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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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白晔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太阳沉入西边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刚好打捞起一汪红彤彤的残阳。

医院的停车场从来不缺少“旅客”,形形色色的小轿车乌龟似的挤在黑暗的洞穴里,齐齐瞪着大眼,不眠不休地捍卫脚下的领土。

白晔打开车门,才刚插入钥匙发动引擎,手机忽然响了。

过于嘹亮的《男儿当自强》的铃声在死寂的停车场响起,莫名生出些荡气回肠的意思来。

白晔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来电显示是王韬。他接通电话,听筒里蓦地传出一段深情的音乐,王韬的声音时高时低。

白晔没听清他说什么,耳朵只捕捉到“蹦迪”两个字,很活泼很有跳跃感地,他想起一幅画来,不无揶揄道:“王先生,您在《舞蹈》?”

“白主任,你怎么文绉绉的?恶心死我了,”音乐声远了,王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话,“蹦迪,来不来?”

在王韬的字典里,广义上的蹦迪包括广场舞在内。食古不化的白主任笑了笑,没有戳穿他,道:“不了,你好好玩,别忘了回家泡枸杞喝。”

“知道您为什么还打着光棍吗?三十好几的人了,真打算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迈向老年人行列?恕我直言哈,白主任,像您这样的,迟早得被‘摧枯拉朽’。”

白晔将手机搁在副驾驶座上,王韬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他开动了车子,从停车位转出来,顺便回答了一句:“我有事。”

“有什么事能比找对象还重要?我跟你说,这里漂亮姑娘一捞一箩筐,”王韬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嗷”了一声,接着道,“等等,我好像嗅出味儿了……兄弟,你不会是要回家喂你的狗吧?”

白晔没说话,王韬当他默认了,立即大呼小叫道:“还真是啊?不是……白主任,您老这是打算跟狗过一辈子吗?听我的,一顿也饿不死它,赶紧来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车已经离开了停车场,灰紫的天色在车窗上闲晃,正赶上红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抱着蓝皮球蹦蹦跳跳地踩在斑马线上,穿到对面去了。

空气有些闷热,白晔望着小男孩的背影,说道:“是条小狼狗,凶着呢,回家晚了他会生气。”

王韬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等会儿,你还怕自家养的狗不成?我没听错吧?”

“可不。他生气了会咬人,为了谢罪,我只好把自个儿打包好搁餐桌上,任由他生吞活剥了。”

隔着滋滋的杂音王韬都能听出来,姓白的这句话是噙着笑意说的。

“……”白兄弟出息得令他无话可说。

“白主任,那个……恕我冒昧,咱医院精神科水平挺好的,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做个检查?”

听筒里传来一句“改天吧”。

·

傍晚的城市像一只无面目的巨兽,混凝土浇筑的牙床上插着钢筋唇齿,电力系统拉出参差涎液,草木囚禁在齿缝间,成为一片翠绿的菜叶。

白晔回到家,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电梯门开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本该待在屋里的“小狼狗”正蹲在门外的绿植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之间,两三绺头发软软地随风摇摆。

白晔将手上提着的购物袋放下来,小狼狗睡得很浅,耳朵轻轻一动,抬起头露出睡眼惺忪的半张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晔垂下眼,目光交缠的瞬间,小狼狗倏地移开了视线。

他光着脚,身上还是昨晚睡觉时穿的睡衣,此刻抿嘴蹲在门口,瞧着委屈巴巴的。

白晔蹲下身,伸出一只手,嘴角延着温和的笑意:“小可怜,谁欺负你了,怎么整得跟只小狗崽似的?”

白晔说着,手已经伸到对方颈项间,顺着衣领滑进去,他弯起眼角:“今天怎么这么乖?来,小尾巴呢?摇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

话音未落,白晔的手就被一股大力扣紧了,接着他感到手腕一疼——小狼狗咬住了他。

白晔嘴角笑意不减,语气却放软了:“好了,小狼崽,我不欺负你。今天临时加班,回家晚了,我错了,进屋再收拾你白爸爸成吗?”

