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灰

精彩段落

八苦斋背后是另一个觉者。

有了这个猜想,林远顿时连真相都不太想查下去了。他只剩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活着离开此地,然后将这个消息告诉廖云觉。

若他猜的是真的,那这诡异莫测的筮予香方背后,是活生生的神仙在博弈。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这样除了制香百无一用的小鬼,偏偏手握香方,怀璧其罪。想要夹缝求存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林远已经想好了,只要熬到被八苦斋放出去,就立即去喊廖云觉跑路,从此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廖云觉若是不肯,那自己绑也要绑走他。

林远在八苦斋待到第六个月时,已经见过许多杀手,像当初那人一样忽然“中邪”了。

他在李部打扫房间时,冷不防就会撞见昨日还一切如常的家伙,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打着摆子。他们总要躺上几天才能爬起来,脸上则迟迟没有一点血色。

起初他还以为这些人是没吃到每月的解药,毒发了。

但按李四的说法,那毒药发作即死,并不会给人恢复的机会。

何况这“中邪”也没有时间规律可言,有人半年都未曾发过一次病,有人却三不五时就得倒下一次,到后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如同行尸走肉。

每个人都对此熟视无睹。

于是林远也总是当做没看见,神情如常地扫完地就走。

直到这一日,面对倒下的李十一,他这套对策忽然派不上用场了。

李十一僵卧于床,双眸紧闭。

与其他人不同,她虽然还在发着抖,脸上却维系着人偶一般的平静,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般。这种割裂感放在一个妙龄少女身上,给人的观感既诡异,又残忍。

过去半年里,她与其他杀手一样来来去去,不做任务的日子里就旁听林远上课。虽然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但她已经是他在八苦斋接触最多的人了。

李十一总是神情淡淡,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从不做任何越界的举动。但林远没有忘记李四说过,自己与李十一之间,有一段夭折的情愫。

——“夭折的情愫”到底是怎样的情愫啊?!

换做真正的李四站在这里,会怎么表现?

不闻不问么?李四确实让他别跟她说话,但到了这种关头还没有半分表示,也太奇怪了吧?

关心几句么?他不懂这俩人的感情纠葛,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被李十一发现异常……

林远慢吞吞地扫了地,又擦了桌子。

这当口,床上的李十一突然睁开了双眼,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林远。

林远察觉了她的目光,心头一突,却没有抬头回视过去。

他神色如常地收起扫帚与抹布,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却又走了进来,将一壶热水轻轻放在了李十一床头,还替她倒了一杯。

直到将其他房间都打扫完毕,林远才兜回来收走水壶。

因为方才他突然想起,刚来八苦斋时在刑房里听赵丑说过,两个私通的杀手被丢下了后山。

那么,他猜测即使是换做真李四在此,也只能给出这种极其谨慎含蓄的关怀。

装水的茶杯已经空了。李十一仍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再看他。

林远端起水壶正要离去,忽听身后的李十一极轻地说了一句:“下次别送了。”

她的声音清灵而冷冽,如同刚化的春溪。

林远脚步一顿,死活琢磨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下次别送了,小心被发现”,还是“下次别送了,咱俩没戏了”。

他猜不出意思,便不敢接话。只好故作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当晚,他又做了梦。

这半年来,他断断续续地做过不少怪梦。梦里有些凌乱不可辨认的画面,还有人的交谈声,用的却不是汉人的语言。林远完全听不懂那些古怪的字词,却尽可能地记住了它们的发音,指望着日后能查到意思。

还有几次,他梦到自己在杀人。有时在雨里,有时在雪里,剑刃上淌着滴落不尽的血。醒来时才会想起自己分明不会使剑,而且已经废了丹田。

但在这一夜,他梦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画面。

那是一扇开在长廊尽头的黑色的门。

他推开了门,并没有人阻拦他……门后是几个或坐或躺的女人,每一个都腹大如鼓,四肢脖颈却瘦弱得如同枯枝……

他走过她们身边,她们却只盯着自己的肚子,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有人双目泛红,恨得几乎要滴下血泪,仿佛腹中孕育的不是孩子,而是恶鬼;有人却满目痴迷,不时抚摸着肚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梦中的场景突然转换。

