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铺的跛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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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大约是睡前这一场,程水一夜无梦,严庆生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也没惊动他,等收拾完了一瞧他还在睡。严庆生有些担心他睡过了时候,临走前拍拍他:“快五点了,你自己看着点时候。”

程水这才醒了。

花店老板跟他说六点上班八点下班,碰上节日他得跟另一个轮着值夜,一个月一千二,值夜奖金另算。

一千二,正好是严庆生两个月的钱。程水思及此,眼里一点儿困意都不见了,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

严庆生看他这副样子,眼里盛满笑意,“那哥先走了,祝你今天顺利。”

“嗷!”程水在屋后头刷牙,一嘴白沫子,“谢谢哥!”

严庆生走后,程水自顾去洗漱,完了一看时间,离五点还差两分,他从这到花店也不过走十二三分钟,时间还宽裕得很。

程水不着急,这时间正好给他打小算盘。

家门口的水泥墙上钉着根生锈的长钉,上面挂着一支没了笔帽的圆珠笔和一本在左上角戳了洞的记事本。程水翻过那本子,上面的字估摸着是严庆生的,写得歪歪扭扭,不过程水也跟这水平半斤八两,还挺美滋滋。

我哥这字写的,随我。

他顶不要脸地接着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简写,他看不大懂,也没什么去问的必要,便没再理会过它。

程水从那本子上撕了页纸,小指勾着圆珠笔来到桌前,准备给自己理一理财。

理财,啧,洋气。

他提笔瞪了几秒的眼,小学生给新书写名字似的端着劲儿在最上面空白处写了两个大字:里才。写完后,看了看又觉得不对,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该加点什么。

最后他烦躁地一折,把那溜白给撕了。

还是直入主题吧。

工地给程水发了八百块钱,他一分没动,好好地揣在内兜里。

程水在纸上写了第一行:800。

他发了六天传单,后面两天时间短些,一天只给六十五,一共五百三,他花了点吃饭与买必需品。

程水从另一边兜里翻出一堆零钱,一毛的五毛的,硬币纸币都有,占了半张桌子,看着气势挺足,其实细数起来没多少。

还剩四百一十二块两毛。

程水又仔细地把这个数写在800 的正下方。

他上下对得整齐,一眼就算出来了总数,于是又换了一行,把1212.2写好了。程水琢磨着,他得用这些钱给严庆生添点东西。

衣服是必须的。天越发冷了,听说下周还有场雨,阴冷阴冷的,那条腿说不准得疼。而且后厨热,外面冷,他走得又慢,太容易生冻疮。

严庆生已经把他冬天的一套拿出来搁屋后晒着了,程水一一摸过去,没一件够暖的。

棉衣棉裤棉鞋,程水忘了鞋字怎么写,换成了脚,于是帽子和手套变成了头跟手,反正他自己看得懂。

这一套下来,程水在心里估了个数,尽量不超过五百,剩下的钱还有别的用。

早上严庆生从桌子上摸走了他在家喝水的茶缸,程水心想,那就再添个杯子,对了,钥匙丢了,家里的锁也得换。

趁午休时候赶回来换了吧。

他写写画画,看着差不多了,便叠起纸跟着纸币一块儿放好,掰了半个馒头,叼在嘴里出门了。

深秋的风冷冽得像有人用冰刮你的脸,程水搓了搓脸颊,替严庆生发愁:这要是到了冬天,又是大风又是大雪,他哥那腿脚怎么过去?

要是……不用走着去就好了。

程水猛吸一大口寒气,头脑一片清明,他可以骑车送严庆生去上班啊!

在天彻底冷下来前,程水心里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为了严庆生,他必须得买辆车。

花店老板姓黄,程水到的时候,黄老板还没过来。

“他一般得下午,”开门的是这个花店的老员工,一个叫吴小思的小伙子,一张娃娃脸,鼻梁上架副圆边儿眼镜,看着比程水还嫩些,实际已经二十六了,“早上都是活儿,生意倒不忙。”

他收了钥匙往店后面走,边走边说:“你头一天来,黄哥要我带你——之前做过这行没有?”

