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程舟死了。

死在穿城而过的那条河里，死在杏花初开的四月天。

他在警察的满城追捕之下，开着缀满玫瑰的礼宾车冲过堤岸，落入了洒满夕阳的河面，在绝望之中渐渐沉入了河底。掺杂着泥沙的河水灌满了他的胸腔、剥夺了他的呼吸，前后不过十余分钟，鲜活了26年的生命就在恐惧之中化作了乌有。

当意识再度复苏时，他已是一缕没了生机的残魂，飘飘荡荡浮出了河面，只将躯壳孤寂地留在了河底，浸泡在冰冷的水中。

水面之上，热闹非凡。

闪烁的警灯、刺耳的警笛，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群簇拥在一起，抻着头、翘着脚，举着手机冲着被探照灯照亮的水面咔嚓咔嚓地拍着照。

程舟蹲在桥头，看着人们忙碌着打捞起那辆灌满河水的礼宾车，再看着人们从车中将自己拖出蒙上了白布。

黑夜降临，整个世界褪色成了黑白画面。礼宾车上那团曾经红得火烈的玫瑰花，也在暗夜中腐朽成泥，就像那个男人曾经炽热如火的誓言，转瞬凋零、破败不堪。

救护车将蒙着白布的自己带走之后，他离开了桥头，飘向了五个街区之外的白色礼堂。

此时，那里灯火辉煌、宾客满座，一场盛大的婚礼正进行到高潮。

流光溢彩的水晶灯下人们端着红酒杯，向站在花台中央的一对新人送着祝福。

新娘穿着昂贵的白色礼服，拖曳的裙摆如月光洒落，铺满了半个花台；新郎一手举杯、一手揽着新娘纤细的腰身。他们带着幸福的笑容望向彼此，眼神中盛着满满的爱意。

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程舟感叹着飘上了花台。

“我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抬手抚上了新郎的脸庞，满腹悲凉，“你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曾经是那么的信任他，却最终被他用来当成跨入豪门的祭献品，失了性命、背了污名。

正在喜笑颜开的男人被沁骨的寒冷席卷，惊颤之后他慌乱地扫视了一圈礼堂。入目皆是一片金碧辉煌，没有那个不该出现的人，更不可能再发生碍他前程的事。他安心地笑了，笑得春风得意。

他牵着新娘走下了花台，相拥而舞，水晶吊灯为他们洒下了金色的光芒。

他深情地看着怀中能为他带来一切的女人，满怀柔情蜜意地向她表白：“亲爱的，我会永远爱你！”

在一片欢呼声之中，礼堂门口悬挂着的巨幅迎宾照片轰然掉落，照片上拥吻的两人和“肖年love叶蓁蓁”的烫金大字，从中间一分为二碎裂成了两半......

程舟离开了嘈杂的礼堂，在天地之间飘荡，在日月流转之中等待着自己的轮回。

他去了自己生活过的福利院，还去了自己读过的大学，甚至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在坟墓前与泣不成声的好友相伴而坐很久很久，直到看着他踉跄离开。

如果可能，他更想回到自己小时候的家里看一看，可是时间过去了太久，他早已忘了回家的路，甚至都快忘记了妈妈的模样。

第七日的天黑后，他飘飘荡荡回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他将在这里静静等待着自己最后的“时辰”，彻底告别这繁华而又虚伪的人间。

可是等他晃晃悠悠飘近河岸时，却惊讶地发现，本该漆黑静谧的穿城河，今晚却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明亮的探照灯将河面照亮了一片。强光下，一辆车斜插在水中，只留了小半个后备箱露在水面上。

岸边人影攒动，几个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忙碌着。岸堤旁的马路上，警车排成了一串，冰冷的红蓝灯光交替闪烁，被警戒线挡在外面的人群，正抻着头、翘着脚，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照。

程舟整个残魂都凝固了。

这是什么？自己死亡一幕的重现？

同一个地点，同一幕景象，甚至就连蹲在桥头的那道残魂都和自己死亡的那日一模一样！

程舟很困惑，是这片河岸有魔咒，还是自己被“高仿”了？

他小心翼翼地飘过去，和那个占了自己地盘的残魂打招呼：“你好。”

正盯着河面发呆的残魂倏地转头看向他，怔愣之后猛地蹿起冲到他的身前。

程舟吓得差点散了魂，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正饿着肚子的厉鬼。

“你、你好~”残魂满脸震惊与激动，羞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整个魂体都在扑凌扑凌地闪着光。

程舟不晓得他在激动什么，防备着往后飘了两步，指着躺在岸边的身影问他：“那人，是你吗？”

“嗯。”残魂愉悦地点头，眼神都没瞥一下，只盯着程舟看。

程舟被他盯得发毛：“你是故意的？”

“嗯？”残魂歪了歪脑袋，像是没听明白，呆呆愣愣地回头瞟了一眼河岸，才反应过来，慢悠悠地回道，“哦~你是说事故啊，当然不是。”

“那怎么会这么巧，和我的死法这么像？”程舟一点都不相信他。

残魂很认真地想了想：“可能是缘分。”

“......”