他离开了黑门后的房间,却跪在另一间暗室里,面前只燃着微弱的烛火。

借着忽明忽灭的烛光,他看见黑暗中伸出一只长满瘤子的巨手,缓缓按在他的额上。

“你看见了什么?”仿佛是耳边,又仿佛是无限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尖锐疼痛刺穿了他,顺着他的骨骼爬向周身,如万虫啮噬,将五脏六腑蛀出密密麻麻的空洞……

“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他忍不住放声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想窥视对方的面容,视线却无法穿透那鬼火般摇曳起舞的烛光,双目如同直视太阳般刺痛……

林远险些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终于在清晨的阳光里睁开眼时,他立即惊坐而起,大口喘着气,双目依然一跳一跳地作痛。

他双腿发抖地跑到铜镜前一看,自己的眼白里遍布血丝,恰似那些“中邪”的人。

难道那些人也只是与他一样,时不时地遭遇一个噩梦?

不,他的症状比他们轻微得多。

他们是在现实中经历了那可怖的拷问,才会凄惨地病倒么?

那只长满瘤子的巨手,是他想象出的造物,还是真实存在于世呢?

林远逐渐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梦境似乎并不代表自己的未来。至于它们究竟代表什么,他却没想明白。

但林远很快就顾不上研究梦境了。

因为他照例走进刑房去上课时,门口的看守冷不丁开口道:“这是最后一堂课了吧?”

——三只箱子里一共就那么多种香料,再如何拖延,也终有认完的一日。楚灿娥教不了林远什么了,剩余价值也就发挥完了。

那看守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来,手中把玩着一条鞭子,眼中透出几分跃跃欲试。

林远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这堂上完,楚灿娥就可以随他处置了。

楚灿娥也听见了看守的话,反应却很平静。她带着林远复习了一遍所有香料的名字,末了道:“我再看你配一遍小山青,若是无误,便算是学会了。”

或许是知道死期已至,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反而格外从容,硬是从那副枯槁身躯里重新撑起了几分香宗世家的气度。

在林远的要求下,刑房里多了一张桌案。曾经粗糙的香料已经被碾磨成粉,一堆一堆地陈列其上。

林远像在折云宗蒙学课上一般,跪坐到桌前,依序取出楚灿娥所报的香粉。只要将它们揉到一处,再加入一点炼蜜就可搓成香丸。

林远拨弄香粉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微微回头,看见赵丑背着手站在了刑房门口。

赵丑也不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林远继续,似乎是在验收他的学习成果。

在林远的印象中,这瘦子相较于赵子,心思更密,脾气也更阴。此时林远看见来的是他,即将出口的话语便在嘴边停顿了一下。

其实,林远想过能不能救楚灿娥。

强行帮她越狱肯定是行不通的,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倒是想过一个办法,但希望不大。

只是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犹豫几秒,还是决定试一试。

林远手上动作不停,不经意地问道:“说来,你们做过那么多香,有没有能杀人的?”

楚灿娥:“杀人……?”

林远慢慢地配着小山青:“我去折云宗时,被林远用一把香粉放倒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楚灿娥想了想:“那应当是曼陀罗粉,大量吸入确实会周身麻痹。但大部分香料是无毒的……”

林远意识到她没有抓住自己递的话头,心中着急起来,却又不能说得更露骨,怕赵丑听出不对。

其实他这话,是专门问给赵丑听的。

如果楚灿娥表明自己能用香使坏,杀人于无形,就等于对赵丑展示了自己的价值。这八苦斋又穷又抠,若是发现有个好苗子摆在面前,未必不会动心。

赵丑完全有权拍板,让她服下毒药之后,变成为组织效命的人手。

虽然那样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总比死了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林远决定再冒险尝试最后一次,如果楚灿娥还是听不懂,那也只能算她命中该绝:“若是几种无毒的香料配到一处……有可能产生毒性么?”

