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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和009去吃火锅那天,是我俩认识的第二天。

是009主动邀我的。他说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温度适宜,很适合去吃火锅。

我心想也对。于是翻出了床头柜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也。

我坐在轮椅上费力地慢慢挪动,然后009把我抱进了车里。

是的,没错,我还是个双腿残废的人,从十三岁就开始坐轮椅,一直坐到现在。

老倒霉蛋说的就是我了。

不过,我有颗还算聪明的脑袋,所以我扒着车窗,对把轮椅放在后备箱里的009说:“009大哥诶,一会儿可能会下大雨,你别忘了先买把伞。”

我瞎了一个月,在瞎之前我是个专门搞气象的,不巧还算牛逼,我可以通过空气湿度、温度、风向等,估量是否有雨。

其实如果我能看见,我会判断得更准确些,不过我经验丰富,基本上每次都大差不差。

恰巧出租车司机在前头出声,他一开口就是个肯定语气:“哎呀兄弟,可算让你说着了,这里的天气变化多端,你看现在是晴天保不准一会儿就下大雨,出门最好带伞——喏,送你俩一把,不用买了。”

“诶,就是说,世事无常嘛,”我透过墨镜望向司机的大致方向,“谢谢您啊,大哥!好人一生平安!”

我听见了009把伞接过来的动静。

接着车开了起来。

下车的时候果然下雨了。

我端坐在椅子上,等火锅里的菜熟。

009业务能力果然不错。

他付车费时一并付了司机大哥的伞钱,大哥坚决推辞,我冲他摆摆手,说:“大哥,祝您生活愉快!再见!”然后让009推着我的轮椅赶紧撤。

009很听话,推着我转身就走。我迎着风和雨,哈哈大笑。

009选的这家火锅店也很好。我和009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各种香味一阵阵地直往鼻子里钻,真的很香,香得我几乎忍不住要流口水。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火锅了,医生不让吃,要忌嘴。

可现在我觉得没关系了,至少可以吃一点。

009坐在我旁边,他一会儿要给我夹菜。我能听见轻微的碟盘碰撞声和衣料摩擦声,或许现在他在涮菜。片刻后,电子音响起,就在我耳边,今天出门我带了蓝牙耳机,那个声音透过耳机更加清晰,他问我:“我先给你夹一个丸子吃,好吗?”

我点点头:“好的,来吧,正好想吃丸子,谢谢。”

本来我以为他是给我夹在小碟子里,再让我自己吃,却没想到是夹到了我嘴边。丸子已经不烫了,我一口咬嘴里,心想,真贴心,服务忒周到,这个钱花得忒值。

我突然有点好奇009长什么样,应该是个超级大帅哥,因为他是他们公司价格最高的,只是我看不见,太可惜了。

我问:“009,你是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工作的呢?要是有人看你长得帅,趁机占你便宜可咋整。”

身旁没有声音了,静了片刻才回复道:“您是我第一个客户,陈先生。”

“噢,这样啊,”我笑起来,“那你就放心好啦,陈先生是个正经人,从不占人便宜哟。”

我真的是个正经人,虽然009或许不相信。

因为他没有出声。

他一直在给我夹菜,不过每一口菜的分量都很少,维持在让我刚好尝到味道的水平上。这样就挺好了,我已经一饱口福了。我觉得009或许是有过照顾人的经验,知道给病人一次不能吃太多。

——009应当已经看出我是个病人了,虽然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生了什么病。

我患的是脑瘤,还是极为凶险的那种,全名太长,我忘了叫啥了,总之好几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事件被我给撞上了。

肿瘤压迫了我的视神经,导致我失明。化疗、开刀、吃药,还有种种不良反应,比如疼痛、失眠多梦、反应迟钝、记忆力减退,偶尔还会短暂失忆。

所以说,老倒霉蛋了我。

现在我已经放弃系统治疗了,因为完全没有用了。那个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到时候我就腿一蹬,眼一闭,到另一个世界去玩儿了。

我不治疗是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曾经我辗转过各个医院,国内国外的都求过医,仍然无力回天,甚至有医生断言,再开一次刀,我连手术台都不用下了,可以直接拉去火化。

我不想死在手术台上,不想被白布盖过头顶,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我没有告诉009我的情况。

因为他只是在我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出现的人,而我于他而言,只是短暂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一个不太幸运的家伙。

也是因为我不希望别人同情我,说你看这家伙多么多么可怜,是个绝顶倒霉蛋,十三岁就出车祸成了个残废,19岁因性取向不正常而被家族排斥轰出了家门,喜欢了八年的人和别人结了婚,不到三十岁患了脑瘤,年纪轻轻,马上就要嗝屁啦!

……我靠,真不能细想,一细想就发现我确实挺惨。

不过没关系,要是我能完成这四个愿望,也不算太过遗憾。

总有属于我的圆满。

比如今天的火锅就很不错。

美味极了。

当然,009也很不错。

第一个遗愿圆满完成。

第一个愿望圆满完成,我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勾,心满意足地合上本子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醒来,庆幸自己又活了一天,顿时神清气爽,慢慢挪腾着步伐去洗漱。我向来算不得笨,失明一个月以来,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眼前黑茫茫一片的生活。基本上可以避开障碍物。

……然后下一秒我就碰到了置物架。

“咚”地一声,有个盒子掉到了地上,声响把我吓了一跳。

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哐!——”第二声要把要我吓死了,这是踹门声。我连忙“看”向卫生间门口,喝道:“谁?!”