小狼狗——梁沛面无表情地看了白晔一眼,松口了。

白晔打开门,一进屋就踩到一样东西,是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上面穿着一把钥匙。

这是他家里的钥匙,本该老老实实地在小狼狗脖子上呆着。

他用小指将链子勾起来,不动声色地坐到沙发上,对梁沛吹了声口哨,道:“小狼崽,过来。”

梁沛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挪到沙发边,他顶着白晔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直接扑到了白晔身上。

睡衣宽大的领口垂落到白晔鼻尖,少年人漂亮的锁骨恰到好处地收进眼底,视线往上移,是线条利落的喉结,往下移……

真是个微妙的位置。

梁沛的鼻息重重地打在白晔的脸上,他的情绪好像有点激动,白晔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招惹这只小狼崽,可是他却不知死活地笑了一下。

“嘶——”

这一笑就好像一点火星掉在了蠢蠢欲动的干柴余烬上,梁沛压下来,白晔眼前短暂一黑,脖颈上的疼痛使他回过神来。

梁沛的牙齿咬在他的大动脉上,只要再用上几分气力,就能——

他的头发和呼吸一道蹭过白晔的颈项,白晔的手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耳后。

白医生手上功夫拿捏得很灵巧,他侧过脸在梁沛的耳垂上亲了一下,这个时候,挂着钥匙的银链子恰好扣在了梁沛的颈项间。

梁沛怔了怔,松了嘴,从沙发上滚下来。

白晔坐起来,盯着梁沛,道:“长本事了?钥匙往屋里一丢,人往门口一坐,搞得可怜兮兮的,故意给我闹心是不是?嗯?”

梁沛一声不吭,垂下眼睛盯着地板。

不声不响的,看样子是默认了。

“……小白眼儿狼,你怎么不干脆咬死我呢?”白晔一不留神,不小心瞥见他眼尾的一线红,心蓦地软了,有气也撒不出,无奈地点了一支烟。

谁知梁沛忽然浑身一震,径自转身跑了。

房门在白晔眼前“砰”地关上,他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白晔眼皮一跳。

坏了,狼崽子真生气了。

关于小狼狗为什么生气,白晔大概知道一点。

昨天休假,王韬带了几个朋友来他这儿玩,当时砰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梁沛就躲进房间里去了。

王韬喝了点酒,稀里糊涂地去敲梁沛那间房的房门,白晔拦住了,跟他说,他家的小狗在屋里睡觉。

梁沛一直没出来,午饭也没吃。白晔好不容易把王韬和他那帮狐朋狗友送走了,才千哄万哄地把人给哄了出来。他家的小狼狗一打开门,就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抱着他半天没说话。

小狼狗不喜欢他带人回家,不喜欢他说自己是“小狗”。

好像还不喜欢他抽烟。

白晔盯着锁得死死的房门,有些牙疼,后悔自个儿高中那会儿没拜对门的开锁王为师,导致如今只能望门兴叹。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白晔把两盒菠萝蜜从购物袋里取出来放在桌上,洗了刀切哈密瓜。接着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搅匀了加盐和水,做了道水蒸蛋。白晔左手刚将小青菜扔进水池里洗,右手已经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牛肉,十分娴熟地装出“家庭煮夫”的气质。

几道菜炒好端上桌了以后,白煮夫揭开砂锅盖,老鸭汤的香味湿漉漉地扑鼻而来。他舀了一汤碗,嘚啵嘚啵地踏着小碎步坐在了餐桌边,好像自个儿真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似的。

“小狼崽,开门,吃饭了。”

没有动静。

白晔无声地叹了口气,往嘴上抹了把蜜,改口道:“小乖乖,爸……我错了好不好?你出来,我随你怎么咬行不行?”

毫无反应。

“……我保证以后不带外人来家里,不叫你‘小狗’,不抽……少抽烟,好吗?”

