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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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象牙湾地处京市西北部,地域偏僻面积狭小,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江北八中建校七十多年,是这座县城最早那批建筑之一,也是象牙湾目前师资力量和升学率最好的高中。

高三按照惯例提前返校补课,高一高二要一周后才开学,纵使只有一个年级的学生,今天的校园里依旧热闹。

搬了新的教学楼,冲刷了一小点假期结束的惆怅,同学们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一窝蜂挤在一楼大厅的公示栏查看分班情况。

说是分班,实际上也就是少部分学生间的班级调动。按八中的传统,会给高三单独开设新班级,又称“培优班”或“实验班”,文理科各开AB两个班,对象是成绩在年级前八十名的学生,每个班四十人,排在前四十名的进A班,后四十名则进B班。八十名之后的留在原班级不动,若是出现班级人数过少的情况,就直接拆解,散到其他班去。

不过AB两班的人员并非就此固定,规定是以半期、期末为界线,掉出前八十回归普通班,由新进的同学补上。

任朝阳挤在人群中间,在理科A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排在第二位,第一是江渡,姓名栏后紧跟着高二下学期期末考的分数和年级名次。

夏衍轻成绩一般,排在两百开外,不过他和任朝阳关系好,去哪儿都在一块。此刻他正叉着腰跟任朝阳并排站着,看完分班表忍不住道:“这江渡到底是个什么妖魔?数学英语物理三门满分,语文居然考了一百四十几,总分七百多,这他妈也太逆天了,还是不是人?”

他音量不小,语气夸张,当即收到周围几个同学的高声附和。

“咱们学校建校以来,就没见过满分的英语吧?”

“物理不也是么?也就只有高二预分科那回,任朝阳考了九十八,接近满分。”

有人听完就好奇地在分班名单上找,“欸?那这回任朝阳的物理考了多少?”

“不知道,好像刚上九十……”

任朝阳就在旁边,说话的人气息瞬时弱了下去,说完还心虚地瞟了他所在的方向一眼,见他面色冷淡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稍微放下心,和身边的同样紧张的好友对视一眼,感慨还好没把人惹怒。

同学们继续议论纷纷,任朝阳满脸漠然,他暗自把自己的分数和江渡的分数做了对比,发现对方每门科目的分都比他要高五到十分,这样的结果其实并不意外。

京市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特大城市,教育自然优于象牙湾这种落后的地方小城,那种地方的人,就算原来的学习只是一般,来到这里多半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江渡本就是跳过两次级的天才。

任朝阳对分数高低并不在乎,他只在乎排名,那会直接影响他能拿到手里的奖学金,他缺钱,那笔奖学金是他的生活费。

学校六点上晚自习,在那之前,任朝阳先去了趟教务处。

他去得比较晚,教导主任的办公桌前已经站了一男一女两名同学。任朝阳随意一瞥,两个他都见过。

其中一个是他以前的同班班长,名叫林曼伊,外号木乃伊,是个身高接近一米七五的高个女孩,任朝阳冲女孩子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而另一个眨着一双圆眼睛,看见他时一脸惊喜雀跃的小卷毛,任朝阳则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三个年级前三站在面前,越看越赏心悦目,教导主任摸了摸小胡子,满脸慈祥,“人到齐了,那我就开始了哈。明天正式升高三了,我想知道你们几个在心态上有没有什么变化呀?”

教导主任姓郭,单名庆字,外号国庆,今年四十岁,他脸型偏胖,眼睛也小,眯眼微笑时就像尊弥勒佛,很和蔼,但很喜感。

林曼伊说:“没有变化,就正常上课呗,又不是毕业了。”

她语气不太好,说话呛人,教导主任闻言脸色变化很是精彩,却又没辙。林曼伊是他初恋女友的女儿,她亲爹是个神经病,见女儿的高中老师是他,担心两个曾经的有情人旧情复燃,防他像防贼似的,成天疑神疑鬼,为此前两年两家还闹过。

这个话题尬在这儿,他见另外两个学生站得宛如青松一般挺立,看样子也没有要发言的欲望,只得自己圆场道:“啊,我就是随口一说,想起来了就问你们一句,接下来才是正事。”

“上学期期末的奖学金呢已经到我这儿了。”他从桌肚里掏出三个鼓囊囊的大红包,说,“希望你们继续保持现在的成绩,当然,最好还是要争取更进一步,比如林曼伊同学,你这次是第三名,下回就争取冲到第二,多拿两百块钱,那不是挺好的?”

