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6-11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符黎 主角:末悟 折衣
“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折衣笑起来,声音温温柔柔地,劝导一般。
“你说什么?”末悟却歪着脑袋,若不是那一副鬼面,这动作甚至有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你说我放不下你?那是谁还一直占着我的房子?”
折衣一咬牙,“那房子在西天上,你一个阿修罗,要它做什么?养鸟么?”
“是啊,”末悟大咧咧地说,“养的就是你啊,你这只金丝雀儿。”
“我不是雀儿,我是一盏灯!”
“哼。”末悟道,“你不就是弥勒老儿跟前的一只小雀儿,成天只会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到处飞来飞去地说我的坏话,打我的小报告?三千年,你倒是也不烦啊?”
折衣难得被他激出了几分气,连面色都泛了红,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动,倒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生机一般。按说他和末悟吵架吵了三千年了,理当神闲气定,伺机而动,但或许是因这中间又有二百三十年未曾见面,吵架的技巧都生疏,才导致自己一时失察,输了先手。
他捋顺了呼吸,一板一眼地道:“烦啊,这搁谁谁不烦,所以才要和离嘛,各自去寻各自的欢喜,你说好不好?”
说着他便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人的讥诮:“好是自然好,但这一回公事归公事,你总不能翘班儿了。办完了公事,你再去寻你的欢喜也不迟嘛。”
折衣脸色蓦地通红,转头,便见城隍低头专心拿脚趾抠地,好像是为了给他留下点最后的面子。折衣觉得不可思议,他,福泽深厚的佛弟子,听了多少机锋论议,学了多少经义辩难,竟然破天荒地吵不过他的前夫!
他恨恨地正要再开口,魔君的身子却忽然晃了一晃。
夕阳终于落下了远山,暗沉沉的夜幕从西方缓慢降落,悲风汩起,零落四野,即将被吞入无边黑暗的怨鬼冤魂们尽皆发出痛乱的惨呼——
“末悟!”折衣立刻上前扶住了他,他一手抓住折衣的雪白衣襟,下巴搁在他肩膀,却突然咳出一团乌黑的血块!
那血块脏了折衣的衣衫,又跌落到尘土里去。折衣只匆匆对城隍说了声:“守在外面。”便一把掀开了帐帘,小心地将魔君搀了进去。
一入了大帐,末悟便甩脱他的手臂,往脏兮兮的绒毯上“扑通”一声直直栽倒。
大半晌,他竟都没再发出一点声响,直叫折衣以为他要死了。
他要是死了,一切兴许就好办了。他们已经分居,也没有孩子牵累,那座破房子折衣可以不住,依旧回到佛祖座前去做他的灯。不用再管复杂的解籍手续,西天人心淡漠,也不会有人当他是守寡的。
折衣怔怔地,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又撩起衣襟跪到男人身边,使尽浑身力气给他翻了个身,让他死便死了,但不要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面具的半边已经滑脱下来,稍稍露出峥嵘的鬓角。折衣索性伸出手将那面具卸下,便见到神憎鬼厌的阿修罗的脸。
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好像是自从三千年前与自己合籍,末悟这张脸便再没有变化过。棱角分明,眉目锋利,睫毛却偏偏生得长,把那一双看遍近万年世事的老成双眼遮住了,只露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来。折衣也知道阿修罗族的男人都长得丑,也不知末悟的父母是何方高人,却偏能把他生得这么英俊。
这么英俊的青年,就是可惜,长了一张嘴。
折衣给这座营帐下了障眼的咒,又凝露为水,给末悟擦拭干净了脸庞手脚。身上他可不想管。接着他握住末悟的手,将额头与他相抵,元魂静默燃烧,折衣的热力慢慢地递出,待末悟身上渐渐暖和了才放开。
暖和了,末悟也便睁开了眼,眨了眨。
折衣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倒还有些像万年前的模样。自己在阿修罗地的战场上捡到他时,他还藏不住一双狼耳朵,一双眼睛溜圆地瞪着人,一张口便是獠牙。他求了佛祖留他一命,带他住在西天,分他法力,教他分辨善恶美丑……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个人想得深了,未发觉末悟已经望了他许久。
是帐中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惊醒,他恍惚低头,末悟却猝然地收回目光。
“你在想什么?”末悟生硬地问。
“……在想我初见你的时候。”折衣诚实地回答,“也是在怨灵无数的战场上。”
末悟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转过脸去。战场上恶念丛生,杀意弥漫,他已镇压了二百多年都镇不住,今晚月缺,反而遭到了反噬,令他头痛欲裂。但他没想到折衣也正在今晚过来,他死也不肯让折衣看去自己的笑话,便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忍耐着。
折衣看他额上冒出的豆大汗珠,觉得好笑,做夫妻三千年了,他一抬屁股折衣就知道他要撒什么尿,还搁这儿装硬气呢。于是掰了他的手团在手心里,温声地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咒。
折衣的声音清平冲淡,不掺一丝杂念,如佛前的袅袅香烟盘旋而上,能引人入光明胜地。这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纶音,过去也常能奏效的,却不料今时今日,竟听不进末悟的狼耳朵了。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折衣,一双眼里仿佛燎着火星子。
他很热,是尘俗欲念烧灼的热,烧得他心肺痛苦,连喉咙都哑了,唤着,“折衣,不行……”
折衣一顿,“什么不行?”