“……”

白晔说得口干舌燥,朦胧间觉得自己这几嗓子喊出了熟悉的配方。

他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恍然间明白了。

这他娘的怎么整得跟失足丈夫哄媳妇儿似的?

而且这小媳妇儿脾气还挺大,“犯了严重错误”的老丈夫哄不好。

“是不是非得要我写个忏悔书裱起来挂客厅里,他才肯搭理我?”白晔悻悻然想道。

白晔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吃了一块菠萝蜜,觉得味同嚼蜡。

帘子被吹得飘起来,空气潮湿而闷热。

白晔出了会儿神,恍惚间想着:当初可是他巴巴地赖着我的,我怎么越混越回去了?

白晔和梁沛是在两年前的早春遇到的。

那个时候,刚当上科主任的白晔下班后经常在芍阳大道上散步,提前过上了“夕阳红”生活,就差早晨跟着小区楼下那帮大爷一块打太极了。

他经常在夕照漫天的时候看见一个少年。那少年身量颀长,清清瘦瘦的,夕阳给他的侧脸、耳朵还有头发镶上暖红的金边。白晔曾经在与他擦肩的时候,想象他的面目、声音、眼睛里的风情……然而这个少年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只是安静而模糊的侧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无数个瞬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将那张脸上白晔想看到的一切展现给他看到。

白晔有时觉得他们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他追,他就藏,躲起来不要他找到。游戏发生在余光里,好几次白晔感到自己就要捉住了,只差一点——他有耐心。

白晔第一次看见梁沛的脸是在一个微雨的夜里,四下里潮湿一片,梁沛光着脚倚靠在路灯底下。

白晔摸到他扎在脚底的钉子的同时,看见他眼尾的一点泪痣。

那泪痣一尾小鱼似的,“扑通”跳进他眼里,白晔感到自己捉住了他,也被他的目光捕获到,不知是谁捉住谁。

所以往后很多天,白晔在看见这个少年的时候,会追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白晔唱独角戏,梁沛好像从来没有转过脸认真地看过他。在医院里病人往往比医生的话多,白晔身为医生,却仿佛是生病的那一个。梁沛惯常沉默寡言,白晔难得撬开他的嘴,得到的往往是惜字如金的只言片语,标点符号都吝于加。

因此一年后的一个雨夜,春雷滚滚,白晔在家门口捡到梁沛时,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梁沛说,我愿意为你摇尾巴,你可不可以把我养在家里?

他说话的时候,雨水从眼睫掉落,顺着脸颊滑下来,泪痕似的。

·

屋子里忽然明晃晃地亮了一下,白晔回过神来时,窗外的闪电恰好隐去狰狞面目,发出雷的咆哮。

白晔倏地想起什么,搁下筷子,敲响了梁沛的房门。

“小狼崽,乖,开门好不好?”

白晔就没觉得自己能说服他,纯粹是声东击西忽悠人。他一边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地说着软话,另一边暗戳戳地拿出了备用钥匙。

他推开门的时候,小狼狗正缩在墙角,闪电在这一刻抽干了血色,白惨惨地照亮了屋子。白晔听见缩成一团的梁沛呜了一声。

他拉上了帘子,转身蹲在梁沛跟前,将人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脊背。

白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梁沛冷不防地吸了一点进去。

“你不怕吗?”梁沛忽然开口,声音低得有些发哑,“狼会在雷雨夜里擦亮獠牙,割喉舔血。”

白晔低低地笑了一声,顺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道:“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把你放在心尖儿上供着,小白眼狼还觊觎着本人的肉体,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白眼狼本狼保持了许久的缄默之后,抬起头,无声胜有声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晔。

白晔心跳怦怦然,蓦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觉得白眼狼要对他的肉体下嘴了。

“你要亲我吗?”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滑到嘴边,呼之欲出。姓白的把它咽下去了。

打了一夜的风暴,翌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白晔在梁沛的房间里待了一夜,被小狼狗蹭出了毛病,一大早就处于一种恶劣的兴奋状态,无可奈何地钻进浴室冲了个凉水澡。

