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弟弟何时来灭国

精彩段落

“木兰落了。”

我眠青松下,睡意朦胧间吃力睁眼,只见纷纷紫红自天际旋落,一片片停留铺散开的衣裳。“这无情物,死了才知入我怀中。”我笑了笑,握上他伸出的手,坐起时恰来一阵风将花瓣吹往一旁清溪,红白小舟们顺流而下,不过片刻便不见。

我揉揉眼睛,掩袖打了个哈欠,才道:“何事寻我?”

阳覆将肘弯披风搭到我肩上,被我拂去。他叹了口气,道:“虽已暮春,可你方醒,小心染凉。”我不情不愿仰头看云,叫他摆弄着系好带子穿好披风。前病半年,饶是我也受够了那苦药滋味,宁可捂着些。

待抚平最后一抹褶皱,阳覆开口道:“卫太子念生到了。”

“哦?”我不紧不慢自袖间掏出一把梅妃扇,敲了敲脑袋,“不应四日前便到了吗?”

“路上病了,故耽搁至今。”

我冷笑:“本就念在他尚十五的份上缓了半月,现今又寻乱七八糟的借口拖延。真不愧是卫王最疼爱的王子。”

阳覆可能一时没拿准我的意思不好接话,侍立一旁垂首不语。我一看他那模样就来气,抬脚一踹:“装什么乖?走,回城看看那小质子。”可惜刚睡醒还有些软,反倒被他扶住。

“嗯。”阳覆抿出一抹浅笑,将我往怀中带了带凑到耳边低语道,“他已拜见王上。说来也可怜,小小年纪负荆请罪,血流了一背。”

我想到那场景心里有些膈应,紧紧披风随意应了声又问:“王上给他指了哪处?”

“寺里。”

“寺里?”倒无先例,但一想到父王秉性,猜他约莫是因记恨卫王杀我兵士甚重,搞不好还要叫那小孩儿跟着和尚念经超度我军兵卒,越想越觉得是这样。阳覆扶我上马车,交代两句自己也钻了进来。

“我们去永宁,还是长秋?”我净手后拈起他推来的糕点,悬空了会儿觉得没食欲便推将回去,阳覆这没眼力见的又推过来,我只好意思意思捞块梅花酥啃了口。

青年笑着摇头,看样子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左右这侍卫自小没大没小惯了,甚至独两人时不称殿下。我不以为忤,只好笑他一时捉弄之心,将梅花酥扔回碟中。谁知阳覆拈起来接着吃,嘴角粘上碎渣,再探舌舔去。我面无表情与他对视片刻,心里渐烦,于是以扇挑帘远视。

城南风景秀丽,青林绿水,有山两座。倚山千百堂观,虹桥紫光交错缤纷,暮春落花微雨时,更添一分哀美。流莺转啼,不时有琴箫相和。这等辽远幽静之地,却叫我愈发沈郁。只是山中无寒暑,是以我惯爱来,成年后有时没事便往上跑。去岁刚入冬便大病一场,错过南山梅岭怒放。

又是一岁啊。不知明年此时是否仍留此躯能登此山。人群渐稠,嘈杂声起,我叹了口气,放下帘子。

入城后过千秋门,随车马往西不停,心头浓浓的不详之感在见着“摇光寺”三个大字时终于落到实处——将质子指到尼姑庙、以此羞辱敌国,还真是我那位父王做得出的事。

我又叹了口气。阳覆倾身过来拇指往我眉间一抚。我对他摇头笑笑,示意无妨。

原本还对那小质子抱有的不屑与敌视之意,知他处境时便被微妙的同病相怜冲淡三分。

我平日出行不喜高调,但因阳覆处处跑腿、久而久之识得他的人倒比我多,只是没想到他连尼姑头头都识得,三言两句叫了个水灵灵的小尼在前带路。

这瑶光寺多是洛阳名门修道之所,也有掖庭美人椒房妃嫔,哪个出了事都不是好相与的。那质子也是可怜,少年之身被扔到脂粉堆里,惹了一身味儿今后要如何做人?我若是他,还不如阉了自己保全性命。

穿过讲经殿和佛门花草树木,来到摇光著名的五层浮图,再绕到后边小池,便能隐隐瞧见那倒霉质子的小屋。小尼带路至此便告退了。暮色四合,我含笑看向阳覆:“可将酒菜带下?”

