误以为自己要挨打,闭着眼睛往前送了送脖子。
“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没听,我刚刚走神了……”
“你在做什么?”
一本流程手册重重摔到他脸上,扇得鼻梁一痛。向鸣岐两手捂住伤处,睁眼,惊慌失措地眨动眼皮端详他。
“哥,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他鼓着腮帮,扬手扫落裤褶间的碎屑,“还好还好,一块蛋糕而已。”
裴淮一蹙眉。
“是不是因为我刚才没听你讲手册?又或许是,哥不喜欢在讲话的时候看到别人吃蛋糕?”他厚着脸皮移身过去,背起手,一歪头,目光自前辈抽搐了一下的唇角挪动到前额,装乖道,“嗯,总之就是我错啦。对不起嘛,哥。”
“员工手册第七十九条,禁止员工肢体冲突。我不会动手打你。”裴淮扫了一眼腕表,起身要走,“两个小时。最后一次抽问。”
“啊——哥,对不起——!”向鸣岐慌了神,匆忙拉住他的右袖口,牙齿在下唇咬出一圈血痕,“我下次不会这样了。你说的话我一定会听,你别生气。”
“我不需要道歉。”裴淮像掸灰尘一样拍开他的手,点头幅度无比细微,“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不要麻烦别人。失陪。”
——太糟了。跨出办公间时裴淮深呼吸了好几下——简直太糟糕了。
幼稚,自我中心,不知上进以外还没心没肺。诚然,这些特质中值得一说的并非缺乏上进心。裴淮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同事。但向鸣岐,他不但处理不好上级指示,在往后的相处里还会无可避免地给自己添乱。
短短十分钟左右的相处,他能为方才的对话打出零分。将之推荐到肯索斯片区的人事理应负全责。他不想接手这个新人,更不想在葬礼前夕也这般力不从心。
——两个小时。找地方坐下来,阖上眼,即可安然度过。闹钟提前十分钟响起,这时,裴淮已经抽完第三根烟,第二杯咖啡也见了底。
他咽了一下苦涩的舌根,起身,折返回办公间,祈祷开门时一切如常。
可在那儿等着他的是一本立在书桌上的流程手册。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咯噔一跳。
书页后,一双劲健有力的胳膊沿着两侧环抱过桌子,面朝下——给不了他半点惊喜的新人下巴搁在桌上,趴伏的角度还是歪斜的,像是睡着了。
裴淮大步走上前,扫开手册,预备将不求上进的新人按进椅子里,狠狠教训一顿。向鸣岐却及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疾手快地逮住他手腕,直起身冲他一个劲笑。
“耶,哥上当啦!”
——裴淮不自觉攥紧拳头,咬牙,额角的青筋突突狂跳。脖筋被不再克制的呼吸拉扯到极致,他扯松衣领,身体前倾,手骨捏得咯咯作响。
“……好玩吗?”
“一、一点也不好玩。”向鸣岐颤抖地缩回手,以示诚意,“我错了,哥,我错了。我不该这种时候还想着玩……”
“手册,看懂了吗?”
“大概吧。”又是那种恼人的不确定性。
裴淮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这种模棱两可的厌恶:“……准确点。”
“那哥你问吧。”他笑着说,“我会加把劲回答的。一定要相信我哦。”
深呼吸。
“每一次催收的执行,需要携带的东西有哪些?”
向鸣岐边想边坐回原位,趴在桌上,仰视着裴淮单手持书,半倚在桌边的身形。清晰、颀长,同时也迷人。任何宽松款的衣服于他身上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单薄感——这是爆发力的象征。
肌肉真正的强悍之处并不在隆起程度,也并非什么强壮、硬朗。而是像裴淮这样,有一些瘦削,但线条流畅又优美,体脂率肉眼可见般偏低的身材。
脸也,很完美。哥身上真的找不出一丝缺点来呢……
“回答。”
“啊,哥——是不是合同、发票,还有催收函之类的?特殊情况下可忽略后者。反正我们也是性质特殊的公司嘛!”