白晔出门上班的时候正是八点,门关上的时候,梁沛翻了个身,从床上爬起来。

暖白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斜斜地切开了餐桌和地板,一半阴影一半光明。

餐桌上放着碗筷,碗里的面汤蒸出腾腾热雾,灿金的荷包蛋闪着太阳光。

梁沛咬开蛋皮的时候,一股热流涌进喉咙里,他倏忽想起昨晚,想起电闪雷鸣。

·

白晔身上朦胧的烟味让他有点精神恍惚了,他盯着白晔的眼睛足足看了半分钟,心跳有了迷离的味道。

他心乱如麻地想向白晔求欢。

就像他决定来找白晔的那一天,当时他就发了疯似的想,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摇尾乞怜,哪怕做一条狗也行。

原来狼也是有奴性的。

·

祸根是在初遇的那个春潮带雨的夜里埋下的。

白晔在他跟前蹲下,梁沛感觉到火的温度,还有他的心跳,乱七八糟。

“小同学,怎么不穿鞋呢?”

白晔说话的时候,烟草味的气息撩动梁沛的头发。

梁沛屏住呼吸,没有回答他。白晔的目光如有实质,好像湿漉漉的藤蔓从坑洼道路的裂缝中钻出来,以蛇的姿态匍匐而上,在他的打量下,梁沛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脚底的钉子与地面摩擦,蹭出火苗,炙得脚疼。

白晔听见梁沛抽了口气,伸手捏住了他的脚踝,昏暗的路灯给刺入皮肤的尖刺和伤口处爬出的血迹镀上一层暖光。

白晔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晚是双氧水的气味,酒精的温度,碘伏的颜色。

白晔给他擦药的时候,梁沛说:“狼是不必穿鞋的。”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白晔却听懂了,随口开了句玩笑:“小狼崽,我是‘兽医’,你说巧不巧?”

梁沛的眼睛就是在这一刻被点亮的。

真巧,巧得就好像天凑地合的一对。

·

白晔下班之后才刚回家,就接到王韬打来的电话,院里临时接到一台急诊,病患情况有点特殊,值班医生应付不来,让他过来看看。

挂断电话的时候,白晔刚把一盘什锦炒饭盛起来。

梁沛忽然从他身后拢住他,说:“如果你不能陪我吃饭,就让我陪你出去行吗?”

隔着单薄的布料,白晔感觉到小狼狗的体温,还有不安的心跳。

白晔将车开进停车场之后,没锁,让梁沛待在车里。

梁沛玩了会儿手机,停车场安静阴凉,不知从哪个通道口吹进来一阵冷风,夹杂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梁沛点开“天气”应用,看见雷电预警的时候,刚好听见雷鸣。

过于冷寂的停车场里,雷打得好似山崩地裂。

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白晔还没有回来。

闪电过后,第二道雷声响起的时候,梁沛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他在电梯口遇见了白晔。

白晔将外套脱下来,罩在他头上,低低地说:“怎么还乱跑呢,让人看见拐走了怎么办?”

梁沛躲进白晔的车里,似乎终于逃出窒息的人间,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闻到血腥味。

梁沛好像受了刺激,爬到驾驶座,压着白晔到处嗅。

白晔拗不过他,暴露出肩膀上的几道伤口。

患者家属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动口犹嫌不够,干脆动了手。一群医生护士是“秀才遇上兵”,吵起架来嗓门不够用,还白白挨了几下。

白晔就是在拉扯之中被一名家属用碎裂的玻璃杯刮伤的。

梁沛跪坐在白晔腿上,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盯着流血的伤口,一言不发。

白晔摸摸他的脊背,说:“别看了,回去贴个创口贴,一晚上就能好。”

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人这么盯着,感觉跟中了弹似的。

他试图把衣领从梁沛手里抽出来,不想适得其反,梁沛居然瞪了他一眼,不但不让他得逞,还埋下头——白晔一惊——这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了?连伤员都不放过?