他微微一笑,道:“自然。”然后接过一旁侍卫手中食盒,亲自提了与我一道走向小屋。

阳覆在车上说倒霉质子昨夜里到的,因宵禁在城外等了半夜,清晨马不停蹄奔向城中,好坏赶上朝会与我父王和其他大臣见了一面,再在皇宫吃了点什么便被父王打发出来,而僧尼过午不食寺中无余饭,想必此刻正饿得发昏。于是路过酒楼时我吩咐他下车买了点。

池边泥土湿鞋,可走向那茅草屋不得不沿池一段。眼见我雪白靴子变作污黑样才差不多到头,推开篱笆小门,再入院中轻扣木门。

“请问是哪位大人?”

自房里传出少年清亮声音,咬字清晰,短短一句话便能听出他的不卑不亢。我对阳覆一挑眉,还挺有礼貌,然后清了清嗓子道:“敢问阁下可是卫太子?”

里头沉默几息,又道:“是。”足音渐近。一少年拉开木门,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他生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非鲜卑亦非汉的长相。一边鬓发编成小麻花垂落,其余头发一丝不苟扎成高马尾。玄袍左衽。

异族。

那份源自同病相怜本就不多的善意随此念彻底湮灭。

“斛斯念生见过大人。”

他嘴上说得恭敬,身上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

到底还是小孩。我笑了笑,手搭到少年肩膀,将人搂进屋子:“叫什么大人?我不过是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果不其然手下身子一僵。

我噗嗤一笑:“放心,不是来毒你的。虽说你来我晋第一天便被毒杀,卫王怕是也没胆子做什么;可毕竟留你还有几分用处,怎么着也能换几座城或放你回去乱乱政,所以放心放心,暂时不会杀你。”

本当他小孩儿骄傲性子定要争辩几句,不料他只方才僵了僵,很快便放松下来,然后轻轻嗯了声。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我将人按在胡桌边坐好,自己绕到另一边摆弄酒食。我故意弄得很慢,可他一点没有催促的意思,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看上去真有几分佛性、仿佛应了这佛菩萨道场。

待全部摆好,我倒酒入盏推到他面前。他道过谢长叹道:“蒌草获再鲜,落花蒙重荣。”那酒盏中恰有花瓣一片浮沉,想是我小憩时沾上身的,不知怎么飘了进去。

见他不以为意一饮而尽,我笑道:“《和太子忏悔诗》么,倒符合你此刻心境。”

他放下酒盏仍是低垂眉目的样子,浅笑道:“好酒,好花。多谢太子殿下迢迢将二者带给念生。”

“卫太子不必客气。”我真切笑起来,不知他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但开口问总嫌跌份,于是转道,“既已同饮酒共赏花,那末认识一下,我名檀让字孝则。”

“斛斯念生,字菩提。”

我点点头,随口扯了个谎:“父王让我关照你。这样,我留一个侍女给你好不好?总比一人方便些。”

他扫了眼这不甚明亮还漏风的屋子,笑着摇头:“谢过太子殿下美意。可惜念生不太习惯有人在旁伺候。”

我颔首,分好筷子后表示差不多该走了。

斛斯念生意思意思留我两句。

我推拒道:“今日先不了,我一贯吃素,这桌……"

话音未落,有人匆匆而来。形貌昳丽的左尹大踏步,用那与样貌丝毫不符的大嗓门叫道:“太子殿下,王上给您赐了羊羹,快归吧!大事不妙了!”