“别念了,我要给你念硬了……”
折衣不敢置信地往下瞧,“……你不是不行吗?”
末悟却猛地抽回了手,像生气一般,又背转身去躺下来。折衣望着他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却起起伏伏地凌乱呼吸着。折衣知道恶念的煎熬有多难受,万年的尘灰都堆积在末悟心头,他没有像过去的所有阿修罗那样被折磨得发疯,都是因为有折衣在他身边,时时为他纾解拂拭。
但如今折衣却不应再做这种事了。
他们做了三千年夫妻,什么软啊硬的说话早已不会害羞,但到底如今要和离了,末悟想必也清楚分寸,不可能再当真做出非分的事情。
末悟痛得将身子都蜷在了毯上,昂藏的身躯缩起来,倒像他原身的那一条野狼。折衣终于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希望能为他稍稍压制住一些痛苦。念经是不敢再念了,此地的恶灵恶得蹊跷,折衣在末悟的身边躺了下来,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便灭掉了那一盏孤灯。
黑暗。
法阵之中,折衣望着黑暗,听着身边人渐渐停匀的呼吸声。这倒是他所熟悉的,在不辨日月的西天,在那座孤清的小楼中,他的枕边人虽然冷酷,嗜血,还长了一张很贱的嘴,但每晚陪着他睡觉的时候,这呼吸声都会让他感到安稳。
他觉得自己失心疯了,才会向佛祖请求来看他一眼。因为这场乱世,末悟把二人和离的承诺无尽期地拖延下去,竟让他心焦。他希望末悟能痛快一些。
不就是二百三十年零八个月五天没见面么,待他们当真和离,那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面了。
到后半夜,浑浊森冷的空气侵入营帐,折衣在梦中咳嗽了几声,不自觉地往温暖的地方贴靠过去。
他当真梦见了万年前的阿修罗地。阿修罗与帝释天两族相杀,不肯虔信的阿修罗终遭灭门,绵亘万里的荒原上处处是丑陋的尸体,天边不时劈裂天神愤怒的闪电,怒这两部生灵的无知妄为。折衣便是随着那闪电赤足落在血海之中,他低下身,从死人怀里抱出了那一只小畜生。
阿修罗有胎、卵、湿、化四生,这头野狼显然是湿生投了畜生道,毛茸茸的狼尾巴无力地垂落在折衣臂弯边,一双眼睛却瞪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威胁声音。折衣抬头看向这悲伤的荒野,心中生出了菩萨的悲悯,抬手覆住了小狼的眼睛,给他念了一段无量寿。
后来末悟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君了,却仍然不通经义,没有文化,不论折衣怎么教他他都学不懂,单单只会背这一段无量寿。
……“设我得佛,自地以上,至于虚空,宫殿楼观,池流华树,国土所有一切万物,皆以无量杂宝百千种香而共合成。严饰奇妙,超诸天人。其香普薰十方世界。菩萨闻者,皆修佛行。若不尔者,不取正觉。”
“嗤。”竟尔又是一声嗤笑,将折衣从这修行的深梦中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暗里什么也瞧不清,只有一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轮廓——
他竟不知何时睡到了末悟的怀里!
吓得他往外一出溜,末悟不拦他,只挑挑眉道:“睡觉还念经呢?”
隔了些距离,折衣终于能看见他的脸。似乎前半夜的痛苦已捱了过去,他穿上了外袍斜躺在氍毹上,一手支着脑袋,怀抱里空空如也。
折衣也觉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脑子里响起了一段无量寿。”
“半夜发愿,菩萨能听见吗?”末悟嘲道。
“修行不在昼夜,只在心中。”
“只在心中,莫非菩萨又聋又瞎?”
“你不懂。”折衣不耐烦了。他为何要跟一个阿修罗讲佛法?他日日只知道非圣灭法。
末悟看他半晌,又冷冷地笑了笑。
黑暗令折衣不惯,他起身想点灯,赤足却被冰凉地面激了一下,缩进了袍角里。就算在肮脏的人间,他也能赤足行走,干净得不染片尘;末悟就不一样了,末悟连心都是脏的。他过去曾以为凭自己的修为,花个几千几万年,净化了魔君也非难事——是他太天真了。
就如此次,好歹两百多年未见面了,他以为当有片刻寒暄的——结果仍是他想太多,他和末悟一见面就势必要吵架,终究还是不见为上。
“冷不冷?”末悟忽然开了口。
折衣一怔。
末悟却只盯着他袍角底下若隐若现的脚,“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昨日我虽惨胜,但战事远未结束,我仍要做他们的将军;你……你在,只会碍手碍脚。”
折衣道:“你瞧不起我?”
末悟的语气变了,“你是会骑马拉弓,还是会舞刀弄剑?”
“我,”折衣一甩袖子,灯烛哗地亮起,“骑马我还是会的!你不要平白污蔑人!”
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烛火从后头照来,将他那虚张声势的阴影投落在末悟身上。末悟抬起头看他,无表情地笑,“那你还会什么?”
“我会——”
我会念经解咒,会为你……
这话说不出口,折衣呆在了原地。
末悟看上去是那么冰冷,好像与他过去的冰冷又不太相同,这一回,是真正断绝他梦想的冰冷。
“折衣尊者,若是您忘了,容我提醒您一句。”末悟慢条斯理地说,“离婚这事儿,是您,要离的。”
“您可别反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