程舟觉得这个残魂有点呆萌，该不会是死出毛病来了吧？程舟怀疑他闪闪发光的魂体就是他有病的象征。

沟通不畅，程舟只能自己飘去岸边转了一圈，又飘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残魂。

这一打量，还真就看出了点问题。

“你还没死透！”他指着残魂的胸口，那里有一条隐隐跳动的血色红线，与岸边的躯壳相连，“你赶紧回去，还有救的！”他急切地喊着。

残魂低头看了看，许久后轻轻摇头：“不回了。”转身飘走，蹲回了桥头。

“为什么？”程舟不解，“你又不是有意赴死，现在又有机会活下去，为什么不肯回去？”

残魂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很小声的回道：“我觉得这样更好。”

程舟急得围着残魂直绕圈：“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却没有机会，你怎么能眼睁睁地放弃呢！”

残魂想了想，问：“你呢？也想活下去吗？”

他？

当然想！

他每天都在想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去，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生生熬过了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他才是将自己推向地狱的始作俑者。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我们换换啊。”残魂声音软糯，颤颤巍巍地小声建议，一双大眼睛就像在暗夜之中散着微光的蓝色星辰。

程舟缓缓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你说什么？”

残魂又认真地想了想，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说，我们换换，你把转生的机会给我，我把躯壳给你。”

程舟的魂体骤然紧缩，他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断然否决：“不，这不可能！”

“哦，你不愿意啊。”残魂垂下了头，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就这么不想活吗？”程舟急了，残魂胸口的那条线在明显地变弱，他猜残魂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便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只要好好活下去，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是吗？”残魂小声嘟哝，“那你就替我活下去，向我证明一下呗。”

“可那是你的人生，别人怎么能替代得了！”

“能！”残魂坚定地点头，“只要你愿意。”

程舟崩溃地直抓脑袋，而残魂却蹲在桥头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坦然而决绝。

“当~”

一记沉闷的嗡鸣声骤然响起，河岸边的钟楼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暗夜深处，倏地亮起一团幽蓝的光芒，一扇看似沉重的铜门在蓝光中缓缓开启。

程舟开始焦躁不安，他的“时辰”到了！

他本已放弃希望，抛却所有的不甘与冤屈，想要安静地迎来这一刻，可如今却满心的挣扎与折磨。

“为什么？”不断响起的钟声和那条岌岌可危的红线，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嘴巴开开合合，最终问出的却只有这三个字。

残魂挑了挑嘴角：“因为，你心中还抱有希望，而我没有。”

这话什么意思？程舟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想明白。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程舟的焦躁几乎到达了顶点，眼神在开启的地门和岸边的躯壳之间不停地来回转动。

“那躯壳你要与不要，我都不会再回去的。”残魂为他沸腾的躁动添上了最后一把柴火。

当钟声敲响第九下时，程舟终于在繁杂的情绪中溃败，用嘶哑的声音颤抖地说道：“好，我同意......”

话音刚落，残魂便猛地跃起，一把扯下自己心口那条几乎黯淡不见的红线，转手覆上了程舟的左胸，揽起他向着岸边的躯壳直冲而去。

红线极为炙热，在残魂的掌心和程舟的心口之间灼烧着。

程舟恍惚感觉一股热流涌入了他的魂体，将冰冷晦暗的气息自眉心逼出。

他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残魂，急切地喊道：“等等！你有没有什么想让我替你实现的心愿？”

残魂一顿，转头看他，带着悲凉的笑容轻声说：“告诉哥哥，我很爱他。”

说完，残魂就将他一把推向了躺在地上的躯壳。

程舟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拖拽而去，白光闪过，意识渐渐模糊。

岸边，满头大汗的医生忽然爆发出兴奋的吼声：“有心跳了！”

远处的人群一阵骚动，按动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闪光灯亮成了一片。

在活人看不到的空间里，残魂飘在半空，垂头看了眼岸边的躯壳，一声叹息后腾空飞起，在最后一记钟声响起时，一头扎入了洞开的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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