我面色定然一白,因为那少年挑眉望向我,琉璃珠似的浅色眼眸染上一层戏谑笑意。那戏谑神情一闪而过,很快被怪异的温驯所扑灭,又恢复成一片定且静。

小子,我暗暗笑道,还不是露了马脚。被父王赐羹的不安被这片刻的趣味压了压,我冲左尹懒懒道:“知道啦——”然后朝倒霉质子眨了眨眼,在他虚良假善的目光中起身而去。

左尹照遥光同我一道挨太傅骂长大。此人胆小不经事儿,性子急脾气躁,但如这般着急忙慌属实罕有,且父王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我,此番必有大事发生。来不及乘车缓归,疾步出寺后我骑了照遥光的马先行。这个时辰官道人少,很快到了王宫内城,迎着侍卫拔剑声与宫嫔惊呼,一路穿过宣明升贤两门,终于在听政门下钥前赶回。

缠绵病榻半载,久不骑乘,甫一下马便觉大腿两侧刺痛不已,想是已破了皮磨了肉,行走时衣料摩擦,亦有黏稠感;但无暇呼痛,我咬牙经行听政殿到到达内宫。父王无妃嫔,单我一子,故而来去自由不须避讳。

落英纷纷,春樱簇簇入池,泛起一点点一圈圈。霞光已远,透白琉璃盏内积有浅浅烛泪。宫女贯列来去,云水间凤箫穿行,似真有瑞兽啼鸣。我循那箫声到昭阳殿白玉栏杆前,果不其然见到阖目自娱的父王。空中飘洒香屑,他半张脸掩在樱枝阴影中,玉箫的玄青流苏坠泛着不匀的白。

我不敢打断,只垂首静立一旁。

玉檀让这辈子没怕过谁也没真心敬过谁,除了眼前这位;心中思绪万千,将最近几事一一想过,自忖无甚过错,但冷汗还是不由自主顺背脊淌下。

一曲长相思总算奏罢,他缓缓睁眼,对我一点头:“来了。”

“是。”我跪下行礼,盯着地砖,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他坐倚栏杆,靠着身后玉柱,一腿支起,一腿垂下、足尖点地。遥望婵娟,发丝微动,又是一曲良宵引。

曲罢我已汗流浃背。

“衣服脱了。”父王跳下栏杆。

不假思索除冠脱靴。夜风吹入衣襟,让我狠狠打了两个寒颤。

“知道为什么罚你?”他抚上我的腰臀,轻拍了拍,随即重重挥落那管玉箫。那箫是极品,连破风声都好听。我咽下一声闷哼,闭眼道:“儿……不知。”

“不知?”他冷笑,“前段日子你身子不爽利我便懒得罚,现今看来倒是好全了,连南山都去得。”

话音落下又是一挥。我自小吃不得痛,身形晃了两晃,艰难道:“还请王上直言。”

“看来咱们小让连听爹说话的耐心都没了。”他怒极反笑,揪着领子将我拎起对视,俊美男人勾起唇角,两鬓雪丝随动作飘摇、仿佛带有寒意,而那份寒直达眼底,“阿璚遗你这副形骸就是用来作践的么。”说完松手,我跌落在地。父王说话一向淡淡的,哪怕此刻也颇有点轻描淡写的意味,但下手毫不留情,将我抽到几乎无法起身。

我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他这才收手,动作轻柔将我捞到臂弯,叹了口气低声安抚:“好了好了,别哭,爹心疼。以后乖乖吃药乖乖养病,照顾好自己,嗯?别让你娘在天上操心。”他替我穿靴,注意到其上污黑时动作一顿。我赶紧主动交代:“儿从卫质处来。”

“嗯。”为我披上衣袍戴好发冠,他才道,“眼睛像吗?”

“什么?”背后火辣辣地疼,我蒙了层泪,看不清父王神色。

“跟你娘。”他抿了抿唇。

我不由感到一阵恶寒,身上一阵疙瘩,连痛都忘去三分,泪也忘了流:“为何会像?”

“我倒觉得蛮像。”父王自顾自道,“你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其实卫后是你娘同族妹子,也姓灵。”原来娘还有亲族在世,为何爹在她生前不说,又为何卫王要掩藏王后身份。我张了张嘴,终问不出口。不知默了多久他才续道:“所以依理卫质可算是你族弟。方才没给人好脸色吧?”