他推梁沛的脑袋,说:“小崽子,你爸都受伤了,行行好,换个地儿咬成吗?”

“哎,你——你干什么?别舔!”

白晔意识到梁沛的动机时已经晚了,他气急败坏地把人推开,“混”了半天,没“蛋”出来。

……还不如咬呢。

梁沛嘴角边还沾着血,白晔看见他用指背擦了一下,然后将擦下来的血舔掉了。

白晔顿时一阵心烦意乱,混混沌沌地点了一根烟。

出乎意料地,梁沛居然没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将烟点燃了,叼在嘴里。

反倒是白晔自己心里过不去,觉得自个儿这“中老年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小青年,简直忒不是东西。

这么一想,他把烟一揪,准备掐熄了。

这时,梁沛忽然从他手里把烟夺了过去,白晔一转眼,看见梁沛一声不吭地把烟咬在嘴里,吸了一口。

小狼狗没抽过烟,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把他呛得咳嗽不止。

白晔忍俊不禁,从车子的储物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烟灰缸,抓着梁沛的手将烟头摁熄了,抓住机会教育道:“年轻人,抽烟有害健康,别愣头愣脑的,什么都跟人学。”

梁沛从咳嗽中缓过来,抬眼看着白晔,白晔跟他四目交接的时候,愣了一下,仿佛看见刚才掐熄的那一点烟头火在梁沛的眼里重新燃烧起来。

梁沛蓦地凑上去,亲吻他。

烟草味跟呼吸,潮湿地交缠在一起。

白晔还尝到他唇齿之间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味,梁沛将他压在椅背上,呼吸紊乱地解他扣子。

白晔从窒息当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想:亏得这崽子技术水准不高,爸爸差点就神志不清地把人给要了。

他拉着梁沛的头发,把人拉开了,梁沛眼睛一红,又要缠上来。

“年轻人,谈恋爱要认真严肃,别学那些下流胚子,车震什么的不正经,”白晔擦擦他的嘴角,弯起眼尾接着说,“咱们回家好好发挥,行吗?”

梁沛不知在想什么,一路上没说话,回到家就钻进了房间。

往后一两个月,白晔开始忙起来,常常早出晚归。

梁沛更加沉默寡言,他感觉白晔似乎在躲着他,不想跟他见面似的。

明明为了扮成人而努力了好多年,可是怎么好像始终也摆脱不了狼的本质。

一只离群索居的狼,掉入人间,总是格格不入。

第一次壮着胆子,想要尝一口人间烟火,狼要抗拒畏火的本能,要咬掉指爪、翘起尾巴,把自己驯服成一条温良的狗。

然而终究只是人的附属品,一旦逾矩就可能失去栖身的屋檐,终于又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逾矩了。

可是分明从最开始就是逾矩的。梁沛想,既然原本就是错的,为什么不能一错再错、错得毫无悔改余地——错到迷途而不知返呢?

门咔哒一声开了,白晔推门进来的时候,梁沛正站在他身前。

白晔冲他笑:“饿了没?”

梁沛没吭声,目光将白晔上下扫了一遍之后,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呲出一排牙齿。

白晔大概没眼色,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颔,刚想说点什么,忽然感觉手心一疼。一垂眼,只见梁沛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从指尖伊始,一寸一寸,他一寸一寸地逼近,几乎整根无名指都被他咬进嘴里,要嚼碎吞下似的。

白晔好似事不关己,不动声色地看着,渐渐地,感觉有一圈凉飕飕的东西顺着手指的轮廓缓慢地滑出来。

梁沛抬起头时,嘴里咬着一枚银白的戒指。寒光凛凛的金属圈上,镌着一团火焰纹路。

烫。

咚,戒指掉在地上。

“你看见了,”白晔的视线追着戒指落在地上,声音渐渐低了,“前不久王韬给我介绍了几个相亲对象,为了这点事,我最近有点忙。”

梁沛盯着他,眼尾晕出一片红。

白晔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伸手抱他——可是落了空。梁沛蹲下来,蜷缩在地上,头埋在双臂之间。好像在哭。

“对不起,”白晔有些牙疼,“我跟他说,我有对象了。”

他说着有点心虚,可是话都出口了,只好继续厚颜无耻:“那天我捡到你,你头发是湿的,靠在路灯底下,可怜见的……唔,就像只流浪的小狗。我那个时候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想带你回家。”

不就是掏两下心窝子吗,就肉麻怎么了,还能齁死谁不成?