程水便跟在他身后如实答道:“拉过货,没正经在店里干过。”

吴小思说:“你看货?”

程水说:“跟着以前的老板。”

吴小思点点头,“行,那你这也算零基础。没事儿,活都简单,重要的是心要细,花都娇贵,粗手粗脚的做不来这行。”

程水应了:“吴哥我跟着你。”

吴小思笑了:“那不墨迹了,咱俩一起把这些花搬到后面,抓紧时间在出太阳前换完水,光照了花就蔫得快了。”

店里的鲜花每天都得换水、剪根,连带着装水的花桶也要洗刷干净,这是个纯粹的体力活。程水跟吴小思蹲在水池子边上,吴小思伸着胳膊剪给程水看:“喏,四十五度角……这样,三指头差不多……”

确实简单,程水上手很快,没到七点,这些花就又回到了木架子上。吴小思仗着老板不在,又没生意,毫无心理压力地在老板椅上瘫会儿,显得比他还高兴:“盼了俩月,黄哥可算是招了个靠谱的!”

程水奇道:“我之前还有人?”

“有啊!就上星期,来了一天就走了,嫌累,再往前还有个倒是肯出力气,但手太笨,教不会也不行。”

程水笑:“我也就来剪了几刀,说不定后面也笨,吴哥多担待点儿。”

“你手挺活,我看得出来。”吴小思目光灼灼望着他,“加油,以后我的工作分你一半儿。”

快到中午,店里得留人,吴小思伸了个懒腰,问:“你先还是我先?”

程水让他先去,自己站门口找旁边五金店老板挑了个锁,也不清楚家里有没有工具,又买了两把螺丝刀。付完钱转身回到店里,掏出那张纸来,在1212.2后面画了道杠,写上55。

吴小思一会儿回来,他便步履匆匆往家赶。

午饭大概来不及吃了,程水狼吞虎咽地就着腐乳解决了锅里剩的一个半馒头,结果吃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两大碗温开水下肚,气儿这才顺了。

他之前上班时间不固定,不方便在家里做饭,现在定下来了,程水盘算着找时间买点菜和面,能省点是点。

换好锁,他站起身,走到巷口,正撞上昨晚开了窗户的那个男人,男人显然也认出他来,眼神躲闪,似乎想打招呼的样子。

程水冷着脸经过他身边,走远了。

果然如吴小思所说,黄老板下午过来了。他一来便递给程水一本册子,要他没事就多翻翻看,最好能记下来。程水翻了两页,他总提笔忘字,但阅读倒没什么大问题,里面都是些常见花种的相关知识,只是全是文字,若不是程水以前跟着老板认了不少花,只怕就算全本背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黄老板在店里坐了会儿就走了,路东头听说要开家茶馆,他得去招呼招呼,最好能带笔生意回来。

剩下两人紧锣密鼓地包装双十一活动的单支花。

“吴哥,”他俩手不闲着,但总得聊聊天,程水来这儿到底时间不长,又没什么时间去仔细逛,正好从吴小思这里打探些事情,“我想买几件衣服,但跟这儿不熟,能说个地儿不?”

吴小思张口就来:“等晚上,旁边夜市随便挑。”

程水道了声谢。

他跟吴小思包到了五点半,黄老板笑眯眯从外面进来了,“成了!不过不着急,他那边下个月才开张呢,咱们先把自己的活动做好了再说。”

程水趁着他高兴,赶紧张口,他晚上得去夜市看看,城市小,要是等到下班时候,夜市估计都要收摊儿了。

“该扣多少您扣,”程水诚恳道,“实在不行,您从明天开始算我工资也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老板倒不能不答应了,他看看桶里的花,摆了下手:“算了,今天给你算小时工。”

“谢谢老板!”

