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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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贺长夏瘫在沙发上打游戏,左手边的茶几上放了盘冰镇蓝莓,右腿搭在沙发靠背上,姿势十分扭曲但惬意。

他正玩得兴起,门外一阵响动,随后传来了李茹楠的大嗓门:“夏夏,我们回来了,开门!”

这一嗓子把贺长夏吓得一哆嗦,连游戏都来不及退出,慌张地摁灭了屏幕,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高喊着“来了来了”,一边手忙脚乱地环顾四周,慌不择路地将手机塞进了沙发靠背的缝隙里。

李茹楠等不及,回头朝陈池笑笑以示安抚,转头就开始河东狮吼:“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又在家里打游戏!藏什么藏!再不来开门老娘——”

嘎吱一声,门开了。

屋内清爽的冷气飘散出来,贺长夏却笑得比窗外的盛夏还要灿烂:“我没打游戏,我在厕所呢!”

“……厕所也不行,真是的,外面这么大太阳让我跟你哥等半天。”李茹楠瞪了他一眼,拖着陈池的黑色行李箱撞了撞他,“让让啊,门神。”

“哦哦。”贺长夏连忙侧过身子,眼睛还偷偷瞄着单手提了两个行李箱的男生。

“你好,是长夏吧,我是陈池。”

对方朝他伸出手,露出一个温和平静的笑容。

贺长夏闻到了冰的味道,很清冽。

温度断崖式的下跌,黑色的砂砾和岩石生长起来,整个世界都被迅速冻结,铺天盖地的坚冰一寸寸侵入,传来类似于柴火燃烧时的咔嚓声响。

冰川一望无际,无垠雪白漫天飞舞,席卷成呼啸的寒风。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陈池还在门外举着手,笑容的弧度都没变过。贺长夏回过神来,连忙两只手握住了:“那什么,我叫你池哥吗?池哥好。”

他的头发在沙发上被蹂躏得乱糟糟的,后脑勺竖起了一撮呆毛,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冲着陈池弯了弯眼,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最蓬勃朝气的笑容,生动又漂亮。

陈池发现他笑起来有一颗小虎牙,在右边,只有一颗。

他向来不喜欢非对称无规则的东西,但不知为何,也许是贺长夏长得实在漂亮可爱——杏眼,眼睛很大,笑起来却像一轮弯月,倾泻出如水的月色,唇红齿白的清俊长相。总之他望了片刻,期间没有移开目光,笑着应下了。

李茹楠在屋里喊了半天,没人理,皱着眉回到玄关,一把拍在贺长夏背上:“进来啊!快让你哥进来,外面晒死了。”

贺长夏松开手,把陈池让进来,自己笨手笨脚地去摸刚刚被拍的地方:“疼!肯定青了!”

他把声音拖得老长,像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勺,又甜又多汁。

陈池拖行李的动作顿了顿,转身问他:“我看看?”

李茹楠拍得不重,她根本舍不得,哪次摆出了揍人的架势都是轻轻落下,偏偏贺长夏爱撒娇,每次都要大惊小怪地嚎啕几句。

陈池刚来不清楚,居然十分认真地要探查他的“伤势”,贺长夏难得地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摇着头。

李茹楠懒得理他,从陈池脚边拉走一个行李箱,往楼上去:“他屁事没有,小池快来,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

高二暑假第三天,七月十九号,陈池住进了贺长夏的隔壁。

那里原本是贺长夏的娱乐室,好吧,他当方面这么叫的,那里其实就是客卧。只不过总是不住人,贺长夏便在里面放了自己的手办和零食,两个篮球,没拼完的千块拼图,书桌上还有无聊时,用铁尺锯下来的半块橡皮擦。

东西越堆越多,他昨天晚上玩得晚,那个拼图搞得他头昏脑涨,懒得挪窝,甚至还在这边睡了一觉。早上起来时也没仔细收拾,把被子抖三抖往床上一扔,这就算整理好了。现在陈池要住进去,贺长夏扒着门框,探出小脑袋紧张兮兮地探查。

李茹楠一看这床就知道怎么回事,把行李箱往墙边一推,深吸了口气开始骂人:“贺长夏!我昨天有没有说今天你哥要来,啊?有没有喊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干净!你怎么答应我的?”

贺长夏不开心地努努嘴,自己有错在先不敢反驳,头顶的小呆毛垂了下去,焉巴巴地挨训。

陈池从他身边路过,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力道很轻,像在肩头拂去一片花瓣,莫名多了些春日的缱绻:“没事的,阿姨。房间很干净,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李茹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自己骂贺长夏可以,但旁人是说不得的。陈池这番懂礼貌,温和有礼的话术,让她挺满意:“我们夏夏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忘性有点大,你作为哥哥,平时可以多提醒他一些。”

“当然,长夏很可爱。”陈池淡笑着点了头。

李茹楠便更满意些,把贺长夏的手拉下来:“那阿姨先下去做饭,你自己收拾收拾,缺什么跟我说,咱们晚上去买。”

“好,麻烦您了。”陈池又笑了笑,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贺长夏身上。

他们的视线相触一瞬,贺长夏困惑地扬了扬眉,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大,就被李茹楠牵着拉走了。

“妈,他要在我们家住多久啊?”

