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2-20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暗夜提灯 主角:杨清 季沐阳
他是村里的男村花。年十七,貌美如花,好读书,可惜是个哑巴。
他闲来无事常去村子里的私塾。私塾里的年轻夫子有才学,待人亲切温柔,在发现他扒拉在窗上偷听小孩读书后,非但没有呵斥他还对他微笑,是个大好人。
那日他去偷听夫子讲课,夫子摇头晃脑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不经意眼神对上时,他跟夫子一同脸红了。
他以为他能偷偷读很多书,他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他并不知道,他那个好赌成性的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作为赌资给输掉了。
镇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派人来带走他的时候,他红着眼睛抵死不从。
他爹对他说:“清儿,是爹对不住你……不过,季少爷说了,会娶你做正妻,不会委屈到你的……”
他到底是被带走了。
走的时候一路雾气沉沉,天地一色,入目皆是化不开的浓灰,一如他的心以及突然暗淡了的梦与未来。
新婚那天,他被人强压着跟纨绔拜了堂。
那夜,喝得步履颠倒的纨绔进了洞房,连交杯酒都来不及喝就将他压在床上。伸手去扯他身上的嫁衣。
纨绔喝多了酒,一不留神,就让他找到了机会,一头撞到花柱上,头破血流。
他抱着必死之心,然而最终还是被救了回来。
纨绔在床前看着他,面沉如水。
纨绔说:“再敢死,就把你那赌鬼爹扔到塘子里喂鱼!”
他不再寻死,却也不愿苟活。
某天,趁纨绔不在,他逃走了。
那次他跑了很远,鞋都磨坏了,脚上跑得都是血泡,但他不敢停下。却不想,误入密林,天黑后彻底失了方向。
他在林子里又冷又饿,心里想着,也许他就快冻死在这里,但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后悔。
夫子说过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果这是宿命,他情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死去,这是他的选择。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那个阴魂不散一样的纨绔又寻来了。恶人骑着高头大马,借着惨淡月色找到了他,跟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回去。
受了寒,他大病了一场。
纨绔花了很多银子,为他请了大夫,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扯回来。
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恶人每天按时过来,掰开他的嘴给他灌药汤。边灌边恶狠狠地说:“跑?再跑我就直接打断你的腿!”
他连看都不想看那纨绔一眼。心里却想说,只要腿还没断,他迟早还是会再跑的。
病好得差不多,他又逃了。
然而,纨绔好像早留了一手,他刚跑出镇子没多远就被家丁们五花大绑带了回去。
粗砺的麻绳勒得皮肉生疼,他被人扔到那个像牢笼一样的卧房里,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
疲惫不堪,他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有人进了房门他才醒来。
不必看也知道是恶人回来了,他闭眼装睡。
纨绔解了自己的外衣,穿着单衣的他露出了壮实的肌肉。
他透过眼缝偷偷看了鼓鼓囊囊的肌肉一眼,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猜想,恶人要打断他的腿,大概都花不了三成力气。
纨绔没有打他的腿,反而给他松了绑,拿药粉撒在他被勒出血的伤口上,药粉里加了好药材,接触到皮肤凉丝丝的,很舒服。
他闭着眼睛,一舒服又睡着了。
纨绔家大业大,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没办法时时刻刻地盯着他不让他逃跑。
所以,他又逃了。
这次他还带了自己存着的一点小盘缠。
被家丁带回去的前一刻,他刚买了热乎乎的白糖糕,准备先回趟村里送给夫子吃。没想到回去后却叫恶人给吃了。
纨绔平时锦衣玉食,没理由看上他的白糖糕的。他想,恶人无非想气他而已。
他木着脸站在桌子旁,看着翘着二郎腿的纨绔捻着白糯糯的白糖糕塞了一嘴。
那恶人边吃边嫌:“甜不拉几,也没多好吃嘛,就是哄娘们儿的玩意儿。”
他要气死了,红着脸把恶人手上剩下的白糖糕夺下来迅速塞进自己嘴里,嚼吧嚼吧,还没品出味来就咽下去了。
吃得太急,咽得太快,他刚吃下去就齁住了,捶着胸满屋子找水壶。
一番操作。恶人起先是错愕,后来见他急吼吼地满屋子跑简直没给乐死,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他更气了。
但气归气,后来他还是勉强喝了纨绔给他倒的水。
他又逃了。
这次从逃出去又被抓回去的时间,足够他在镇上的杂货店里买到了笔墨纸砚。
他在房间里写字,纨绔回来后就兴味十足地站着看。
他不乐意,整个人趴在纸上不让看。
恶人挑了挑眉,说:“小哑巴还学写字呢?这丑得,这字要是能动就得离家出走了你知道不?”