林曼伊撇嘴,拿走自己那份,没回话。她之前确实拿过几次第二,江渡的空降,受影响的不止是任朝阳一个。

“朝阳啊,你呢也别气馁。”国庆把第二个红包交给任朝阳,“高三啦,保持平稳的心态很重要。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别闷着,化成动力,半期考试啊咱再把第一抢回来!”

他语重心长,任朝阳半个字没应,把红包握在手里,随着国庆口中主语的变化,他的视线下意识转到了身旁那个不时偷看他的矮个子身上。

江渡接走红包时微微鞠躬,道了句谢,这位城里来的大少爷出乎意料的很有礼貌。任朝阳不错眼地直视江渡的后脑勺,想着这人可能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正想着,就听那位有礼貌的大少爷举着被拆开的鼓胀的红包,问国庆:“郭老师,请问可以转账吗?”

大概是没想到有学生会问这种问题,国庆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江渡把叠的整齐的十几张崭新的一百元抽出来,放在桌上,推向国庆,“太多了,不好放。”

国庆明白过来,摆手拒绝,“钱呢是上面给的,他们给的是什么,那我就给你们什么,这钱呐你好好收着,别到处扔给弄丢了。”

江渡皱着眉头,转身看着任朝阳,皱着眉头道,“怎么办呢,我又有现金了。你看啊,有这么多,要是那个长得丑的瘸子又来找我,我不给他,他肯定要揍我的。”

他一脸真诚,话里话外藏着明显的依赖,任朝阳确信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就是之后要照顾他一整年的“保姆”了。

“长得丑的瘸子,谁啊?”国庆对这种事件异常敏锐,他问江渡,“怎么回事啊?”

眼前这个学生虽说长得乖巧,看着也听话好管,背后却是大有来历,背景很深,要是刚来几个月就在他眼皮底下出什么岔子,他可不好交代。

江渡老实说,“就是一个瘸子啊,他找我要保护费,我不给钱他就说要打我。”

“保护费?”国庆嗓子都劈了,“有人收你保护费了?”

江渡嗯了声,国庆吓得抽了张纸巾抹汗。

“你说他是个瘸子?”林曼伊仔细一想,“你说的不会是王跛子吧?就是那个走路一瘸一拐地,三天两头在学校外头瞎晃悠那个?”

江渡摇头说不知道,又指着任朝阳说,“他好像认识。”

三双灼热的视线瞬间逼近,任朝阳难得语塞:“是王跛子。”

国庆对王跛子并不陌生,得知江渡被敲了五百块钱后,一时又是痛心疾首又是开启唐僧模式,拉着江渡唠叨半天,说的无非就是下回见到这种人绕道走啊,打你你就报警啊之类的。

林曼伊没留多久就走了,任朝阳没能走掉,江渡扯着他胳膊,不让他走。

“行了,你俩先回教室吧,我看也快上课了。”国庆说得口干,喝了口茶水,对江渡说,“至于你那五百块钱,回头我去找校长,看能不能想办法拿回来。”

出了教务处,江渡问任朝阳:“不能报警吗?”

“报警有点难。”任朝阳说,“巷口那边没有监控。”

“哦。”江渡懂了,没有监控就没有证据,而且他被勒索的那条巷子是早就废弃的,没人住,也就没有证人。

这钱估计是拿不回来了。

不过他不在意,他偷偷看了眼快他半个身位的任朝阳,垂在腿边的手指微微蜷缩,在要下楼的时候不由自主探手拽紧了对方的衣角。

任朝阳顿了脚步,但没回头。

江渡斟酌着措辞,开口时声音很细:“你,你叫任朝阳,那,你就是丁阿姨的儿子吗?”

“我爸爸让我去你家住,他会给你付工资。”他说:“丁阿姨说你会照顾我,就像她在家照顾我一样,你,你会吗?”

因为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小声,完全没有那种印象里的富二代高高在上的感觉。任朝阳心里舒服一点,回过头稍微弯腰,与他平视:“我会做什么?”

