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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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戌时。

鸣銮殿。

一连数日,裴纵未曾离宫。

降神香一事搅得朝野物议如沸,唯恐宫中也生变故,他干脆留在李彻身边严防死守。

入夜,临川王执昏定礼,依次往太后与天子宫中问安。

裴纵则为自幼在军中养成旧习,须得耍两套枪,活泛筋骨,才好安稳入睡。

此刻正大汗淋漓在鸣銮殿外的御池畔,忙不迭接宫娥递来的锦帕。

自长衢伯来后,上阳宫的宫娥们,便再不当那太液清光,月夜流萤是好景致了。

巍巍王气,万重楼阙,也抵不过容郎红衣银枪,回首一顾的风流。

羞与人言的款款深情,皆用梨花小隶书于帕上,竞相呈递,为得一青眼如痴如醉,为容郎懒顾夜不成眠。

长此以往,已成宫中一大观。

是夜,刚松泛完筋骨的长衢伯又被十面埋伏的宫人重重围住。

“哎,那不是惠妃娘娘的鸾仪?”

正难抽身时,却忽听得有谁轻咦一声。

宫人们纷纷回头。

只见御池对岸,雉翎羽扇,薰炉提灯,十数个锦袍的内监持节开路,一阵金玉环佩急促窸窣,赫然是黎惠妃的凤首步辇。

看那气势汹汹的阵仗,竟正要往鸣銮殿去。

裴纵心道不好,转身疾奔。

奔出两步又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对一宫娥悄声耳语,才又快步离去。

连绕过那三重影壁的正殿门也顾不得,直接从后花园外踩上两座山石,一跃而入。

饶是如此,到底隔了一整座御湖,裴纵足下生风赶到时,麟趾宫的人已在临川王的书房中翻箱倒柜。

周巧巧站在书房侧殿的门槛外,垂手而立,半张左脸上染着一片红辣辣的掌印,腮帮子鼓的老高,面色仍无异样。

其余众人都扑扑簌簌跪了一地,无敢违逆。

黎惠妃身边的大监洪秀抄手昂头,细目微眯站在廊下,一副十拿九稳的姿态。

麟趾宫来了少说有十个内监,将侧殿内书箱画轴一应翻阅搜检,动静倒是不大,可越是没什么声响,灯火抖嗦中参差掠往的乱影,就越教人胆战心惊。

“臣裴纵,参见惠妃。”

俄而,那武袍截袖,耳嵌金珰的长衢伯,却不知何时从天而降。

一杆银枪负手,从侧殿后信步绕出,遥遥朝那香烟缭绕的仪仗一抱拳,便一尊佛似的立在殿门中央,岿然不动。

步辇前的内监登时如临大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四下凑了凑,相互又挨得紧些。

“大胆,惠妃娘娘驾前,外男不得放肆!”

话音未落,长衢伯一反手,枪尾红翎扫过洪秀膝弯,那虚胖如一座酒坛的老内监便四仰八叉扑倒在地。

“你大胆,竟敢引惠妃銮驾到外男私寓,是何居心?”

洪秀捂着腰,正作势要爬起来,却又被裴纵轻闲一脚蹬在肩上,立时浑身上下,半寸骨头也动弹不得。

他想也是在后宫作威作福久了,从未碰上过这样能动手便不动口的匪头,一时没了方寸,方才狐假虎威的气势也立即散了大半,只竖起一根胳膊咣咣捶地,尖声怒喝。

“休,休得胡言!此乃临川王所居,何来外男私寓?”

裴纵一脚点在他肩上,仄歪半身,侧目回头,又潦草一抱拳,笑道,“惠妃娘娘,此殿临川王已赐臣暂居,麟趾宫的人深夜来闯,不妥罢?”

“放肆,放肆,一派胡言!”

约莫一射地外的白玉台基下,黎惠妃稳坐在凤首金辇中,隔着重重帷幔,只闻其声而不可见其人。

“如长衢伯所言,失礼了,只是兹事体大,本宫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裴纵眯起眼。

“有人求告本宫,说鸣銮殿有人私抄反诗,欲行不轨。”垂帘香烟后的声音雍容娴雅,滴水不漏,“本宫也觉荒谬,特来搜检一番,众目睽睽之下,也好还临川王一个清白,长衢伯以为,可是这个道理?”

“可有人证?”

步辇中的人无声一哂。

裴纵身后,一个细钗罗裙的宫人哆哆嗦嗦直起身,膝行上前,叩首砸地。

“伯爷,奴万死!”