他白嫩嫩的脸又被恶人气红了,心说这恶人也太坏了,存心想要挖苦他。
“还有这儿,”纨绔把他扒拉开,手指往纸上点了点说:“‘清’字怎么是两点水,还有一点被你吃了吗?谁教你写字的?我要是他我也得离家出走。”
能不能别再说离家出走!
他生气,拿起蘸着墨地笔在他手上狠狠画了一道黑。
纨绔愣了一下,随之,抢过了笔就要往他脸上划。
他吓了一跳,像兔子一样蹦起来,跑到院子里去。
蹿出去老远,他跑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回头,恶人还拿着笔笑嘻嘻地在身后追,把他吓得都快哭了。
他苦着脸想,怎么天底下有这么坏的人呢?有机会的话他肯定还有再逃跑。跑远远的,气死那个恶人!
第五次逃走的时候,那天是个晴朗天儿,院子里花开得很好,他其实并没有计划逃走的。
趁着天儿好,他就在房间里打扫了起来。
谁知,他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就碰掉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啪一声碎成好几瓣儿。
他吓得脸色苍白,拿着碎片去找管家。管家接过去一看,一下子吓哆嗦了。
“夫人!你摔的这个是古董!好几百两一个!”
管家说。
他快吓晕了,别说好几百两了,他连十两都拿不出来。他拿着碎片,哭丧着脸看管家。
管家说:“不可能修得好!而且这是老爷留下来的遗物,碎了就没了!”
于是,他逃了。
他决定逃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做黑工。做一辈子的黑工,挣钱来还那个恶人。
然而这一次,又是没跑出多远就被纨绔抓回去了。
房间里,纨绔抖了抖他背在身上的小包袱,哗啦啦掉出来很多瓷碎片。
他扑过来,收拾碎片,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得眼睛鼻头都红通通的。
“别碰了!”
纨绔凶他,把他手里的碎片抢走了。
他很伤心,也很害怕,头都快垂到胸口上,根本不敢去看那恶人的脸。
虽然恶人平时就凶巴巴的,但这次真的特别凶。
“手都划破皮流血还要抢那鬼东西,你有没有脑子?”
恶人朝他一顿凶,凶完后,他看着恶人给他洗手,给他上药,给他缠了一圈干净的白色布条。
他坐着委屈,目光呆滞地盯着碎片发呆。然后就听见恶人命人把那些瓷碎片都拿去丢了。
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纨绔。
纨绔说:“你傻的啊?管家说什么你就那么当真?这确实是我爹留下来的,但我爹留下来的破烂玩意儿那可就多了,就他自己当个宝,你瞧我稀罕?……”
他没来得及实行第六次的潜逃,战争就爆发了。
邻国打了过来,镇上涌入了许多从边境逃过来的难民,市井间顿时人心惶惶。
时值乱世,富贵人家多是收拾细软准备跑路逃难。稍微富足的也得留着钱准备战火烧过来时可作打点。
难民不受接济,浮尸满地,饿殍遍野。
纨绔关了生意,吩咐下去,开仓放粮。
放粮那天,难民排了整整一条长街。
他挽着袖子,站在粥车前帮忙给难民们舀米粥,恶人却像个大老爷,什么也不干,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抱着胸指挥他。
他舀得手臂都酸了,甩着手想歇会儿,恶人却要先告状了。
“小哑巴,偷懒呢你?这就没劲儿了?我看逃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来精神?”
他又又又生气了。内心忍不住想咆哮,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啊!
