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染相思

精彩段落

铁面正在路上。

当然,是去找齐老瞎子的路上。如果能让他听到阿染的那句腹诽,他一定会生气到跳脚,大骂阿染才是笨蛋。好在他没有听到,所以他现在只是小声嘟囔阿染是个笨蛋。

对一个不辨方向的人,说什么城东城西真是太令人为难了。铁面抱着胳膊,气势汹汹地骑着自己的宝马,仔细分辨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他走得并不快,并不仅仅因为害怕迷路。同时,他还在思考阿染给自己带来的消息。

是真的,还是假的?

铁面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在这个问题上面。对于别人来说,阿染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跟家具没有两样,只是温温软软而且会喘气而已,不会有人绕这么大一个圈,只为特意在一个小小娼妓面前透露这么一个消息,这样做太不经济。

这个套,一定是给其他人设下的。有人在装神弄鬼,只为让何镖头主动暴露东西被交到了谁的手上。

所以,铁面要去找齐老瞎子。

他要知道是谁在背后做的这一切,而且,他并不怕撬不开那个瞎子的嘴。

铁面并不想使用什么强硬手段。这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在过后找人收拾那老瞎子一顿,而是他拥有另一个发掘秘密的武器,一个最有力的武器。

银子。

他是商人出身,对于商人来说,一切都有价钱,只看给不给得起而已。不必像江湖人那样打打杀杀。他想起上次参加宴会时,遇到的那些江湖人——

江湖人……

他咀嚼着这三个字。

这个小镇,过去有那么多江湖人吗?

他突然悚然一惊,从头到尾,重新仔细地回想着自己来到南水镇后听到看到的一切。

正值深秋,南水镇的水路运来了河面冻结前的最后一批货物,码头上十分热闹。有几户富人家要办喜事,送来的贺礼价值不菲,随行都有镖队押送。还有……

为什么偏偏是这段时间,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了这里?

太巧了,实在太巧了——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呢?

铁面不是个完全的笨蛋,他虽然总是莫名其妙地对自己信心十足,但同时心里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并不需要别人设下这样大的一个圈套设计。

天下间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宝物,果然已经引动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湍急水流。这绝非一个小小的他可以立足,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哪怕现下风平浪静,但当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涟漪,都已是危机四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黄雀聚集得多了,后面会不会有条蛇,有只狐狸,甚至是一个猎人,正举着网,打算将它们一网打尽?

这样猜下去,实在太麻烦了。

铁面嫌麻烦地哼了哼,继续傻乎乎地左右打量,试图找到一条通往齐老瞎子家的路。

既然如此,就去做蝉身旁的那片树叶吧。蝉的影子下面,或许正是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也说不定呢?

阿染歇了足足一天,终于重新活蹦乱跳地爬下了床。

他心疼这两天损失的银子,晚上也就更加卖力地揽客。可或许是因为病了这一场,整个人又清减了些,原本偶尔还有一两个口味独特的客人看上他,现在这幅弱不胜衣的样子,倒让人担心一不小心把人玩死惹来麻烦。一连两天过去,阿染居然一次生意都没有做成。

实在没办法,阿染便打算再去找那些有怪癖但出手阔绰的客人。想来想去,又去找芍药帮忙。

“那种客人?”芍药皱眉,“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惦记着送死。”

“不是送死,是赚银子。”阿染认真更正。

芍药撇撇嘴,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前两天把你打个半死的齐老瞎子,你还记得吗?”

“你都说了,他前两天还把我打个半死……”阿染顿了顿,眼睛一亮,“他怎么了?又要来吗?”

“你还真是不怕死。他不是要来,是快走了!”芍药大笑,“我听说,前天那老瞎子一次喝醉了酒乱骂人,被一群地痞混混打得头破血流,差点当场蹬腿,现在还躺床上起不来呢。哈哈,活该!叫他不把我们当人看!”

阿染却有点失落。他不会因为自己认识的人遭遇不测而感到开心,更何况,这意味着他可能永远失去了一个赚银子的机会。

接着,芍药又连着说了几个人,全是出手狠辣的客人。这些人好像近来都不太走运,不是失足落水,就是走路撞墙,总之是一个都来不成了。

“你说,这会不会是有人给咱们出气呀?”芍药忽然用一种奇妙的语气问。

“哈?”阿染没听懂。

“这些混蛋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使劲欺负小倌妓女们。有人看不过去了,就帮我们收拾他们呗!”芍药崇敬道,“一定是位大侠做的!”

大侠……

阿染想了想,脸忽然一红。芍药狐疑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我是在想……嗯,对了,芍药,我上次听红雨说,相思公子弹的曲子,一支要三十两银子呢,我打算,去找他请教请教。”

芍药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听阿染如此说,不以为然道:“你不知道,那小子傲气得很,从来不跟我们说话,平时连脸都不露,饭食都是别人送进去的。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他呢,你去找他,你算老几?”