“换了别人你也要捡回家吗?”

梁沛没抬头,声音传出来有些闷闷的。

“哦,那得考虑一下,”姓白的大言不惭,开始待价而沽了,“对你,我是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来着。”

白晔的这句话三分真七分假。

·

最初接受梁沛这样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还让他住进自己家里,白晔的目的并不单纯。

梁沛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到处都透露出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在很多情况下都等同于“异类”。

白晔曾经打算诱导他去精神科做检查。

可是梁沛十分敏锐,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一天忽然问他:“你想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吗?”

而白晔真正了解梁沛,正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

“我确实有病,”梁沛话说了一半,笑了一下,没头没尾地问,“你在大白天看见过星星吗?”

“白天怎么会有星星?”

“天是明晃晃的,但人的眼前可以一抹黑,星星从后脑勺钻进来,往眼窝里冒。你应该没见过,很漂亮,我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我‘没个人样儿’。”

梁沛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过了很久之后,白晔才明白,梁沛描述的是一场家暴。

他并非精神病,只是因为生命中曾有过一些暗无天日的时刻,令他成为囚徒。

·

梁沛闻言愣了一下,他悄悄地张开手指,露出一点缝隙,急促地呼吸着空气。

“……我知道‘图谋不轨’是什么意思。”他说。

话一出口,梁沛忽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被人摁住双肩,被迫扭转了身子,撞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白晔预谋已久,他轻轻地抬起梁沛的下巴,吻他的嘴唇。

小狼崽这辈子没被人这么对待过,何况对方的实际操作能力跟他还不是一个等级的,一时之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蓦地忘了自己究竟是狼还是人。

白晔游刃有余地抓住他的手,梁沛反应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上被套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眼角余光落在左手无名指上,戒指恰好闪出火焰般的光。

白晔在戒指上亲了一下。

“小狼崽,你是不是该意思一下?”白晔笑眯眯地看着梁沛,一点“中老年人”的端庄都没有。

梁沛盯着戒指呆呆地沉默了半晌,忽然蹲了下去。

白晔呼吸一滞,平时积累的某色废料这会儿都“厚积薄发”了,十分应景地冒出来,唯恐天下不乱。

白晔在道德沦丧的边缘蹦了会儿迪,一低头,看见梁沛嘴里咬着戒指,站起了身。

白晔:“……”

好家伙,老子才刚决定要跳进道德的深渊呢。

梁沛眼眶都是红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强硬地扑上来。白晔底盘不稳,抗拒之心也不怎么强烈,干脆顺势被他扑倒在了沙发上。

梁沛双手支在白晔身体两侧,俯下身,咬在嘴里的戒指被他缓缓地套在白晔的手指上。

白晔呼吸凝滞,被怦怦的心跳支配了一会儿,突然觉出一丝异样。

不对啊。

这个小青年好像站错了位置。

白晔喉咙发干,艰涩地发了言:“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话音未落,他感觉小青年怔愣了一下。

什么叫机不可失——

白晔趁着这个当口,一把推翻了统治阶级,不但翻身农奴把歌唱,还压着下台的“前统治阶级”,笑吟吟地说:“小崽子,唷,还害羞呢……”

话说了一半,忽然没了声音,白晔感觉自己的嘴角被人湿湿地舔了一下。

他一时没回过神来,这时,却听小青年“害羞”地说:“狼不亲人……我用舔的好吗?”

这已经不是属于中老年人的小康社会了,大伙儿都奔向共同富裕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白晔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伙子,你能咬死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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