“我说啊,你好歹是夫人,要给下人立榜样的你知道吗?人家一看,这夫人都懒得跟小猪一样,那别人岂不是更不想动了……”
纨绔还要絮絮叨叨地数落他,他终于忍无可忍,跳起来给恶人脸上咬了一排牙印。
看着恶人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乐了,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边境战事吃紧,时局动荡。普天之下,人人自危。
朝廷颁下了告示,要求每家每户都得派出至少一名男丁充军,连这小小的镇子不能幸免于难。
夫子说过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书里的字字句句,他从来没忘。
他收拾好了包裹,准备好了干粮,去找纨绔辞行。
他这次没有逃,他要代表这个家,堂堂正正地出去参军,建功立业,保卫山河。
恶人笑着看他,说:“就你这种小菜鸡,上战场上白送给敌军磨刀呢?”
又来了!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参军的,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无定论,到这种时候,恶人还不忘挖苦他。
又气又委屈,他想,他要是能建功立业,荣归故里,肯定不会给这个恶人好脸色看的。
隔天一早,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纨绔早已骑在马上等他。
家丁仆役围在家门口哭着给纨绔送别。
纨绔大手一挥说:“哭什么?晦气!你们少爷还没死呢!你们想把我哭丧气是不是?”
他在人群中呆呆地看着恶人。
“还有你个小哑巴”猝不及防被点名,恶人用马鞭指着他,居高临下地抬着下巴说“别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告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是本少爷的,想在本少爷手底下翻身,想都甭想!哈哈哈……”
他气不过,过去就踹了恶人一脚。
恶人难得没还手,看了他好半会儿,才说:“家就交给你了。”
他点点头,眼前朦朦胧胧的,都快看不清恶人可恶的嘴脸了。
他把他娘给他求的平安符给了恶人,用手比比划划。
恶人把护身符放进怀里,撇嘴啧了一声,说“叫你小哑巴还不乐意啊?行,以后叫你清儿行不行?清儿。”
他在泪水滚落前朝恶人笑了笑。
恶人又嘱咐:“呐,你说啥本少爷都依你了,你可不能逃跑啊,你跑了我做鬼都回来打断你的腿!”
他瞪着纨绔,往地上呸了好几声。
纨绔走了,骑着马奔出了好几米,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扯着马绳停下来。回头朝他喊“三年!三年后我没回来,你就跑吧!”
他气鼓鼓地捡地上的石子去丢那恶人,恶人却骑着马跑远了……远到在视线中成为一个模糊的点,用再大的力气都丢不到了。
乱世当中,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一边操持整个家,一边打听战事。
可惜,小镇闭塞,战事很少都传过来,有些大事口耳相传被人带过来,也得好几个月的时间。
某日,他在街上竟然遇到了背着包袱,行色匆忙的私塾夫子。
他与夫子问好,比比划划,问夫子是否也是要去参军。
夫子却说:“怎么可能去参军?命只有一条,谁不惜命呢?如今我朝局势不利,假使去了,无非也就在战场上多添个人头而已,何必?”
他才明白,原来夫子这是也要逃难去了。
夫子临走时,深情款款对他说:“清儿,你也跟我走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他坚定地摇摇头,一阵比划,他告诉夫子,他要一直留在这里等他的相公。
战火一烧就烧了整整三年,待到第四年年初,春回大地的时候,朝廷也终于传来旗开得胜的消息。一时普天同庆,笙歌一片。
镇上繁花似锦,草长莺飞。他日日去镇口那条路等着,遇到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就一通比划。
有的人摇摇头说没听说过纨绔的消息。
有的人思索了一会儿,僵着脸劝他节哀顺变。
有的人宽慰他,也许人就在路上吧?
这一等,又等了三个月有余。纨绔还是没有回来。
这天,他又从日出等到了日落。回到家里,他把家里剩下的钱交给管家,让管家给下人们都分一分。
管家拿着钱,手都抖了,脸上老泪纵横。
管家说:“少夫人,少爷一定会回来的。您
等等吧,就当老奴求您了,再多等等吧……”
仆从丫鬟们得知此事,也纷纷过来,涕泪涟涟地求着他多等些时日,切莫急于遣散这个家,独自离去。
一番战事,他们有很多都失去了亲人,有的则是举家一直生活在这里。对他们而言,这里早就是他们的家了,给他们多少钱他们也不愿离开。
他心下感动,告诉他们。等多久他都愿意等下去,他一定要等到恶人平安归来的那一天……他只是怕耽误了家里的其他人。
大家哭成一团,告诉他,他们也都是一样的,等多久都愿意一直一直等下去。
又等了一段时日,他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个恶人,倒先在繁花深处等来了一道明黄圣旨,命他独自赴往京城。
他不明就里,安抚了家中老小。便随着京城来的官兵一同走了。
一路车马劳顿,身体上的难受暂且不提,心里的慌乱更是让他内心焦灼,寝食难安。
一路颠簸,终于到了皇城。被军官一路送进皇宫后,他生平首次面了圣。
“你就是杨清?”