“啊……”阿染沮丧问道,“没有人见过他吗?他的客人都是什么时候走啊?”

“这谁知道。人家都非富即贵,来去无踪,怎么可能被咱们打听到。”芍药不耐烦。

唉,只能趁着晚上安静的时候,去偷偷看——不,是观摩学习一番了。阿染没有放弃提高自己的机会,还在美滋滋地畅想着。

等自己学成归来,一首曲子收三两银子也成呀!

阿染身体柔弱,心性却坚韧异常,主意打定,当天晚上便偷偷摸到了相思楼附近。

他没有空着手,而是带着一包点心——他听客人说起过,外面的大户子弟想要拜师,首先要奉上束脩。

相思公子出身高贵,一定看不上寻常的礼物,于是阿染左思右想,狠下心买了这家老字号的糕点。这可是人称江湖第一高手的岳大侠曾经盛赞过的糕点,每天开张半个时辰就能全部卖光,想买到手十分不容易,算是全镇最能拿得出手(而且不贵)的礼物了。

然而,提着糕点走近相思楼,阿染忽然发现,这里有点不对劲。

他在暖香阁呆了足足十几年,全暖香阁,只有门口那块牌匾来得比他早。阿染熟悉暖香阁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根草,所以,他一眼就注意到,今天外面守着的,自己一个也不认得。

平时,相思楼外虽然也有些杂役和龟公是生面孔,但今天这些,全都是些身材高大,目露精光的练家子。

发生什么事了?

阿染抱紧点心,踌躇着想走。但想了想,还是不忍白白浪费了辛辛苦苦买来的点心,便绕到了假山石的后面。

原先,相思楼这块地方是个小花园,底下是暖香阁的冰窖。如今虽将上面的花草移去,盖了座小楼,但地下的冰窖多半没改。阿染想着,从地上摸索片刻,抓到一个拉环,吃力地打开后朝里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这个入口还没被堵死。从这里进去,正可以绕开门口的守卫。

冰窖内光线幽暗,阿染眨了眨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因为眼睛的毛病,他怕晚上走路时看不清摔跤,便随身带着个火折子。此时拿出来点燃,就顺着阶梯一路走了下去。

正值深秋,冰窖里的冰块不多,却依然十分寒冷。阿染呼出的气化成了白雾,在火光下影影绰绰,平添几分阴森恐怖的味道。

说起来,这个冰窖还真是暖香阁最恐怖的地方。阿染住的小院是之前的停尸房,而在这个冰窖建成之后,那个小院就再也没有放过尸体了。

阿染有一次听管事在酒后得意地念叨说,之前将快死的人放在外面,夏天烂得快,还容易生虫子,气味也不好,晦气多了,容易冲撞客人。这个冰窖正合适。

“正合适”的意思,让当时的阿染不寒而栗。前两天生病的时候他还做过一个噩梦,自己的病没有好,大夫摇摇头,他便被抬进这里,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冻死。

如果死在这个地方,尸体会不会像冰块一样?

那样似乎也不错,至少干干净净的。

阿染胡思乱想着,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地走。

忽然,他的耳朵里传进了一阵奇异的动静。

“呼、呼……”

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的喘息。

阿染想了想,这阵子,暖香阁里的人好像没有少。

那就是之前死在这里的人?

他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个冰窖很大,被分为两个部分,一边用来储冰;而另一边,用来储尸。

阿染认识的人,死在这里的实在太多。他一边走,一边拿不准自己该先叫谁的名字。

若是万一叫错了人,无论是谁,应该都挺生气的吧?他在心里琢磨。脑海里浮现一张又一张脸,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都是一样的娇美俊俏。阿染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虽然都不是父母起的、真正的名字,但除了阿染,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

阿染并没有纠结太久,因为他很快发现,地上趴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家伙。

今天真是奇了,暖香阁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生人?

正想着,那人突然从脸上扯下一个什么东西,然后猛地抬起头。

阿染愣住了。

一个人可以有多美?

阿染自幼生在风月场,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可现在,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看一个人,看得呆了。

可惜阿染没有读过书,不然他一定能想到更华美的词藻来赞美眼前这位美人。然而非常遗憾,他大字不识几个,此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好看!哪怕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都真好看!

“阿嚏!”美人打了个喷嚏。

不愧是美人,打喷嚏的样子也好看!