“去吧。”

快到冬天,天黑得越来越早,夜市也随之提前,程水过去不到六点,已经有不少摊位支起棚子,陆陆续续摆货了。

程水原本打算买的是那种厚棉衣,但实际转了一圈儿,他在一家摊子前走不动脚了。

一整套羽绒衣裤,摸着又轻又软,程水伸手进去试了试,也挡风,暖和。

衣服的重量放在平常人身上可能还不算大问题,但搁在严庆生这儿不一样。穿得多了,身子笨重,脚更不好迈了,不但走得慢,还容易摔跤。

真是越看越觉得,这套衣服哪儿都合适,唯一不合适的,恐怕只有价格。

摊主对他比了两个数:“六百五,少一分都不卖。”

光是这两样,就超出他预算一百五十块了,程水连还价都没什么底气,把老板缠得烦了,再问话甚至开始爱答不理。

“我东西搁这整街是最不愁卖的,小伙子你打听打听,能买就买。”

不能买就滚。

程水走出了这家摊子,他去了隔壁,看了会儿棉衣,又往前走了几家,果真只有那家有那种羽绒服。他在货架前扯着件棉袄发呆,满脑子全是严庆生穿上那套羽绒服的样子。

他生哥清清爽爽,眉眼长得也好看,那藏青色穿他身上不仅不土气,应该还挺衬肤色。

一会儿他又想,他要是买这么厚实的棉衣,万一严庆生因为这摔着伤哪儿……这么一比,几百块钱倒成了小事。

夜市渐渐人多起来,晚饭后附近小区的人们大多来这儿散散步。那家摊主虽说脾气不大好,说的倒是实话,就程水离开的这会儿,他已经做了四笔生意,刚要坐回椅子上,一抬头,见又是程水,一屁股坐实了。

“就这套,L码,帮我装上吧。”

摊主似乎也见多了程水这样犹豫再三又回头的客人,二话不说从后面扒出两件,找了个大纸袋子装好,接过钱点清了,点点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程水拎着这个袋子,这个袋子装着的,是他这个月近乎全部的伙食。

程水这边用钥匙开了新锁,进家门自去收拾,严庆生那边还在饺子铺,得几小时才回。程水把东西放下,寻了衣架将那套羽绒服挂起,一口气在心口盘着,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哪怕有一点儿旁的办法,他都不想让他哥继续在那儿干下去了。程水没提起不代表不记得,他和严庆生头一晚见面时候,这人还在哭,纵使那时候没上心,也觉得他哭得哀戚入脾。

程水从没问过他哭什么,但想来原因也不会太复杂,不但累如老牛给的钱还少,路上随时可能被欺负,家里又冷冷清清,连个说掏心窝子话的人都没有。程水比他幸运得多,他身体好,有个教自己本事的师父,书虽然没怎么读,但打小见多了各色人,过得不舒心就换个地方。他们这些人,谁工作不累呢?但累也有累的活法,这方面自己可比严庆生要轻松多了。

程水享受着比他大将近二十岁的严庆生对他的依赖,又为他哥如此容易地依赖上一个人感到心疼。他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严庆生连笑都仿佛极生疏的样子,现在至少在他面前多了几分活气。

这活气就跟他小时候亲手种的白菜籽儿一样,别人再瞧不上,都是他程水手心里心尖上的宝贝,一点折损不得。

昨晚严庆生靠在墙根一动不动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他的小白菜被人掐了叶,总要给这些没人教养的东西上上课。

程水看了下时间,还没到巷子里没人的时候,至少巷口还有些人在,这时间严庆生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他决定出去一趟。

冷月高悬,巷口除了老李,还有三两个出来散步的住户,他们似乎和老李挺熟,程水回来时候就见他们站那儿,等他再出来,还是这几人。

这么些日子,老李也认识他,知道这就是严庆生那日吞吞吐吐护着的宝贝弟弟,此时见他过来,还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他以为程水是出去办事儿,谁知这小兄弟就在他们这群人边上站定了,看样子倒也不像是买东西,还有意无意地乜了几眼旁边人。