楚灿娥迟迟没有回答。

林远以为她终于发现了生机,还在斟酌答复,便没有催促。然而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正在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林远一愣,抬眼去看楚灿娥,却见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林远的心一沉。

他刚才全神贯注地替她创造机会,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凭着习惯抓了一小撮柏子。

李四是不可能顺手去拿柏子的。

会拿柏子的,只可能是知道“小山青”真正香方的人。

楚灿娥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林远背上霎时间刺出了一片冷汗——楚灿娥发现了他是林远本人,那她会不会以为他投奔了八苦斋,是肮脏卑劣的师门叛徒?

即使她能推断出他如此遮掩,是另有苦衷,也未必会放过他。要知道这个大小姐从小看他最是不顺眼,如今又死到临头,会不会一发狠,索性戳穿他的身份,拖他一起死?

林远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嘴上和手上却一点都没停顿。

他仗着背后的赵丑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柏子,又照着楚灿娥报的假香方取了龙脑。口中还接着刚才的话题追问:“一种都没有么?”

他背对着门外两人,露出恳求的眼神。

楚灿娥:“……”

漫长的一弹指过去了。

楚灿娥摇了摇头:“只有一些罕见的毒花能闻死人,我尚未接触过。寻常香料里有几种,直接服用倒是可能致命,但没有人会傻到生吞香料。”

林远的心随着她若无其事的话语缓缓落回了胸口,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道:“那还真是没什么用处。”

楚灿娥低下头去,忽然红了眼眶。

林远正担心赵丑瞧见会起疑,就听她哽咽出声,细声细气地道:“我确实杀不了人,但我会扫地做饭,还会女红……各位大爷留我一命,我定当做牛做马……”

“别废话了。”赵丑不耐烦地截口道,“李四,她教你的你都学完了没?”

林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口干涩得如同被沙砾刮过。

楚灿娥本来已经是从容赴死之态,如今却为了解释刚才一瞬间的情绪起伏,不惜扮演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她在掩护他。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撕毁仅存的骄傲,掩护他。

而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一句:“回首领,属下学完了,都记住了。”

赵丑:“那这女人也不必留了……”

守卫跃跃欲试地举起了鞭子,就要推门进来。

赵丑:“把她送去钱部吧。”

林远愣了愣。

这段时间,他已经弄清了八苦斋的四部:赵部身份最高,相当于奴隶主。钱部以毒杀人,孙部则是一群姿色过人的女子——以及零星的男子。

相比之下,李部反倒显得平平无奇,总结不出什么特点,怎么看都只是一群靠蛮力的杀手。

他设想过楚灿娥若是去不了钱部,可能会被送去孙部,成为色诱的工具。但赵丑刚听说她不会用毒,为何却还是选了钱部?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赵丑阴恻恻地一笑:“正好,也需要新的孕母了。”

孕母。

林远一时之间弄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脑中却莫名地浮现出昨夜梦中那些腹大如鼓、奄奄一息的女人。

赵丑吩咐完便顾自离开了,留下守卫骂骂咧咧:“李部都快住满了,还生,生那么多怪物有什么用……”

见林远凝固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守卫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你也听到吩咐了,不会搭把手啊?”说着走近过来,弯腰解了楚灿娥脚上的锁链,“我俩一起押着她……”

几乎在锁链落地的同时,楚灿娥一跃而起。

她伤痕累累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如一只扑火的蛾子,冲着墙壁飞撞而去。

守卫猝不及防,伸手去抓她,却抓了个空,口中大吼:“拦住她!”

