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温柔

精彩段落

哈基姆一直很喜欢嘲笑舒琴,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星期天的夜半时分,睡不着觉,灯都开着,无处可逃。

“清醒点儿,我亲爱的朋友,”他躺在沙发上,雪茄的烟雾萦绕着他的脸颊,“这代表不了什么。”

“我没说它有什么含义。”舒琴有点不悦。

“可我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你一直在胡思乱想,或者说,逃避。在情绪敏感这方面你特别像个女人,但你没有她们清醒。她们会想:‘这个男人确实很吸引我,但我们不一定能结婚’。然后她就会想到该怎么避开他了。当然,也可能飞蛾扑火,但只有一块打火石的话是没法生火的。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特里斯坦式的爱情故事吗?朋友,现代社会有个常识:永恒的保质期只有十五天。顺便说一句,一颗苹果在常温下可以保存四十天。”

舒琴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哈基姆缓缓从口中喷出一股烟雾,“简·爱为了抑制自己对罗切斯特的爱慕之情,用象牙给英格拉姆小姐画了幅肖像画,然后又用粉笔给自己画了幅自画像。那可真是有够瞧的:粗糙贫穷的女家庭教师和富有乡绅的千金小姐,我的脚趾头都知道该往哪转。但我们知道罗切斯特不是只看身外之物的俗人,他就喜欢白垩和岩石。虽然埃热先生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很爱他自己的伯莎。”

舒琴听得有点纳闷。

“你曾经非常喜欢《简·爱》,不是吗,我亲爱的朋友?孤独的简,被舅母送到寄宿学校,长大后自谋生计,独立了,爱上了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我觉得你大概还停留在“爱上了”这个阶段,至于那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这个定语你还可以跟命运再讨价还价一下。或许我们还可以加上个‘很年轻’,或者‘非常英俊’之类的形容词进去。我觉得不坏。你说呢?”

“......闭嘴。”

舒琴喃喃说。

“我不。”哈基姆继续说下去,“你应该记得的,罗切斯特先生也承认过,英格拉姆小姐很美貌,且很适宜结婚。他们结婚了,就可以一起过一种无可指摘的世俗生活。毕竟乡绅的儿子娶乡绅的女儿,这件事的合理程度恰如院长的侄子娶医院的女护士。或许那位女护士没有英格拉姆小姐那样的出身,但重点是一男一女——这不就足够了吗?”

“不管怎么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不建议你对此产生什么莫名其妙的希望。首先,这位罗切斯特先生可能只是单纯的——对你好。而且他对谁都挺好的,你不要否认这一点。其次,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更可怕了——他有无数条退路,你没有。最后,你不觉得这和你上一段感情很像么?那段感情的结局好吗?所以你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

“我要睡了,”舒琴说,“明天还要上班。”

“哈,”哈基姆吐出一口烟雾,“‘爱是我拼凑的’......但我们可以吃些更好的......用海藻酸钠拼起来的合成牛排可不怎么样,它还不如一部好电影来得正当和有价值......不是吗?”

第二天早上,他精神不济地坐公车去上班。567路是长线,到他住的那个小区外面的公交站的时候,已经挤成了固体物成分都是社畜沙丁鱼的罐头。他站在一个正在刷短视频的年轻女孩和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也在玩手机的男人之间,耳朵里塞着耳机,面无表情,看上去像是因为要去上班而悲痛欲绝似的。

他的耳机里雷打不动地响着神韵乐队的《Bitter Sweet Symphony》。

...But the airwaves are clean and there's nobody singing to me now.

他打了个哈欠。

从车上的玻璃窗看出去,一片光亮夺目。高温补贴什么时候发?他突然想起诊室里那台尿急尿频尿不尽的饮水机,那玩意漏得越来越厉害了,患者走进来时都不免侧目。但他已经失去了打申请更换它的兴趣。反正诊室是科室的人轮流用的,随便吧。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个解决方案的。

You know I can't change, I can't change, I can't change, I can't change,

but I'm here in my mold, I am here in my mold.

到站了。他下了车,经过早餐摊子时,停下来买了两个糯米角和一杯豆浆。早餐摊离医院还有五六分钟路程,他可以边吃边走。就在他专心致志地嚼着第一个糯米角的时候,一辆闪闪发亮的雷克萨斯ES经过了他,然后慢了一下,车门上的玻璃摇了下来。

舒琴实在很惊奇赵主任为何能一直面带笑容,且笑得非常自然,好像他真的很开心似的——可能他就是很开心吧。他谨慎地想。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前天下午的事来。刚想了一点他就强迫自己停下:别在单位想这些有的没的。那是个意外,你不应该把意外当做必然,那样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雷克萨斯里吹出的冷气相当强劲,里面还混着一点极淡的木调香水的气味。舒琴一手豆浆一手糯米角,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腾出一只手来把耳朵上戴着的耳机摘下,然后才跟赵主任打招呼。赵主任笑眯眯地应了,又问他在哪里买的早餐。舒琴感觉胃里的糯米角似乎在做布朗运动。他吞了下口水,说就是路边买的,随便吃吃。

