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02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乌尔比诺 主角:叶观澜 陆依山
沣城撑到第七日,已无可守之将,无可用之兵。
但城外久围的鞑靼铁骑仍未退去。
叶观澜踏着残破石阶登上城楼,不时有火矢贴耳掠过,燎得他脸颊生痛。
主帅叶凭风听见动静转过身,冷峻的脸上闪过一点儿笑影。
“矔奴,”他沙哑地说,“城楼风大,快回去。”
“大哥,我来给你送吃的。”叶观澜从中衣口袋里掏出半块发硬的馒头,贴在面上顿了顿,“还热的。”
“哪来的粮食?”
叶观澜笑笑,捡了块空地,挨着女墙坐下:“兄长放心,军中规矩矔奴都懂。这是我自己的那份口粮,你晓得,我打小就吃的猫食。”
这话是兄长奚落自己吃饭秀气的戏谑之语,叶凭风也跟着笑起来,连绷多日的神经总算得到片刻松弛。
他咬了口馒头,拇指抵开水囊,仰脖了个酣畅,抹嘴道:“等朵颜三卫的援军一到,咱们便杀出去。里外合围,鞑子猖獗不了几时。”
话虽如此,但叶观澜知道,求援的军报从发出至今便如泥牛入海,未得到任何回应。眼看城中粮草愈薄,城外敌军却以逸待劳,以疲师应群狼,情势实则万分危急。
他稍作静默,问兄长:“如果援军......迟迟不到呢?”
这般假设于山穷水尽的叶家军而言,不啻致命一击。叶观澜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他以随军文书的身份出关历练,肩负半个幕僚之责,有必要提醒主帅做最坏的打算。
叶凭风无言,叶观澜以为兄长不信,又道:“朵颜三卫原就是战败归附的蒙古部落,自咸安二十年被授以指挥佥事之职,四十年间未见腾挪,只怕早已心怀不满。而今鞑靼坐强,他们仰其势力暗中归附,也并非没有可能。”
一阵阒然后,叶凭风忽作轻叹:“要是应昌军镇得以落成......”
叶观澜眸光倏黯,“是啊,要是父亲没有下狱,修建军镇的计划便不会搁浅。十万精兵屯驻于此,鞑靼的长刀再凶狠,也捅不穿这样的长城。可惜......”
可惜长夜无眼,由得这世道,瓦釜雷鸣。
叶凭风塞进最后一口馒头,拍掉掌心的碎屑,走过来安抚地按住叶观澜肩头——那身被冷霜热血浸得板硬的棉袍,还是家中江姨娘在出征前亲手为他们缝制。
他温言道:“就算援军不来,兄长也一定会带着矔奴回家。”
就在此时惊风乍起,城下传来急报:北勒河决堤,洪水不断倒灌入城,北城告急!
塞上开春晚,冰川至三月始解,眼下正是河水暴涨的时候。几炷香内,不止街道、民区,就连城中仅有的粮仓也被淹毁,百姓纷纷向南边谯楼涌来,这使得本就应接不暇的城防雪上加霜。
叶凭风只能一壁调兵救灾,一壁令得力副将列戎尽快修补缺圩。
出乎意料的是,圩破并非天灾,列戎在决口附近生擒了一名行迹鬼祟的细作,被抓时身上的火药引还没来得及扔掉。
“咚”的一声闷响,叶观澜被那人身上的血腥气逼得倒退半步,下意识站在了兄长身后。
“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叶凭风话音刚落,七八柄长剑架上了细作的脖颈。他无惧色,只阴阴而笑,陡地面颊一抽搐,列戎惊呼:“快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
那细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绝了气息。叶观澜壮着胆子上前,见尸体身上的布衣在反抗中被划烂,入眼是一条小指长的黑蝮蛇纹身,其状骇人,只一眼,就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随身的褡裢敞开,里边滚落一卷羊皮图纸和几张黄页。
叶凭风从列戎手里接过羊皮卷,神情忽地变凝重:“是布防图。”
整个西北都司的布防图都在这了,也就意味着十二卫所的兵力、辎重情况尽为鞑靼洞悉。原来命脉早已落入人手,叶家儿郎拼上性命的殊死抵抗在敌军眼里,不过笑话。
叶凭风蓦然生出被人戏弄的屈辱感。
城门内难民攒涌,不绝于耳的哭喊刺痛了年轻主帅的心。隔风闻见黑蛮子狂放的大笑声,叶凭风百骸俱冷,长屹如山的身躯竟然晃动了下。
“兄长!”叶观澜扑上前搀住他。
“兵员粮草调派,本该为西北都司最高的军事机密。”叶凭风艰难道,“无怪先前几场仗,我们输得那样惨。”
“援军兴许已在路上,就算三卫置身事外,还有邻近的燕藩驻军,我这就修书......”叶观澜涩声宽慰。
“援军不会来了。”
短短几瞬里,叶凭风哀色尽敛。他重新变得刚毅,握住叶观澜的手,重重一捏,“再等下去,就算叶家军扛得住,受灾的百姓也等不起。要守沣城,不能坐等鞑靼退兵,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叶观澜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倒吸一口气,断然道:“兄长不可!”
“有何不可?”叶凭风眼底灼灼,“鞑靼倾巢出动,后方营地空虚,若我此时分兵袭营,他一定回救,沣城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叶观澜道:“奇袭后方固然能牵制鞑靼兵力,但敌军扎营的石砬子河谷山路崎岖,险峻难行,如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叶凭风目光转深:“所以这次任务,就由我带三百人轻装前往。矔奴,往后守城救灾的重任,便交与你手了。”
“兄长你......”