我不语。

他一笑,轻轻拂落我肩花瓣,碾了碾指头:“今后别再欺负他了。”然后路过我负手而去,我立在原地半晌,忽而追了几步:“王上——”

“嗯?”月色清辉中回首,他的面目有些模糊。

我又走两步,站到男人面前,艰涩道:“您……您别……好吗?”我说不出口,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好在终归是父子,他奇异般读懂我的言下之意,轻笑了声,却什么也没说,走了;走出几步挥了挥手中玉箫,隐约可见其上血迹。知道那是警告之意,我不敢再追,不敢再说。

心中蓦然燃起怒火,我回身往昭阳殿,这是晋皇后曾居之所。宫门皆已下钥,守殿宫女通通不见,约莫方才见我与父王一处便都散了。我只得接下这个惩罚,在空无一人的昭阳殿过夜。倘若阳覆在就好了……阳覆在,我就能让他去叫那倒霉质子小心些,千万别靠近我那疯爹。不过——

我想起那张绷着的小脸,估计并非易与之辈,眼里狡黠也说明彼实在是个坏种,若是折在疯爹手里……虽可怜却不可惜。

我摸黑进宫殿,找了个角落待着。知晓伤药在哪,但我懒得上,拖上一夜总不妨事,就是死了也无所谓。

前半夜还能撑着不睡想事,渐渐感觉到冷,然后神思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于是依照千万次所做的那样、连闭着眼都能知道床榻所在,往上一倒便不省人事。

第二日是被阳覆叫醒的。

他弄了点水弹我脸上。我推开那两根碍眼的手指,反倒叫他不依不饶缠上我的手,绕着玩了会儿才低声道:“你浑身都热得很。”

我又闭上眼,随意嗯了声。

阳覆掖了掖被角:“一会儿喝完药再接着睡。”

“不行。”我深吸口气往边上一滚,由阳覆扶了把才下床站稳,“昨日刚使人对太傅说病好了,今朝上课没问题。”

“那一会儿我亲自跑一趟道歉。”

我失笑:“难道你忘了太傅是什么人?”我刚得病那几日他仍坚持授课,自己染上了痊愈了,恰巧那段时间我病得最重、睡一时醒一时的,他还是日日准时到、哪怕我睡着也要讲经,最后父王实在看不下去才把人按在家不许再来。

“老了半岁总该通情达理些。”阳覆道。

我笑着摇头,由他搀扶着往外走。“天底下恐怕只有照昀卿共我知晓太傅可怖之处。惜他早入朝堂,竟舍我一人……”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啊,还有他……”

“谁?”阳覆推开门。晨光照得我微一眯眼,偏头咧嘴笑道:“阳覆,你一会儿将卫质带来,就说父王恩准他同我一道上课。叫那小蛮子听听开化之音。”虽说主要是为分担太傅怒火。

未料阳覆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对视半晌,他不情不愿开口:“领他到东宫,还是永福省?”

“永福省罢。”现下这般发着热且浑身无一处不疼的,怕是不出禁中就要倒下,不若前去我幼时所居。左右那处时时有人打扫,偶在宫待得迟了暂住一夜也是有的。

阳覆闻言,面色愈发难看:“我的太子,你叫人到永福省,不等同对外说他是你的人吗?“

我哈哈一笑:“是又如何?要看管要磋磨皆交予我,你觉得不成?”

“覆不敢,只是……”

“我知你顾虑,不过怕有人说玉檀让竟将敌国太子放入宫内。”我捏了捏阳覆手臂,“有我在,无妨的。且敌国送质前来,父王凌辱,而我爱重,天下人难道……”阳覆反握住我的手不让再说。

“明白了,我去便是。”

“辛苦你了,阳覆。”我对他一笑,“没你真不知该怎么办。昨晚想你得紧,下次再别留我一人了。”

他低嗯了声,道:“没能赶上是我的错,今后不会了。”

“那就好。”我微微一笑,真诚道,“我相信你。”