林远也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半路拽住了楚灿娥的衣角。

楚灿娥最后关头被他拉扯得全身一歪,额头还是磕上了墙,发出一声闷响。

她委顿在地,头顶血流如注。

林远立即俯身,撕下一块衣角按住了她的伤口。背后守卫骂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你等着,等着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

林远借着止血的动作偏了一下身子,挡住了守卫的视线。

楚灿娥死死盯着林远,一只眼睛被额上淌下的鲜血浸润,犹如盈满血泪:“求求你。”

她的双唇一张一合,飞快地、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你的……”

林远怔然望着,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哪几个字,那守卫已经走了过来,粗暴地拽起楚灿娥,冲林远道:“一边一个。”

楚灿娥万念俱灰,任由他们架住自己,走出了地牢。

这是林远第一次走出李部。

幸好有守卫带路,领着他穿过后院,登上一段沿山而造的石阶,最后敲开了钱部的大门。

钱部独占一座楼,楼形奇扁,严丝合缝地贴着一面山壁,仿佛是从山体内部延伸出来的。大堂里阴暗森凉,一股苦药味儿扑鼻而来。

开门的是个光头男子,见到两人押着楚灿娥,眼皮也不抬地问:“药人?”

守卫道:“孕母。”

那钱部的上下打量楚灿娥一眼,没再说话,转身从墙上取下一盏灯烛,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又是一阵七拐八弯。越往前走,光线就越弱,寒气从四面八方砭人肌骨。林远开始思量这么扁的一栋楼,内部怎会越走越幽深。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确实在往山腹里走。

钱部的光头道:“到了。”

他举起手中的灯盏,微光照出了前方一段狭窄的长廊。

长廊尽头,是一扇黑色的门——

林远梦中的门。

钱部的人已经朝那头走去了。楚灿娥止不住地打颤,脚下抓着地不肯迈步。那守卫转身想要揍她,猛然惊怒道:“她想咬舌!”

林远扭头一看,楚灿娥嘴角已经溢出了血。

这当口,他忽然想明白了她方才的唇语。

她说的是:“你的功课是我放的。”

——多年以前,蒙学先生给林远下了最后通牒,再写不出字来就滚出折云宗。

林远四处求情,没有一个同窗伸出援手。

但翌日一早,他却发现自己的书案上放了一份写好的香方。

当他举头四顾,满堂矜贵的学子,也无人回应他的目光。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一如平常。那份代写的功课,仿佛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施舍,一阵轻若羽毛的恻隐之意,随夜风而来,又随朝露散去了。

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宗主大弟子。时光如水,一晃十年,他始终没找到那个将功课放在自己案上的人。

主要是因为,也没有哪个人再次向他示好过。

守卫一巴掌将楚灿娥抽倒在地,弯腰掰开她的嘴:“塞块布进去!”

林远手中还捏着方才为她止血的布条,但却偏偏不用,口中“啧”了一声,抬脚脱了自己的袜子,团成一团往她嘴里送去。

守卫顿时哈哈大笑。

楚灿娥拼命甩头挣扎,那袜子却还是被林远塞了进来。

与之一道滑入她口中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楚灿娥舌根一苦,再一闻味道,立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她挣扎的动作弱了下去,最后深深地望了一下林远,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林远不动声色,粗声道:“老实点。”

“快点的。”钱部的人已经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黑门,催促了一声。

林远拖着楚灿娥靠近过去。

黑门之内,是他梦境里的宽敞房间。

房里几乎空无一物,只在四壁与地板都铺了厚厚的毛毡。几名妇人各自蜷缩在角落里。她们的腹部鼓胀出吓人的弧度,看上去比足月的产妇还大……或许怀的不止一胎。

她们每一个都双颊凹陷,双目失神,似乎仅仅是作为怀中胎儿的养料苟延残喘。有的不断举起拳头砸向自己的肚子,却又每每在半途无力垂下;有的笑容甜蜜,哼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有的已经一动不动,只剩肚子还在微微起伏……

但林远的记性很好。

眼前这几个,并不是他梦里那一批妇人。

在这间房室的尽头,还有另一扇更大的黑门紧紧关闭着。林远的鼻翼微微一动,只因那门缝里,正源源不断地淌出某种浑浊浓郁的香味——如果那也可以被称为香味的话。

淡红色的,腥而烈。

这种不祥的感觉有几分熟悉,他在哪里闻到过呢?