叶凭风从墙上摘下他的爱弓,此弓名为雁荡,漆身银弦,重达百斤,叶家长公子拉开它的时候年仅十五岁。
他托住弟弟的手握紧弓柄,眼神须臾未停留其上,只盯着叶观澜,“我走后即刻开军仓赈灾,守城的第一要务在于安抚人心。还有,一旦事成,记得观察鞑靼退兵时的情形,若旌旗不乱,则证明对方已派骑兵先行回援,你当令轻骑携火铳冲其步兵腹地,扰乱阵型;若仓皇混乱,则直击尾军,杀敌不计,重创鞑虏军心才是关键。”
叶观澜听得出来,兄长是在传他兵法,也是在教他如何当好一名主帅。
他们都清楚,这三百死士即将奔赴的,是不能旋踵的战场,叶家军旗须得有人接着扛。
叶凭风说完再不看他,立在帐中的身影一如那日斜阳下的雁行山,“诸位,此行凶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帐外长风绕旗,猎猎声压制不住粗重的喘息,空气仿佛凝滞住,最先打破沉寂的是列戎的一声,“末将誓与沣城共存亡!”
“末将愿随将军前往!”
“末将亦然!”
叶观澜低喃着:“兄长……”
“矔奴。”
叶凭风自始至终不肯回顾,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兄弟们回家。”
马蹄哒哒行远,夜色下的雁行山伏脉千里,未知起势,未有尽途。叶观澜扶垛安静地伫立,书僮欢喜怀抱着雁荡弓随在身后。
他远眺着皑皑于山巅的积雪,便在墨色鲸吞时也不得尽掩,轻声对自己说:“誓与沣城共存亡。”
然而那晚的风,似乎刮得格外疾。
史书有载,昭淳二十七年,鞑靼举兵南下,进犯西北边陲,叶家军屡战不胜,一直退回甘州治所沣城据守。
当年春,沣城被围的第八日,统帅叶凭风率兵夜袭鞑靼大营,半途却遭到早已阴附鞑靼的朵颜叛军伏击,全军覆没。
鞑靼首领下令将这三百人的头颅割下,挑于长枪的顶端,在入城当日招摇于沣城的大街小巷。
城还是破了。
鞑靼入城以后,四处搜杀,老幼妇孺皆无放过,城外“京观”三日便垒起一座,北勒河数月不得饮,水里始终弥散着难言的腥臭气。
城中叶家军余部战至最后一刻,百十余人整齐自刎,宁教残血染边旗,不为胡戎作战勋。
那一晚,沣城所有人都听见濒死的士兵在低沉地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
西北诸州震动,纷纷望风降附。又数月,春风千里度紫塞时,鞑靼的铁蹄已经踏破喜峰口,纵掠直隶、济南、淮安等地,锋芒所向,距离皇城镇都仅一步之遥。
如此惨败,石破天惊。
天子雷霆之怒下,株连、抄家、流放……昔年的阀阅叶家彻底失去了翻盘的机会,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被软禁诏狱三年的先丞相叶循在听闻噩耗的当日,触柱而亡。
这位工于经学的老儒,临死前蘸着鲜血写下:求仁不得仁,吾生一场谵妄矣。衔恨之心溢于言表。
叶循自尽后半年,被押解回京的叶观澜也在诏狱中郁郁而终。
昭淳二十七年的这场兵祸,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梦魇。
叶观澜从噩梦中醒来,欢喜刚好蹬着小碎步匆匆跑进屋。
重新回到三年前,昭淳二十四年,欢喜的个子比死时矮了小半个头,身量却更显得滚圆敦实。
上一世鞑靼围城,切断了叶家军的粮草补给。军中每天都会饿死人,余粮只能紧着城门守军先吃,欢喜为了不让公子挨饿,一日间仅有的一餐口粮也要省下大半,偷偷混进他的那份。
叶观澜最终发现,还是欢喜用身体为他挡下了敌军的流矢。他被压在身下时才惊觉,以往小弥勒似的圆胖小子,竟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欢喜已经不行了,血顺着发辫淌到叶观澜的心口,很快变得冰凉。他动了动皴裂的唇,轻飘飘地说:“公子,欢喜好饿……下回出来……你多给我带几屉包子,好、不好?”
“前脚打后脚,又被江姨娘养的鹦鹉叼了脖子?”叶观澜见他跑得呼哧作喘,年画娃娃似的浓眉打成了结,唇角不自觉扬起。
那只金刚鹦鹉是江姨娘的爱宠,有样学样地继承了主人家的泼辣。欢喜从前被啄怕了,不自觉缩了缩肩,又煞有介事地伸手渥住叶观澜的额头。
“天爷,公子终于醒了。唔,烧好像也退了些,您病这几日,急得我,饭都吃不下了!”
小手是软的、热的,胖乎乎的富有弹性。叶观澜忍不住拉下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掌心软肉,感受这份鲜活的体温,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重新来过了。
欢喜被捏得浑身痒梭梭的,舒服地眯起眼,这时听叶观澜缓咳几声,在耳边问道:“外头怎么那样吵?”
欢喜道:“还不是江姨娘,为着三小姐的婚事都闹了好几天了。”
婚事?
叶观澜心念急转,倏然坐直了身。
“皇上赐婚的旨意颁下来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