平静的电子音响起:“是我。009。”

——009被我安排住在我家客房,平时很安静,我一个人玩儿的时候从来不打扰我。

“噢。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咋了呢!”我拍了拍胸口,“魂都要让你吓飞了,我还正在尿……”

卧槽!我连忙转过身,摸索着把裤门儿拉上。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要脸。

009又不出声了,我以为他出去了,就小声叫道:“009?你走了吗,009?”然后就听见他的回复:“没走,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我的脑袋有些刺痛,像针扎一样。明明是电子音,话语却让我想起了从前的那个男人,那个我爱了八年的陆楦,他曾经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他说,陈青寻,我在这里,不管你什么时候看我,我都在这里,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哭。

可是后来他不在那里了,我看不到他,他丢下我和别人结婚去了。

我感觉脸上好像溅上了水,用手背去蹭脸的时候才发现是眼泪。

唉。我叹了口气。

我慢慢扶着洗漱台,打开水龙头想要洗一洗脸,下一秒却被009揽住了肩膀。他用毛巾沾了温水,给我擦了擦脸。

隐约间似乎有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让我觉得是错觉。

我仍眼泪汪汪的:“009,你真好。”

肩膀上的手掌在那一瞬间紧了紧。

我用纸巾擤了一把鼻涕,再接再厉:“009,你真敬业,所以咱们今天吃完早饭就去海边吧!”

半晌后,009回复了一声:“好。”

要去完成第二个愿望了!

我恶狠狠地想,我再为陆楦哭我就是小狗!

.

我听到了海浪的翻滚波涛,闻到了海风的湿咸味儿,海鸟鸣叫着从这头越过那边,翅膀扑扇的声音流畅又轻快。

我坐在沙滩上玩沙子,用小铲子把大堆沙子铲到右手边,堆高以后又铲到另一边。

有点可惜,要是能看见,我非得堆个城堡出来不行。

009坐在我旁边——应该是在我右边,我听见他很轻的呼吸声了。

他大概想不到我来海边之后竟然啥都不干,就哼着歌坐在地上玩沙子。但是他很敬业,什么都不问我。

然而或许是憋久了,我也有些话想要倾诉一下。

于是我停下那调不成调的歌,主动问他:“你看到我把来海边列作愿望之一,但是来到之后也没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毛病?”

009回复:“不是。”

“噢,那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话吧,”我把沙子堆到右边,用手摸索着拍了拍,又铲了一铲子上去,“你不懂,有人陪我来海边,我就很开心了。”

009停了一会儿才回复我:“为什么?”

我停下铲子,摸摸自己的腿,那是两条残废十几年的腿:“你看我吧,腿脚不利索,再加上以前工作也挺忙的,就不好往哪里去,后来……后来又生病了,就更去不成了。”

“也没有家人陪我来,我爸他有了新儿子,听话又健康,所以他就不要我这个旧儿子了。嗯……我以前呢,有个喜欢的人,是我追的他,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但是他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我来海边,他性格又很沉稳,和我完全相反,大概是相处不来,又没有爱了吧,就分开了。”我用铲子拍拍沙子。

009那边没有回复,过了很久才回道:“对不起。”

我失笑:“你对不起啥呀,和你又没关系。”想了想,我又说道:“你不要怕勾起了我的伤心往事而道歉,关于我和他,我已经基本想开了,这个故事已经走到它的结局了……也不要安慰我啊,这世界上那么多倒霉的人,不是这个人倒霉,就是那个人倒霉,我呢,恰巧就是万万千千个倒霉蛋之一。”

009问:“你和他,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这个啊,”我把沙子重新铲回左边,“是一个很长的不太有趣的故事,你大概不会想听的。”

我感觉009这样或许会觉得无聊,毕竟看一个成年人絮叨着往事来来回回地铲沙子一点也不有趣,我既堆不了城堡,也挖不了地道。

“009!”我喊他,“你去玩儿吧,去玩去玩,游泳、捡贝壳、看美女都行,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玩一会儿,你一个小时以后来接我就行。”

009又没出声,可是呼吸声仍在,因此我知道他没走。

“去吧!少年!”我笑眯眯的,“一个小时后再见。”

“……好。”009回复道。然后我就听见他起身的动静,窸窸窣窣,很快安静下来了。

我周围没有什么其他游客,009找的这块沙滩很舒服,沙质松软,手感很好,我很喜欢。

009办事靠谱,我再次感叹道。

.

“喂,叔叔,你在干啥呢?”我听见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咋咋呼呼的。

“我在挖坑,”我略微一笑,然后把笑一收,语气变得相当严肃,“你管谁叫叔呢!叫哥,叫哥懂吗!”

“哇,你怎么这么凶!”那小孩儿大呼小叫起来,紧接着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吵得我脑壳痛:“哇哇哇!你怎么没有头发!你也是秃头吗!我摸摸!”

摸个屁!

“我不仅凶,我还吃小孩呢!就你这样的小屁孩,我一口吞俩个。”我冲他的方向竖起了铲子,作凶狠状,“赶紧走开,要不然我一铲子把你怼沙子里头去!”

小男孩嗷嗷着跑了。我哈哈直笑。

笑着笑着,我突然觉得脑袋又疼起来,眼前一亮又一黑,冒出些星星,冷汗霎时间汹涌而出。我松了铲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沙,想把这股疼痛忍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时间很短,大概短短几秒间,我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摔倒在地。我的眼睛似乎好使了点,能隐约瞅见我左手边不远处的一个黑影冲了上来。

这是谁?009吗?难道他没有去玩吗?

我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因为我隐隐觉得这人的身形竟然有点像陆楦。我还想再看看,但身体一软,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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