守卫已经将楚灿娥移交给了钱部那光头,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

那光头站在门里,拽了一下楚灿娥,忽然发觉她的另一只胳膊还被林远握着。

光头诧异地瞥了林远一眼。

林远这才松开楚灿娥,却还拖延着不肯走。

光头见他杵在门外,一径盯着那几个孕妇,不禁嘲弄地笑了一声:“怎么,想阿娘了?”

不等林远回答,他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黑门。

林远瞪视着眼前的黑门,耳边隆隆作响。几句回声如衔尾之蛇,在他的耳蜗中循环往复地游走。

——正好,也需要新的孕母了。

——李部都快住满了,还生,生那么多怪物有什么用?

——怎么,想阿娘了?

他一直猜不出李部的杀手有什么共通之处,或许只是因为他太不敢猜。

既然李四是双生子,那李部其他人,为何不能都是双生子呢?

他没有在李部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会不会是因为其他人的孪生手足也与他自己一样,一出生就被送了出去?

一个人在俗世中一无所觉地长大,另一个则在黑暗中杀人越货。这样安排的好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每一个李部的杀手,都天然拥有一个随时可以冒充的目标?

……

林远竭力冷静地推想着,脚下的步子却越迈越快,眼前全是那些“孕母”的模样。

——怎么,想阿娘了?

自从遇见李四后,他设想过千百次亲生母亲的身份。却没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破答案。

她也曾是那些“孕母”中的一个么?

她叫什么名字?埋骨在何处?

当她生不如死地蜷缩在墙角时,当她挥拳向自己畸变的腹部时,当她最终产下他与李四、在他们的啼哭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的眼中,也含着同样的恨意与绝望么?

不经意间,林远想起了七岁之前的那个养母。

其实到他六岁那一年,他的“爹娘”已经不怎么出现了。他们总是有事离家,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一次,林远实在思念爹娘,便偷偷跟着那对男女,想看看他们究竟去哪儿。结果让他撞见那对看似朴素的农家夫妇,走进了深山里,与一群劲装打扮、神情冷峻的人碰头交谈。

如今想来,他们当时应该是在向八苦斋复命。

林远一句话都没有偷听到,就被那些人发现了。他爹娘大发雷霆,拎起他丢回了家中。从此他们只要离开,就会提前钉死门窗,留下十几日的口粮,将林远锁在屋里自生自灭。

不过,在死讯传来的前一天,林远倒是见到了他们。

那一天,那两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家中,一言不发便开始收拾行李。林远躲在一旁默默看着,不问他们去哪儿,也不问会不会带上自己——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但林远逐渐发现这一次不比寻常,因为他们几乎搬空了整个家。是要出远门么?

男人开始将行李一趟趟地搬上牛车。女人留下来四处检查有没有遗漏时,才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林远。

出乎他意料,女人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末了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林远受宠若惊地靠近她。

女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声道:“长大了,以后要保护自己了。除了自己,谁也别信,知道么?”

林远不明所以,只能沉默着点点头。女人短促地笑了一下,转身登上了牛车,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那便是林远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翌日,村民带来了他们真假难辨的死讯。

回想起来,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假娘亲一边甩脱他,一边叮嘱他小心。

就像他不明白为何会有同窗一边与众人一道嘲弄欺侮他,一边将功课偷偷放到他的书案上。

就仿佛……对他有过关爱一般。

如果她们未曾施放那一点微末的善,他还不会知道自己所处的苦。

有了比对,就有了贪嗔痴,也有了求不得。

折云宗的主香堂上,悬着一副四字牌匾,据说是某位师祖亲题的。林远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认不出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只能询问廖云觉。廖云觉便带着他一字一字地读道:“天地为炉。”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众生为铜。

香者,为草为木,为花为果,为麝为鲸。他们香师撷取山海万物,碾磨成精致的骨灰,送入那博山炉里慢慢熏烧,像一场巍峨而盛大的殡葬。

那时,廖云觉缓声与他解释:“师祖的意思是,你我也无非是一粒微尘,在这天地炉鼎中翻滚煎熬。总要让火烧脱了杂秽,烧断了业障,才能熬出香来。”

林远不以为然:“笨人才会苦撑着,我才不要苦熬呢。”

“哦?”廖云觉带上了一丝笑意,“那你待如何?”