老李心里头打起了鼓。

他有时不住这条巷子,得去他儿子那边照看小孙子,因而昨晚严庆生的事儿他也是今早上才知道,巷子里的七姑八婆添油加醋,把程水形容得凶神恶煞,然后话头一转,又开始神秘兮兮地猜起程水的身世。

毕竟巷子里很久没来过陌生人了。

程水对他的脸色微变视若无睹,甚至还极客气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包软中华,抽了一支递过去,“李哥。”

老李整日在巷口吞云吐雾,这会儿遇上好烟,却是胆战心惊地接了。

那几人见状,很识相地跟老李点了下头,离开了摊铺。

“想跟李哥打听点事儿,就随便聊聊,没大事儿。”

十点半的时候,严庆生觉着口里有些干,便拍去手上的面粉,手撑桌子站起来,拿着那个搪瓷缸子去倒水喝。水瓶刚刚被老板娘拿到了前厅,他为难了半会儿,还是过去了。

老板娘正嗑着瓜子跟客人聊得开心,见他来拿水瓶也没什么反应,水瓶在地上,严庆生动作便有些迟缓。刚取了瓶塞,外头进来两个年轻人,大约是这儿的熟客,菜单都不用,跟老板娘嘻嘻哈哈寒暄完毕,一人要了二两饺子。

严庆生正倒水,听见其中一人说:“哎,刚才六道巷里面是不是出事儿了?”

六道巷,正是严庆生住的那片巷子的统称。严庆生手一顿,下意识地想多听几句,只听另一个人接他话道:“打架吧,哎我都没敢仔细瞧,吓死人。”

“操家伙了吧?我当时好像听着声儿了。”

“平时也没见那儿打这么大动静啊。”

严庆生想了想,确实,他们那儿的混子也就欺负自己这样的厉害,作威作福的范围都超不出六道巷,打架几乎没见过了。

他心下莫名产生一点儿没着没落的不安来。

不知道程水现在在做什么呢?

要是能跟他发个消息就好了,他发一条,程水回一条,即便不方便打字,还能发语音。他不知道怎么发,但见过,他们老板就挺喜欢这么干。

他想联系上程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总想跟程水再亲密一些,通过那种常见到俗气的方式,上一秒想着他,下一秒就能跟他说句话,过年过节时候,哪怕人就在旁边,也照样要发条祝福。

这种于他而言算是新奇的体验,他只想跟程水试一试。

不但是现在,他自己心里清楚,有一段儿时间了。他在这和面擀皮儿,总挂念着这么个人,想问问他今天打的什么工,钱带够了吗,吃饱了没,遇上了什么人——会有他喜欢的那个姑娘陪着吗?

他的思绪往往就断在这时候。很奇怪的,总在这时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断他,譬如老板在门口喊了句话,手上的饺子馅儿塞多了,或者是正在擀的这张饺子皮似乎没上一张圆?

总之,他从没顺着这个问题再往下想过,并且也并不想继续想这件事儿了。

严庆生喝完了水,听那两个人已经在闲扯最近哪里有了新玩处,便失去了偷听的兴趣,打算回后头去继续。突然,门里面又闯进来一个人,风风火火的,没半点吃饭的意思,看身影还有些眼熟。

那人站住,严庆生一看,这不是老李吗!

“跛!你弟他、他、他跟人打起来了!六七个人一起,可凶!”

当啷一声,搪瓷缸子砸在了水泥地上。

店里的人目光全集中在了这个日日被他们喊成残疾的可怜男人身上,老板娘指尖捏着瓜子,停止了往嘴里送的动作,也随着他们看他。

“老板娘,”严庆生声音在发抖,手臂也在发抖,抖到他没法去捡起茶缸来,这么多年,他居然是因为这种事,要请他的第一回假,“我必须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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