裴纵心中一凛。

果然有备而来。

他入宫不久,便将鸣銮殿里里外外的宫女内监,身家籍贯一概查了个底掉,就为防着后院起火,谁承想还是让麟趾宫的人钻了空子。

“哦,是你啊。”

他声色无澜,听不出喜怒。

裴纵说着,垂下眼睑,将手中银枪朝身后一抛,正被周巧巧接在怀中。

而后扶起地上抖似筛糠的侍女,温声询问,“鸣銮殿有人抄反诗?”

“是……”

“抄在何处?”

“一,一幅画上。”

“哪幅画?”

“御赐的那副……《高陵野渡图》。”

反诗,抄在画上,还偏是御赐之物。

这就差明白告诉满上阳宫的人是临川王要造反了。

九死一生也不过如此,傻小子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比他在代北沙场餐风饮血还惊险。

裴纵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竟歪头一笑,对那告举的宫女道。

“行了,也别费劲了,抄在哪幅画里你直接取来交出去罢。”

洪秀这才好容易从地上颤巍巍直起身,冲殿内四处抄家的内监们一挥手,众人垂首而退。

那宫女走到一架多宝格前,取下那只《高陵野渡图》的卷轴,双手颤栗捧给裴纵。

他一勾手挑开卷轴外的丝绳。

水墨丹青垂然铺成。

寒鸦野渡上。

赫然几笔写着。

“一夕寒江雪去慢,未央春风竟力穷。”

这是十六年前“云州诗案”中,韦收所做《高陵绝歌》两句。

十八年前,高陵温氏一战族殁,定王关前自刎。英雄惨终,总惹后人追怀。

两年后,定王旧臣韦收放云州牧,北上赴任途中,路过百牢关外不归原,触景伤情,赋诗临悼,作《高陵绝歌》。

因诗中“一夕寒江雪去慢,未央春风竟力穷。”一句,将“夕”与“央”,“去”与“力”两两相合,恰得“殃”,“劫”二字,于是,时任御史中丞的黎崇便上表称,韦收追念故人,满怀怨愤,对天子有不臣之心,竟作诗咒诅大央祸殃灾劫,其心可诛。

定王生前朝野声望颇隆,此事始终是天子逆鳞。

彼时黎崇揪住“余党”二字大做文章,正中帝王心性。

于是只为这一句悼诗,韦收谪放岭南,朝中定王故交,大小官吏牵连其中者数十人,或流或贬,几年间纷纷客死异乡。

犹记得兄长曾说,为当年韦收过云州时,公父曾设宴以飨,天子还降旨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这如今十数年过去,又揪出韦收一个死人的旧诗炒冷饭。

怕不是黎相黔驴技穷,而是纪王那个浑球学生自作主张东施效颦罢了。

裴纵思及此处,心下已定。

只要不是黎崇对李彻出手,纪王母子还不足为虑。

他将那副图提在手中抖了抖,左瞧瞧,右看看,时而皱眉,时而眯眼。

洪秀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凤辇,不明所以,更顾及一身老骨头,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嘶,你是不是看错了。”

裴纵突然斜眸瞧着那宫女一笑,道。

“这上头没有反诗啊?”

陡然。

话音未落。

说时迟那时快,裴纵伸手一掏,一扯,便将那画上题诗的地方撕出一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按在身后的铜雀灯台上。

热焰熊熊。

火舌狂虐撕咬在他血肉之上,直至那一片碎纸烧黑,化灰,裴纵的手掌也依然按在灯台上纹丝不动。

重围之中,众目睽睽,连抢夺的机会也不曾给,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毁尸灭迹,将黎惠妃言之凿凿的罪证付之一炬。

周巧巧此时终于抬头,望了一眼长衢伯手心烧红的皮肉。

而他却自始至终,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长衢伯以为如此,此事便可轻易了结吗?”

那妇人的声音却依旧从容优雅,显然为此举,顺理成章将裴纵归为有勇无谋之辈。

“本宫尚有人证在此,况毁伤御赐之物,这罪名,长衢伯打算如何承当?”