由是,那小质子日日往来瑶光寺与永福省之间,天未亮便侯在宫门口,又要赶在寺庙关门前归去;料此番下来再无甚闲心暇时招呼旁人,勾我大晋臣民里通外敌。

我是这么跟父王说的。

当然,其中也有私心。但父王听毕只是一笑,朱笔在我眉心一点,说我未免太看轻他,一国之主尚不至于对着一个小男孩遥思亡妻。

呵。

若不是我下手在先、将人牢牢摁在永福省,他会干出什么事我父子二人心知肚明。我垂首对父王拜了几拜便要离开,临走时他叫住我,问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理政。吓得我当即噗通跪下,说儿自觉以德行不足之躯染指国事,故天降惩罚有此一病,王既准儿休政养病,也请许儿勉心修德。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退下后走在宫道,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回到永福省见着垂眸静心读书的那位,我心思一转,从伸入北牖的花枝上撸下一把海棠,团雪球似的一紧,砸了他满头满脸。

小质子懵然抬眼,脸上倒映一块块浮动光斑,风动他不动,更显无辜。

“发什么呆呢?”我故作严肃。

“念生并未……啊,”他眨了眨眼,仿佛才认出我,“太子殿下,您来了。”

“嗯。”我好笑道,“卫太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今日在看什么?”

他翻转书面,平静道:“《大乘义章》,理寂不起,称曰无生;慧安此理,名无生忍。”

“哦,佛书啊。卫太子是不敢读治国书册,转读老释韬光养晦苟全性命吗?”

他愣了愣,面色古怪:“不……念生惯爱此道,在卫国便偷偷诵读。此番来晋无人看管,便肆意妄为了。”

见他答得认真,我哈哈一笑:“方才玩笑话卫太子莫要放到心上。檀让还当你会更喜欢小乘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呢。”

许是未料我略有耳闻,斛斯念生眼睛亮了亮,当即讲起大小乘如何如何,滔滔不绝听得我是昏昏欲睡。喜欢也好,是为打消我警惕也罢,总归我不在乎他对这类书的真实态度,待其讲得差不多了便道:“毕竟你是太子,耽于此道非一国幸事,今起须要克制了。回瑶光闲暇时再看不好吗?既来我这,就好好学些正经本领。”

抽掉他手下书册扔到一边,我严肃道:“况且谁说你来晋便无人看管了?俗言长兄如父,既无亲兄在,那我这便宜族兄免不得要管你一管。”我早已将二人母亲之事告知他,望其能放下一二戒心,显然效果不是很好,此人至今仍装疯卖傻。别以为方才我没看见他抬眼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凶光。

还是小崽,装什么?在下人面前装得过,难道还能瞒过同样身为太子的我?未免天真。

太傅不愿教他,只好我自己来。

我放柔声音,道:“不愿学也没事,今起钞书吧,好吗?瑶光寺给够灯油蜡烛了吗,不够直接问阳覆要就成。这三日就替我抄笔记,我学一点你抄一点,怎么样?”

他瞧着我,愕然无言。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后来我发现小质子老有意无意避着我。

想来还是怕学了太多惹人注目,所以怕被我所害。他那憋屈样我光瞧着都觉得累,问阳覆不会我在他人眼里也这样吧?

阳覆深深看着我不语。

我揉揉额角,游魂似的挪到榻边往前一扑倒下,嘴里嘟囔什么“我懂质子”“质子懂我”“太子还没质子自由”,被阳覆按摩腰背的舒爽挤成了哼哼。

身后那人咽了咽口水,我又哼了会儿,只听他凑到我耳边涩声道:“太子殿下,别叫了。”

我反手摸索到他侧脸拍了拍,哄道:“今日不做,天太热。”

按摩的大手撤走,我不满回头,睨着他,嘴里却放柔放软:“再按按吧,舒服。阳覆,好阿覆,再按按。”

他低低叹气。我探了探身勾住他的腰带将人扯过来:“最近日夜伏案,腰背酸胀得紧。”

“还不是殿下贪凉,日间不肯起身,反倒夜夜对灯光低头写字。”阳覆说是这么说,却还是老老实实按上我背脊。

我刚要反驳,忽听有人在门外小声道:“太子殿下。”

后背双手又停了,阳覆俯身耳语,语气很是不满:“怎么,他不必通传便能进来了?太子殿下未免太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

我没理他,懒懒对门那儿说了声“进来吧”。

小质子推门而入。阳覆突然在我腰间一按,使我一句话支离破碎。

“念生……啊!你……嗯啊。”

“太子殿下?”脚步声停了,他站在屏风外迟疑道,“您还好吗?”