江渡说,“你会照顾我么?我,有点不听话,有时候还很任性,你,你会对我很好很好么?”

任朝阳没忍住弯了弯唇角,站直身体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即耸耸肩,“也许吧,看你表现。”

高三的新教学楼在食堂对面,楼前写着汇知楼三个烫金大字。临近上课时间,整栋楼十分吵闹。

理科A班在汇知楼四楼,此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座位还没排,大家都是乱坐,当他俩进班时,只剩讲台下的两张课桌还空着。

任朝阳一进教室,空课桌后一排聊天聊得正兴奋的两个女同学很快闭嘴,等他把书包放上课桌时,更是直接低下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们的行为是无声的,任朝阳还是感受到了,他装作不知,只是在坐下时察觉到后背倏地空了,还是没绷住,眉心飞快蹙了一下。

任朝阳在八中算是有点名气。

在江渡转来之前,他已经稳坐他们这届的年级第一一年半,他聪明优秀,相貌帅气,个性却是疏离冷淡,少言寡语,很少主动和旁人亲近,甚至连搭话都很少。唯一与他关系好的,也就只有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夏衍轻了。

只不过这些人惧怕他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象牙湾这地方很小,小到县里某家出点什么事儿,几乎各家各户都能知道。这其中就包括几年前城东那个突然倒闭的砖厂老板任礼札,被年仅十五岁的大儿子踹废命根子的恶俗丑闻。

任朝阳就是任礼札的大儿子,他家那点破事儿象牙湾家喻户晓。任礼札出轨被亲儿子抓奸,连夜捂着裆跑路的事人尽皆知,而任朝阳,也因此成了人渣的儿子。

城东任家的丑事在某段时间内,是象牙湾男女老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八卦谈资。

十几岁的世界很单纯,对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排斥暂且学不会隐藏,从那之后,任朝阳便时常被同龄人疏远。

他们对任朝阳不一定是排挤,也有可能是同情、怜悯,又或是几者都有,因为事情敏感,外人只觉讽刺好笑,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可悲的,所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总之结果是这几年来,任朝阳常常徘徊在同龄人的热闹之外,也就只有发小夏衍轻会厚着脸皮绕在他身边,其余大多时间他都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任朝阳本人倒似乎不在意这些,也可能是没精力去在意,他是个忙碌的人。

十六岁以后,除了学习时间以外,他几乎每天都在找兼职挣钱,没成年那会儿,他奶茶店火锅店之类的各种打杂零工都干过,甚至跟过两个月的垃圾车。

后排的两个女生又逐渐闲聊起来,声音很小,偶尔传出两声压抑过后的闷笑。

任朝阳把红包里的钱拿出来仔细地数了数,正好八张,不多不少,百元的纸币颜色醒目,看起来还很新,他又数了三遍,数完把钱叠好,放进了书包最里层。

他捻了捻指尖,盘算着这学期的生活费该怎么用。现在是八月底,下个月月初还要往他弟弟专用的卡里打些钱过去。

一旁,从进教室就鼓着脸颊闷不吭声的江渡目睹他的动作,凑过去,“我刚才听那个小胡子大叔说,你是第二名?你很厉害啊。”

小胡子大叔……

也不知道国庆本人听到这个新外号会是什么反应。

任朝阳眼神瞟他一眼,不是很想理他,却见他下一秒就不假思索地把自己那个大红包掏出来,大剌剌地把里面的钱全部抖落出来,撒得课桌上到处都是,有一张还落在了地上,引得周围几个相邻的同学目瞪口呆。

任朝阳:“……”

“我看到你数钱了,数了四遍。”江渡眨巴着眼睛看他,“怎么样,数清楚了吗?你有多少?”

任朝阳脸色僵硬,“没你多。”

江渡一脸无辜:“我知道啊,我是第一你是第二啊。”

“……”

倒也不用再刻意提醒一遍。

任朝阳额角青筋直冒,臭着张脸瞪了某个笑眯眯数钱的人一眼。

象牙湾民风淳朴,同学间的条件大差不差,就算是有家境相对优越的,平时也都比较低调,毕竟还是学生,就算有点攀比心理,也没那么强烈,很少有人如此高调的“炫富”,一下就把全班的注意力吸引了。

有同学指指桌上的人民币问:“这是?”