“了不了结,端看谁说了算。”

谁知裴纵却卷起手中画轴,大剌剌跨在殿门高槛上一坐,颇有些你奈我何的架势。

“好,那便请长衢伯随本宫一齐面圣罢。”

“惠妃娘娘且慢。”

黎惠妃话音未落。

又有一列青衣纱冠的内监执节而来。

杏纱宫灯上,刀笔正隶写着大大的“庭”字,威势逼人。

就连守在黎惠妃驾前的内侍也纷纷敬退三步。

洪秀的脸色变了一变,犹豫片刻,依旧垂首快步,走到殿门之下,低低拱手。

为首那人一身石青獬豸袍,想是庭狱司掌印大监裘净无疑了。

庭狱司直对天子,掌上阳七十二宫典狱司刑事,铁面无私,更兼是天子心腹,从来谁的面子也不给,按规矩办事。

裴纵赶来前,悄声对那宫娥所言,便是请她到庭狱司报信。

按《上阳宫律》,天子寝定后,非军情急政,不得相扰。一应宫中细事,皆由庭狱司受理。

黎惠妃想来对这裘净的脾气也清楚的很,所以才带来这么多人,将鸣銮殿围得密不透风,就为提防谁出去给庭狱司通风报信,坏了她将此事直接捅到圣人面前大闹一场的打算。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鸣銮殿多了个飞檐走壁,遇事还不按常理出牌的兵匪头子长衢伯。

“裘大监,这么晚还四处奔波,可真辛苦啊。”

“娘娘折煞小人,为圣人分忧,不敢言辛苦。”那大监细眼含笑,声色却冷得冰刀生刺一般。

洪秀得了主人眼色,立即上前,“大监,您都瞧见了,鸣銮殿有人抄反诗,这是要谋反呐!这事可不敢耽搁,定当速报圣人知晓才是!”

“哦?这还得了?”裘净口中这样应着,语气却平平淡淡,毫无起伏。甚至瞧也不瞧洪秀一眼,径自从黎惠妃驾前穿行而去。

一个小内监提灯为他开路,他缓步到殿门外,不着痕迹朝周巧巧那张肿得老高的脸瞥了一眼,又垂头对门槛上耍赖的长衢伯拱手行礼。

“长衢伯。”

“大监不必多礼。”

“敢问长衢伯,反诗在何处?”

“反诗?什么反诗?没瞧见啊?”

“那,敢问长衢伯,首告之人是谁?”

那宫人匍匐在地,恐怕是这一夜连遭变故,吓得不轻,嗓音已然扭曲,“奴燕纾,见过裘大监。”

“鸣銮殿所抄反诗,是你亲眼所见?”

“……是,可小人……”

“你见罪告举,本分内事,然不告至庭狱,反入麟趾宫挑唆,依律当笞二十,可有异议?”

“奴知罪,奴知罪!”那宫女闻言,嘭嘭以头抢地。

“可有异议。”裘净目不斜视。

“奴无异议……”

话音未落。

身后的司刑监便抽出笞杖,簌簌生风鞭在她身上。

一阵惨叫过后,那宫女脱力晕厥。

再看内外众人,个个面如土色。

“大监铁面无私,不知长衢伯损毁御赐画轴,又该当何罪?”

事已至此,黎惠妃心知再无法施展,却又不甘作罢,便冷冷道。

“长衢伯,请将证物交予小人。”

裴纵一展臂,将画轴抛入他手中。

裘净向他再一行礼,面色不改,道,“损毁御赐之物,视同欺君,然长衢伯身在八议,当待明日请天子圣裁。”

“不必。”

谁料裴纵一摆手,站起身,潇洒掸了掸袍角微尘,向后一指那宫女道。

“我同你去庭狱司,就在她对面为我挑一间牢号。”

裴纵此言一出,金辇中黎惠妃立时恨得玉牙紧咬。

今夜就在庭狱司动手脚,让那宫女来个死无对证,明日再到御前去凭一张嘴往临川王身上泼脏水,也不怕不能扒他一层皮。

偏偏裴纵宁可自己惹一身腥,也要绝了她这条后路。

奔忙一晚,颗粒无收。

黎惠妃岂能不恨。

裘净也明白他的打算。

黎惠妃宫中势大,手早就伸到了庭狱司来,他正愁今夜无法处置这烫手的山芋,有长衢伯自告奋勇,他何乐不为。

于是垂首向后一让。

礼敬有加。

“长衢伯这边请。”

这满上阳宫的人,就从没见过有裴伯爷这般闲庭信步,自己溜达到那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庭狱司的人物。

一时间纷纷侧目,由衷叹服。

周巧巧始终抱着裴纵那杆银枪,无声跟在身后。

直到鸣銮殿外琉璃影壁下,才急急上前半步。

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纵回过头。

周巧巧以为他要交待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连忙附耳过去。

却不知那长衢伯是真马革裹尸的生杀看惯,还是根本不明白庭狱司是何等鬼蜮境地。

他一袖手。

如刀眼眉溶溶月色下,依旧锋锷凌人。

“我案上有一盒果子,是南市的新鲜样式,哄你家殿下早些睡。”

裴纵却话家常似的,啰嗦了两句闲事。

“教他别慌,我后日照旧带他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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