“喂,过来!”美人不耐烦地说。

直到这个时候,阿染才发现,美人是个男的。他的声音很沙哑,不知是被人弄坏了嗓子,还是在冰窖里受了凉。

面对如此柔弱的病美人,阿染也就没有介意对方态度不好,忙凑上前去。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美人后背鲜血淋漓,衣服破破烂烂,隐约露出几道极深的鞭伤。阿染被鞭子打过无数次,知道这是往死里打出来的,一鞭便足以要命。难怪他趴在地上,受了这样重的伤,任谁也爬不起来了。

“你、你——”阿染刚想问对方是谁,但随即就暗骂自己愚笨。

生得这样貌美,又是自己不认识的,在暖香阁里,一定就是未曾谋面的相思公子了。

至于原因,阿染一想便知,相思公子那样显赫的出身,肯定不愿意随便接客人,燕老爹对不听话的娼妓向来下手极狠,阿染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一定是他把相思公子打成这样的!

“救我出去。”相思公子打断了阿染,干脆地说,“一万两,不够再——”然后,他借着火光,看清了阿染的脸,忽然顿住了。

阿染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一颗心因为恐惧而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朝相思摆了摆手,就很快地转身跑走。

相思公子见状一怔,怒极攻心,开口正要大骂,不料脸蛋朝下,吸气时吸进去一口土,顿时一阵恶心,咳得撕心裂肺,猛吐口水。

阿染又很快地跑回来,先在心中暗赞了一句不愧是相思公子,连吐口水都那么好看,然后俯下身,小心地扶起相思,将他背在背上。

相思看起来瘦弱,个子却高了阿染足足一头,整个人非常沉重。阿染本来力气就小,又大病初愈,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能够支撑。

“现在没有人,我带你出去。”阿染憋着劲小声说。

“原来你是去——咳。”相思咳嗽一声,又低低道,“我会报答你的,你想要什么?”

“不用。”阿染刚一口回绝,转念又想起了正经事,就哼哧哼哧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若是、可以,我想……想请你教我……弹、弹琴。”相思实在太重,说到后面,阿染都走调了。

“谈情?!”相思似乎十分诧异,沉默良久,才语气怪怪地说,“真受不了,怎么这么淫——哎哟!”

却是阿染即将走出冰窖时脚下一滑,不小心将他摔到了地上。相思背后受伤,疼了个眼冒金星,好半天缓过劲来,就看到阿染十分担忧地朝他伸出手,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摔坏了吧。对了,你刚才说的什么?”

望着阿染露出的那只那异常真诚的黑色眸子,相思咬咬牙,说:“我说,教就教,谁怕谁!”

晚上正是暖香阁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娼妓与客人。换了另外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将一个人偷偷带进来。

只有阿染,这个对暖香阁最为熟悉的人,才能在这个时候,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将一个大活人带进自己的小屋。

刚刚将相思放上床,阿染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至于吧,你是不是个男人,这几步路,就把你累成这样?”相思趴在床上阴阳怪气道。

阿染的腿还在发抖。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低声道:“我太害怕了。若是被燕老爹发现,我就要——”

死。

相思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阿染摇摇头。

他其实现在还在后怕。可是他不后悔。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图救人,只是之前没有一次成功过。其实他自己也很诧异能如此顺利地将相思从冰窖里带出,左思右想,除了相思命不该绝,或许那些生面孔的守卫并不熟悉暖香阁,也不清楚那个冰窖还有其他的入口吧。

“你伤得太重了,必须快点上药。”阿染定定神,没有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就会被莫大的恐惧淹没,一点事情都做不了的。

“你为什么救我?”相思还在依依不饶地问着,“咳,是不是因为,你……认识我?”

“嗯。”阿染点点头。

“这样都认得出来?”相思的脸好像有些红。他将脑袋扭到一边,忽然发现床头放着个小巧精致的铜手炉,“啧”了一声,指着它意味深长道:“这是——”

“这是一个……嗯,朋友送给我的。”阿染道,“很暖和的,等我替你上完药,你抱着它,会舒服很多。”

“是很重要的朋友吧。”相思点着头道。

“嗯……”阿染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他看不起我,也不喜欢我。而且很凶的,我有点怕他。不过他应该、应该是个好人。”

相思张大了嘴,半晌,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相思公子呀。”阿染有点担忧,相思公子的脑袋不会也被人打坏了吧?

于是他尽可能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对相思的认识:“虽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我却觉得早就认识了你一样。你书读得多,人聪明,名气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常厉害。这些,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书读得多,人聪明,名气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常厉害。”相思咬着牙说,“我就是那个、相思嘛!”

然后,他又道:“你知道的,我名气这么大,却被打成这样,暖香阁一定不会对外说,而是会找人来假冒我。若是你听说有别的相思,不要惊讶,那一定是假的。”

阿染连连点头,还道:“我知道的,过去有些名气大的头牌死了,阁里也不会对外说。”

相思呼出口气,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一坨东西丢到了地上。阿染看了看,那东西没有形状,颜色比人的肤色略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将这玩意泡水里,很快就能化掉。然后,再帮我上药吧。”相思说完这句话,好像终于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脑袋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阿染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死了。战战兢兢上前一摸,发现他的额头滚烫,显然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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