“我……呃,没……嗯……嘶,给我滚下去!”我有些懊恼阳覆莫名其妙的手劲。

谁知他偏不听,愈发卖力按压。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他按了回去,于是我伸腿蹬他,却叫人一手握住足踝,甚至往边上一扯,将我摆出一个下贱姿势。

心头暗火乱窜,面上反倒平静,我不语注视他,自忖眼睛半睁不闭的时候最有威严,哪怕躺着也有种自上而下看人的睥睨感。谁知那阳覆却将我脚掌抵到自己那处,叫我明明白白感受那贱根又涨大一圈。

我一笑,定定注视他的双眼,开口道:“念生弟弟,请你进来。”

随脚步声渐近,阳覆恨恨放手侍立一旁。我觉得恶心,脱下袜子甩到地上。

斛斯念生入目大抵便是我乱扔袜子的场景。

他的视线在地上的袜子和我的脚之间转了一圈,随即低头道:“《商君书》三遍已抄毕。”

依理该是阳覆从他手中拿过纸张交给我检查,但我不愿碰他碰过的东西,所以亲自下塌赤脚去拿。

那质子也是愣,竟不知道自己朝我走两步。

我烦躁随便翻了翻厚厚一叠纸便放在一旁,复又上榻吃葡萄。心念一转,招呼质子上来一起吃。他推拒再三,被我直接拉了上来。

我亲手剥好葡萄递去,瞧他放进嘴了,才笑道:“是不是很好吃?瞧着像剔透玉石,咬下才知水多且甜美。”

他嘴里塞着东西不好说话,只是点头。

我见他脸颊鼓鼓,一动一动有趣得紧,手指在小几一敲,道:“绿叶蓊郁,暧若重阴翳义和;秀房陆离,混若紫英乘素波。酿以为酒,甘于曲檗,善醉而易醒。弟弟,下次叫人给你送点葡萄酒尝尝。”

他总算将葡萄咽下:“太子殿下这声弟弟,念生万当不起。”

“这怎么了?”我装作伤心,皱眉道,“你本就是我族弟,且身份贵重,如何当不起?我不对你好对谁好?除非是卫太子嫌檀让……无能顽劣,不配为兄,唉,那也难怪,我……”

“太子殿下!”他忽然握住我的手,“何来此言啊,念生承您圣德感您爱重,是以质子贱躯不敢近太子,恐玷染白璧,那便真是罪无可恕了。”

……饶是我,听了这话都有种想呕的冲动。

十五的少年,讲话跟个老头似的。还装,还装。我微微笑着反握住他的手。小兔崽子,总有一天要扒了你这层人皮面具,瞧瞧真心是淬着怎样的毒才这般见不得人。

质子叠上另一只手,眼里甚至带了点小泪花。

我也叠上另一只手,不甘示弱流了一滴泪:“弟弟……”

“哥……”他眨了眨眼,挤出两滴泪。

我哭不过他,只得咬咬牙一把掀翻小几,将人摁到我怀中,紧紧抱住:“你受苦了呀。”

他的脸被摁在我胸前,闷声道:“有哥哥在,念生不苦。”

我要吐了,真的,我下一瞬就要吐了。

我假意怜爱抚上他柔顺的发丝,实则想狠狠扯着头发将人磕在小几:“王上去了行宫,我又不必处理政务。宫里酷热,近几日你若有闲,咱们去南山玩吧?”

“可是……念生不被允许出京……”

“无妨,南山不完全算出城。”我忍着恶心宽慰道,“你才十五,哪能日日困在一处?那南山冬暖夏凉正是好去处,我使人打点一番,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就什么时候去,嗯?”

他沉默良久,终是小声道:“谢过太子殿下。”

“嗯?”

“哥……”

“这就对咯。”

小兔崽子,我就不信你没动作;届时抓住欲要逃跑的你,还不是任本太子搓扁捏圆?我对上阳覆的眼,略一点头,他便悄无声息退下安排去了。

我抿了抿嘴,对小质子一笑。

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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