他不敢直面圣颜,战战兢兢地用脑袋磕地。
“嫁给季沐阳后又逃跑了五次的就是你啊?朕当是什么样的天仙呢,哼,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跪在地上,脑里跟浆糊一样,皇帝说的什么他也听不进,一心只想知道那个恶人到底在哪儿。
“既然你千里迢迢来了,朕便好心应允你去天牢探监,看看你家季沐阳吧。”
他听了皇帝的话,猛抬起头来。他眼里似有亮光闪过,木然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他想:祸害遗千年,那个恶人果然没死……
他不知道的是,见惯了世间美人的皇帝在他抬起头的刹那竟然怔住了,待他走后,才忍不住对身旁的六公主说“怪不得叫季沐阳牵肠挂肚,为了他宁可违抗圣旨,也不娶你。”
六公主怔怔地点点头道:“见了他,儿臣好像忽然也理解了……”
他在天牢里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纨绔。
时隔多年,恶人更壮实了,也更成熟稳重了。久别重逢,那人的脸如梦似幻,他脚下竟有点踌躇,如同归乡游子近乡情怯般不敢轻易靠近那人。
纨绔见了他,错愕都写在脸上。
“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纨绔边说,边急忙忙地拉着人上下查看,待确定他没有受伤才安下心来。
一番解释,他才知道恶人是在战场上立了大功了,还阴差阳错救了圣上的命。战事一结束就被封为大将军,赐婚六公主。可是纨绔不同意,圣旨连接都不接。推说道老家已有妻眷,只愿卸甲归田,过安稳日子。
抗旨一事触怒龙颜,这才有了打入了天牢的后事。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恶人松开他的手,说“出去等我,这里脏……”
话还未完,他便捧着恶人的脸亲了过去。
纨绔吓了一跳,推开他,脸上竟然绯红一片。
“清,咳,清儿,你这是干嘛呢?我身上脏,你别……”
他用力地搂着恶人的腰不愿撒手。
从纨绔到阶下囚,从抵死不从到死心塌地。两人之间似乎经历的太多,纨绔心下感触,内心里一片柔软,手虚虚握着他的腰,竟舍不得再推开了。
正是情浓,忽然听见有人拍手叫好。
“好一对痴人怨偶,真是令朕感动。”
听这语气,他知道是圣上来了,下意识地就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纨绔面前。
皇帝一看,非但不恼,脸上笑意却是更大了。
有了他在圣上手上作筹码,纨绔不得不答应留在京城当个将军。好在战争结束,天下恢复太平,纨绔这个将军也就成了个闲散职务,终日在家陪着他读书写字。
老家的下人们都搬进了将军府,一辈子没进过京城的他们开了世面,对自家少爷越加敬佩。
日子过得逍遥太平,不想,圣上一道圣旨下来,又是赐婚!
初闻消息,府内上下俱惊。待细听完那道圣旨,才知道,这次赐婚的对象竟然是季沐阳跟杨清。
他又一次为恶人穿上嫁衣。但这一次,他的心境却跟第一次完全不同了,忐忑,欣喜,感动,如坠美梦。
拜了堂,他被恶人一路抱回卧房。
恶人将他放在床上,俯在耳边轻声说:“清儿”。
他觉得半身骨头都酥了,从脚底心麻到了天灵盖。他喜欢恶人叫他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的这两个字,跟别人叫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让人又开心又莫名觉得害臊。
恶人低低笑了笑,就好像当年闷着一肚子坏水的纨绔子弟一样,对他说:“清儿,逃跑吧。”
他闻言,自己掀了盖头,疑惑地看着那恶人。
恶人握住他的手,笑意浅浅,目光灼灼。
“不是你,是我们。再不走,他们要来闹洞房了!”
波上月影烁烁,江上渔火绰绰。
舟内情人芙蓉帐暖,江上鸳鸯交颈缠绵。微风轻,轻舟荡,一路至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