李茹楠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做饭,一转身差点撞到满眼好奇的贺长夏,连忙推了推他:“离远点,万一油溅到你身上。”

“我昨天说话你是不是没听啊?小池要在我们家住一年多吧,等他把大三上完,出去工作了……”她把鸡汤炖上,开始切西瓜,顺手塞了一小块到贺长夏嘴里,声音低下去,“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跟你陈叔叔正在闹矛盾,你吴阿姨没办法,那我当然得让他住咱们家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呢。”

这事儿李茹楠还真的跟他讲过,就在昨天晚上,语重心长地和他商量,家里要多出一口人的事儿。

陈池是李茹楠的闺蜜,吴小青的儿子,在本地最高学府上大学,成绩优异,拿奖无数,为人斯文稳重,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不过贺长夏很少见到这位优秀的哥哥,他们一家住在临市,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每次走亲访友他也不爱动弹,是以对陈池没什么印象。碰巧陈池,据说每个节假日要么泡在图书馆,要么奔波于各大兴趣班,反正没来过他家几次,两人真没什么交集。

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更像是一个标准模板,每一处都完美无缺,却并不真实。李茹楠倒是经常念叨他,无非是又拿了什么奖,评上了什么优秀学生,要贺长夏向他学习。

听得贺长夏一个头两个大。

但就是这样一位光风霁月,时时刻刻都让贺长夏想拉出来打一顿的标杆人物,一周前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陈池出柜了。

而且相当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事情的经过和缘起,李茹楠不肯向他细说,只道陈叔叔震怒,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还在放暑假呢,就要把人赶出去。可陈池的事情闹得大,学校宿舍也退了,吴阿姨夹在两父子间左右为难,准备在这边买套房子,先把陈池从陈叔叔眼皮子底下送走,不然两人迟早打一架。

陈叔叔年轻时当过兵,打起人来指不定打成什么样子。

李茹楠热心肠,再加上闺蜜情深,当场拍了板,非要陈池住到自己家来。

“崽崽和小池好好相处知道吗?吴阿姨从小到大一直护着妈妈,这个忙妈妈于情于理都要帮。”李茹楠又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语气温柔下来,怜爱地摸了摸贺长夏的脸,“而且他还可以辅导你,我可问过了,人家满口答应呢,你……”

前面还听得贺长夏乖乖点头,等到了辅导功课他脸就黑了,抱起那碗西瓜,气鼓鼓地溜了出去:“我不稀罕,让他哪儿来哪儿歇着去吧——”

他猛地刹住脚步,闭紧了嘴巴,把剩下的话囫囵吞进了肚子里,眼睛瞪得大大,像个怂兮兮的小鹌鹑。

陈池正站在餐厅边喝水,单手插着兜,温文尔雅,长身鹤立,英俊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就是不知道在这儿听了多久。

贺长夏缩了缩脚趾,捏着小碗的手都紧了。他长得白,关节处都透着健康莹润的粉,用力时血色微微褪去,仿佛连指尖都在害羞:“那个,池哥,你……喝水啊?”

救命,这是什么蠢问题?!你还能再蠢点吗贺长夏!

话一出口就后悔,他在心里抓狂,面上却镇定,除了滴溜溜乱转的眼。

陈池放下水杯,温和地点点头,还是那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嘲笑的问题,认认真真地答了:“嗯,有些口渴。”

贺长夏愣了愣。不知为何,从见到陈池起便萦绕不散的那股寒冰味儿突然有了轻微的变化。

这变化很浅,却也堪称剧烈。冰雪荒原迅速融化,水声滴答,冰块顺着流水前行,来到贺长夏鼻尖——有点像刚刚拿西瓜而翻开的冰箱,扑面而来的,凉丝丝的寒气,是暑夏里冰爽的代名词。

他正发着呆,陈池的眼神在他指尖转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撩向他的唇,那里水润嫣红,像染了上好的凤仙花:“你嘴角有西瓜汁水……崽崽。”

晚饭过后,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餐厅里被映照得暖呼呼一片,像个被切开的新鲜橙子,酸酸甜甜的汁液从天际洒下,随着迁徙的光线流淌到贺长夏脚边。

他正在帮忙收拾碗筷,那缕落日余晖仿佛在和他捉迷藏,眨眼间,贺长夏站立着的这一小块瓷砖都变得橙黄,他不经意地低头瞥了一眼,顿时傻了,慌慌张张地抬起一只脚,苦着脸不知该怎么办。

四周的橙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气泡升腾到空中炸开了,灰白的阴影处离得很远,贺长夏轻轻嗅了嗅,觉得自己快要被甜死了。

陈池从厨房出来,一脚迈入暖橙色的边缘,视线落在餐桌旁姿势诡异的贺长夏身上。

少年脚背绷直,小腿线条匀称流畅,覆着薄薄的一层肌肉,显得十分柔韧修长,在夕阳下像被刷上了一层甘醇的蜂蜜,陈池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

“长夏,你在做什么?”