他没有得到奖赏,也没有得到眼神支持——这是份内的工作,裴淮想,做的好是应该的——提问一个接一个,没有刁难,没有苛责,也没有过多的实例。想答上来倒不艰难,这位前辈偶尔会在卡壳时给出提醒。
“可以。”这也是向鸣岐最后得到的评价。说完,裴淮把手册纳回宣传栏,转身离开,“准备下班。辛苦了。”
“可是哥,我刚刚都答对了。你都不奖励我一下吗?”
“答对是你的本分。”他没回头,“这里是公司,我与你同为员工,没有奖励的义务在。”
“哥。”向鸣岐跳下椅子,不甘心地追上去,“那我们今天一起回家好不好?”
“不。”
“可是都已经下班了。”在走廊上,新人依依不饶,在电梯间又紧跟其后,甚至在公司大门前,他还是穷追不舍。他问,一个劲地问,“下班啦,哥!现在你总没有对我一直板着脸的理由了吧?”
“有。”登车前裴淮最后刮了他一眼,很认真地给出建议,“你话太多了。”
“原来哥不是觉得我烦啊。那就好。”——他居然真的松了口气,高高兴兴跟上去,“那我们一起回家吧。”
好烦……
“哥住哪儿?我还没去过前辈的家里,第一次好紧张啊。”他左顾右盼,抖腿,膝盖对撞。期待感完全超出语言水平,甚至把一边的耳机塞给裴淮,邀他听歌。
前辈忍无可忍地别过头:“不。”
不懂察言观色的邀请者失望道:“好吧。哥原来不爱听音乐。”
……在车上的时候也好烦。
“既然哥是前辈,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要送前辈回家。”他抓着书包背带,仰头望天,从车站一路畅所欲言到了出租屋前,“既然我们以后要做搭档,我一定要想办法好好了解哥。”
“不需要。”
他想。
烦死了。
——难以阻拦。裴淮本想以前辈的身份勒令他转身,离开楼道,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可考虑到这个后辈介绍自总公司,他无可奈何。
只是,如果向鸣岐始终学不会保持距离,这早晚将成为自己与公司决裂的隐患。
沉默为裴淮带来了一个自说自话的跟班。“哥住在三楼吗?”向鸣岐探出脑袋,下巴越过扶手,往底楼张望,“正好。我总觉得一楼潮湿。如果采光不好的话,墙根还特别容易长霉菌。我很讨厌潮湿的环境呢。”
忍受着噪音,深呼吸,再深呼吸,他们相安无事地上行至三楼。这时,裴淮忽然想起什么般抬起眼皮,视线正巧撞在门前的一束花上。
那是一束由麻片与雪梨纸包裹,灿烂如火的红色玫瑰。
裴淮走上前,看也不看一把扯下,从回身,到扔进楼道垃圾桶一气呵成。
“咦?哥原来不喜欢花吗?”向鸣岐在他背后笑嘻嘻地问,“但我听说哥去酒吧的时候,有很多人会给你送花,都没有被拒绝呢。”
“谁告诉你的。”
“是这片分区的老板哦,他似乎对哥很了解。”
裴淮闻言,刚想回头警告他不要打探自己的私生活。余光稍一动,就看到斜后方的向鸣岐靠了过来,肩部前顶,用一边的胳膊将他圈拢进怀中。
他在微笑,手往里拽动,连裴淮的侧腰也被拽起的衣褶勾出了难以言喻的细瘦感。
向鸣岐为这具身体的性感惊叹不已,手放松,指尖与脊骨的触碰变得若有若无。
“哥。”这个称呼被他拖长了尾音,喊得黏糊糊的。十指在裴淮后腰交握,上身压过去,呼吸仅在咫尺——是一种樱桃与起司混合的味道,他笑意不减,仿佛想与他鼻尖相抵,“我啊,是因为憧憬哥才来这儿的。所以,和我也亲近一点,好不好?”
裴淮面色不豫地眯起眼睛,一拳揍歪了那张笑吟吟的脸。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