“谁敢捉我进炉子,我就想个法子,把他的炉子都给掀了。”

“若是老天要熬你呢?”

十岁的林远大放厥词:“那就掀了这天!”

几日之后的凌晨,林远骤然惊醒。

房里黑灯瞎火,他的床头耸立着一道奇高的身影,足足有一个半林远的身长,脑袋都快顶到了屋顶。

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看见林远匆忙坐起,才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作为一个杀手,你是不是睡得太熟了些?”

林远脖子后的寒毛竖了起来,单膝跪地道:“是属下大意了。”

他知道来者是谁。此人名叫赵寅,是八苦斋里专门负责追杀叛徒的人。

总有那么几个活够了的杀手,或为情爱,或为血仇,宁愿不服解药毒发身亡,也要叛离八苦斋。这种时候,就轮到赵寅出场清理门户了。

能够追杀任何杀手的,自然也是整个八苦斋身手最强的人。

赵寅一出现,林远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果不其然,赵寅低头望了他一会儿,便道:“楚灿娥死了。”

林远一脸茫然:“死了?”

“进入黑门服下产子药后,她便上吐下泻,低热不断。我们以为她是承受不住产子药之力,没想到拖到今日,她竟断了气。你说说,这会是什么原因呢?”

林远装作反应了一会儿的样子,才震惊道:“属下绝对未曾伤她,阁下若是不信,可以查验尸体。”

赵寅温声道:“不必担心,我确实查了。我剖开了她的胃,翻了翻里面的东西。”

林远的胃也古怪地翻腾了起来。

八苦斋里,果然什么怪物都有!

赵寅:“只可惜,她饿了几天,胃是空的,只有一点点黑糊糊的渣子残留。我闻了闻,除了腐臭之外,似乎还有一点类似草药的味道。你觉得那是什么?”

“属下不知。”

“我猜是香料。于是我让人去寻来典籍,查了刑房里摆着的每一种香料。还真让我找到了一个说法,说是没药不可生服,大量生服便有性命之忧。”

这也……太周全了。

来者不善。林远低着头反问道:“阁下怀疑我给楚灿娥下毒?”

赵寅摇头:“我听闻楚灿娥在进黑门之前,几度试图自尽。我倒是在想,会不会是你把没药给了她,助了她一臂之力呢?”

林远面不改色:“绝无此事。属下根本不知没药的毒性。楚灿娥一直在刑房里与香料为伴,虽然有守卫看着,但她寻隙偷吃一口,守卫也未必能发觉。”

赵寅慢条斯理道:“确实是这样……”

他伸手托起林远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林远的脑袋,仿佛在品鉴什么心仪的藏品:“但我就是觉得你不对劲。我的感觉,从未出过错。”

林远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悲愤道:“阁下这样说了,我便无话可答,只能听凭阁下处置。”

赵寅嗤笑一声:“你明知现在八苦斋上下都在保你,指着你去搞到筮予香方。我倒是想杀你,奈何没人答应。”

他用三根奇长的手指拍了拍林远的脸:“但我不会让你孤身上路的。你且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来取你项上人头。”

赵寅说完就要走。

在他背后,林远错愕道:“上路?”

赵寅说着要杀他,却与他有问有答:“安排你三日后出发,去寻廖云觉。”

林远的心脏狂喜地搏动起来。他怕自己心跳太响,被赵寅听见,慌忙开口说话:“为何如此匆忙?属下……属下才刚刚上完课,尚未复习一遍。”

赵寅在他房门外停步,回头道:“情况有变。折云宗还是没有交出筮予香方。但他们似乎允诺宫里,直接做出筮予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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