贺长夏抬起头来,拧着眉,手上还傻乎乎地端着半碟花生米:“我不能动了,池哥,你别踩进来啊。”

陈池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被他逗笑了似的扬了扬唇角,但贺长夏来不及细看,已经重新低下头,计算着怎么才能最快地冲到阴影处。

他脸上是不似作伪的苦恼,陈池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手也扶在贺长夏抬高的膝窝下:“要我帮你吗?”

帮?怎么帮?

贺长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应答的话还没问出口,陈池已经俯下身,将他轻轻松松地打横抱了起来。

走出两步,贺长夏回过神来,连忙红着脸开始扑腾,两条长腿在陈池眼前晃来晃去,过程中甚至抖落了两颗花生米:“可以了池哥!放我下来!”

他们已经走出了黄昏的领地,来到铁灰色的客厅,光线陡然变暗。陈池从善如流地将他抱到沙发上坐好,重新踏回到交界处,捡起了那两颗圆滚滚的花生米。

贺长夏红着脸,向日葵似的,小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继暴露了自己那羞耻的小名之后,池哥又目睹了自己跟个傻子似的站在餐厅惊慌失措的样子。

真丢人啊,贺长夏。

陈池一转身便撞进了这样含羞带怨的眼神,他垂了垂眼,走到贺长夏身旁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臂距离:“刚刚怎么不能动了?是不舒服吗?”

贺长夏怔了怔,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一向对自己错乱的感觉系统感到尴尬,有时只要望过去,便会不合时宜地凭空听到声音,或闻到气息,或尝到味道。所有感官好像共通着一根神经,其中嗅觉尤为凸显,以假乱真地干扰着他对人和事物的判断。

甚至在某些场合下,例如弄混了左右,找错了方向,直愣愣地倾诉自己异于常人的见闻时,贺长夏还会在旁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感到羞愧和难堪。

因此他并不想说。

但陈池的目光很温和,包容,里面蕴藏着一汪沉静的海,无波无澜。那种目光告诉他,你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解释。

贺长夏摸了摸鼻尖,凉气从冰箱里四散出来,白色的雾气逐渐升温,他仿佛坐在空调的出风口下,凉滋滋的舒适感。

“我,我有病……我有很轻微的感知障碍。”贺长夏刻意控制了一下表情,想要显得不那么在意,像个成熟的大人说起自己身上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他盘坐在沙发上,没察觉到在抠着手指。

陈池没说话。

贺长夏不知为何有些恼怒,他坦诚相待了,但对方无动于衷,衬得方才的犹豫不决像个傻瓜,于是他随手指了指从厨房里走出来,背对着他们擦桌子的李茹楠,声音又轻又快,像咬破了表皮而汁水四溢的草莓,脆甜的:“比如我妈,她现在在我眼里,就像是在一地的橙汁上修建的壁炉,里面烤着滋滋冒油的五花肉。”

这一番话前言不搭后语,也没有任何逻辑,和规整严密的思维更是没有丝毫关系,但这确实是贺长夏眼中的世界。

混乱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

他有着与常识相悖的,独一无二的世界法则。

贺长夏有些自暴自弃,偏过头去不再注意陈池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委屈又后悔。

我干嘛要跟他说呢?没有人能理解的,父母尊重、适应但不理解,同学好奇、追问也不理解,没有人能理解的。

他固执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一瞬间觉得自己又中二又孤独,眼眶都要湿了。

皮质沙发传来轻微的声响,身旁凹陷下去,陈池靠近了些,温热的手掌轻轻撑在他的膝盖处,贺长夏陡然一惊,把那点儿泪意憋回去了。

“那,我是什么味道?”

他听见陈池沉静地问。

贺长夏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确认自己报了刚刚的不理之仇,这才回过头,一脸严肃地打量了陈池一番:“你确定要我说嘛?”

陈池点点头:“确定。”

“冰,冰山雪原的味道,很冷。”贺长夏犹豫了下,直言道,“不过现在像空调的冷风,有一点点灰尘在空中飘来飘去。”

陈池顺着这番意象想了想,问:“我融化了吗?”

贺长夏呆住。

他在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指望能被理解,不被质疑,不被嘲笑是场奇思妙想的幻觉就不错了,但陈池认真地看着他,发问也是真心的,就像他真的能够透过这短短十几个字,感同身受地看见了贺长夏不成方圆的世界。

“啊,是,就是冰化开了,现在是凉凉的。”贺长夏挠了挠脸,傻乎乎地看着陈池。

“这样啊,那刚刚你站在那里不敢动,是担心橙汁沾到脚上吗?”

“嗯嗯!”贺长夏抿着唇,眼睛亮晶晶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以后这种情况叫我就好。”陈池拍了拍他的膝盖,温柔又强势地望进他的眼底,无端地令人信服,“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长夏看到的世界,远比我们普通人更加丰富多彩。”

“你是最特别的,没人像你,也没人能成为你。这样不可复制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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