赵主任哦了一下。是不是那个脾气不好的老头卖的?舒琴回忆了一下,没觉得老头脾气不好,但他说可能吧,毕竟这条路就他一个卖早餐的老头。赵主任很愉快地说,那老头在这卖了十几年早餐了,他以前实习时候也是一样的,在老头那儿买点吃的,然后就在路上解决了,哎呀,没想到老头还在卖东西,真是怀念。

于是舒琴把他还没吃的那个糯米角递给了赵主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会自己动起来,把糯米角拱手让人。

赵主任愣了一下。

此时舒琴非常希望能突然出现一个地陷把他吞下去。

“谢谢,”他接过那个温热又油腻的袋子,笑着说,“正好我还没吃早饭呢。”

早上开完会还要一起去查房。舒琴不知道该怎么过完这个早上了。

好不容易过掉早上的四个小时,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准备放下手上的活儿,早点开溜,去南国饭店的快餐部吃个快餐。他喜欢南国的秘制鸡腿,皮脆肉嫩,是那种吃了会感觉很满足的,扎实的鸡腿。毛睿在微信上问他打算吃什么,他照实回答,得到一句“你中午跑那么远去吃饭你不热吗”的回复。

他想了想,发现他还真不觉得热。

正午的太阳,直悬在天顶上,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温度。舒琴走在偶有几点树荫洒落的人行道上,感觉阳光要把他的头发烤焦了。

到了快餐部,他自觉地排到了一条细长的队伍的尾端。几乎是立刻,他背后就多了个人排队。这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对方在他背后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且语调带笑,听上去颇为亲切。

以省二院为圆心,方圆几里内,就没有赵主任没吃过的大店小摊。毕竟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眼见着南国开业,眼见着快餐部开始营业并成为附近上班族的优选食堂——他们家的烧乳鸽也不错,你要不要试一下?

舒琴僵硬着摇了摇头。太费时间了,吃个快餐就好。赵主任温和地说:那下次再来试一下吧。

如果哈基姆听到这句话,他肯定会叫舒琴快跑:清醒一点!可惜在每个工作日的白天,哈基姆都在昏睡,舒琴只能自己做回应。换成随便哪个领导,舒琴都不会把这句话当真。他还没不通世故到听不出客套话和真心话的程度。但赵主任这人太温和,太亲切,太面面俱到了,以至于他无从分辨对方究竟是温柔地客套还是温柔地邀请。

他想起哈基姆的那句话:他对谁都挺好的,你不要否认这一点。

但他的脖子还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活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们也走到了打菜的窗口前,手里端着个盘子,开始准备选菜。舒琴在一众混杂了胡萝卜和芹菜的小碟子里寻找不带这些配菜的纯粹的香菇,赵主任则随便挑了个木耳炒西兰花。

省二院附近事业单位云集,搞城市规划的在这,测绘的在这,铁路投资集团也在这。这几个单位的共同点是没有食堂,因此一到饭点,附近的街道上就会出现不少出来透透新鲜空气顺便觅食的上班族的身影。舒琴听到前面两个女生在讨论画图的问题,中间还夹杂着几句对领导的抱怨。几个头发都有些稀疏的男人聚在一起,占领了一张大桌,正在口沫横飞地谈着个几个亿的投资,似乎是关于省内某条铁路的。他们就在这片融洽和谐的气氛里找到了一张靠近窗户的小桌,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墙角那两台外壳都有些发黄的柜式空调,明显不足以应付这个简直称得上人满为患的大堂。舒琴还好,没觉得特别热,但赵主任已经热得不行。他去冰柜里拿了两支冰冻的矿泉水,走回来时已经喝掉半瓶。坐下后他把没开过的那瓶递给舒琴,舒琴接过去,感觉赵主任手的温度似乎跟着瓶子传了过来,说实话,已经不是单纯的热了。那简直有点烫。

他们开始吃饭。舒琴试着用那根边缘颇薄的勺子切鸡腿,成功。赵主任注意到,问他怎么办到的,舒琴说:

“小学时候学的,”然后他补充道,“我们学校吃饭不配筷子,只有勺子,但每周五都有个卤鸡腿,生活老师也不准我们拿起来吃,就只能这么吃了。”

“生活老师?”赵主任看上去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小学就上寄宿学校啊?”

“嗯。”

舒琴舀起一块鸡腿肉送进嘴里。今天的鸡腿好像不是很好吃。

“你爸妈怎么忍心小学就送你去寄宿的?那也太小了,怎么照顾自己啊。”

“还好,”舒琴说,“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他似乎是真不理解的样子。米饭散发出温热的气味,闻起来似乎有点发酸,又似乎没有。舒琴发现自己没什么胃口。这一切其实都很平常,不过是碰巧,不是吗?......没有人能说这代表着什么。或许只是他自己太寂寞了,就开始胡思乱想......归根结底是你太可悲了。

这只是交个朋友而已......就像和毛睿一起吃饭一样。面对毛睿时他心如止水,甚至可以一起嘲讽黎主任,那么为什么面对赵主任时就不能一样呢?嘲讽就不用了,保持心如止水就行......

窗外骄阳逼人。舒琴看了眼外面的天空,一片碧蓝。云朵庞大而洁白,悬挂在天上,看上去不像是人间能有的事物。

他看得有点入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赵主任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

“走吧,”对方含笑道,“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舒琴想敲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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