“哇靠这么多钱!还是新的。”另一个声音道:“这得有小一千了吧,江渡,这是你的生活费么?”

“不是啊,这是郭老师给的。”江渡说,“好像说是奖学金吧,反正我也没听明白,他说给我,那我就拿着了。”

尽管他说得真诚,也是事实,可这样的话听在他人耳里还是有种故意炫耀的意味。

奖学金这种东西通常是比较隐晦的。它既能获得直接利益又能收获名誉,谁都想拿。可一学期名额就那几个,僧多粥少没办法,

能进A班的,成绩在年级里必然拔尖,努努力也是有希望挤进前三名的,而这次没挤进去,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和不爽,何况江渡是突然转来的新生,暂时算不上“自己人”,排异心理作祟,他的话音一落,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两秒,众人神色各异,都不大好看。

任朝阳正打算看书自习,书刚翻两页,听见江渡的话也是一愣,难得词穷。

这大少爷是傻的么?什么跳级天才都是吹的吧?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钱就算了,居然还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出来,就这样的社交能力,真的不会被打吗?

该不会这大少爷之所以转学,就是因为嘴巴太欠,在原来的学校被海扁了一顿吧?

江渡对众人心生埋怨的反应毫不知情,他也把钱数了四遍,然后学着任朝阳的样子一张张叠好,放回书包。

他拍了拍手,皱紧眉头。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现金,他很是苦恼。

“不然我请你们吃饭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正好明天是我的生日,我们一起过吧?”

“……”

话题转变太快,同学们有点没跟上,一时都有些愣愣的。

“就这样吧,我们去吃饭。”江渡抿抿嘴唇,“现金带在身上总觉得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收走了,还不如早点花出去。”

“这钱是你的,你真的请客吃饭啊?”坐他后排的女生诧异地问。

“是啊,不过我对这里不熟悉,去哪里吃你们决定了之后告诉我。”话落他转过头看着任朝阳,“一起去好吗?吃完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一起回家?什么意思?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这两人住在一起?这位大款转学生和任朝阳难道以前就认识?

江渡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让众人很是惊讶,一时间脑洞大开,各种猜测浮于脑海,面面相觑后却又摇头。

他们虽然讨厌江渡“炫富”的这个行为,但他们并不否认江渡或许确实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

虽说穿着校服,可江渡脚下踩的那双运动鞋一看就不便宜,懂行的一看就看得出,那是某品牌的今夏的限量款,再说他虽然长得温柔,但身上那股子自信和矜贵却是藏不住的。

他一看就不是这种地方的人,所以不可能会和任朝阳认识。

同学们打量的目光是光明正大的,任朝阳只觉得如芒在背,开口时还呛了一下,拒绝:“我有事,不去。”

他其实不太喜欢江渡说要请大家吃饭的提议,毕竟对方是用那份奖学金请的客,会显得他这个同样领了奖学金,却不肯拿出来分享的人很小气。

虽然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他的做法也只是正常人的做法。

“你有什么事啊?不能往后推一下吗?”江渡用胳膊勾住他的手臂,俨然一副撒娇的样子,“你不是说你会对我很好很好吗?这是我拜托你的第一件事,你就拒绝了,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

“我的原话是看你表现。”任朝阳抽出手,“而且明天有晚自习,吃完饭还得回学校。”

任朝阳其实脾气很差,很讨厌和别人产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但是为了江渡老爸每个月的八千块钱,他觉得勉强可以忍受。

“那就先一起回学校,下课了再回家。”江渡又去勾着他的手,说,“我明天就十六岁了,可是爸爸和弟弟都不在,我希望有个熟悉的人陪我过。”

任朝阳没说话,抬了下手臂想摆脱桎梏。江渡这个人长相讨喜,特别是那双黑眸,又亮又大,炯炯有神,随时对视上,都是一副真挚且天真无辜的模样,虽然说话欠揍,他内心深处却并不讨厌,可对方动不动就要靠近他,甚至触碰他,这让他有点不太高兴。

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江渡要明天才满十六岁,根本就还是一个小孩,小孩子黏黏糊糊的似乎挺正常的,于是心底那点烦闷和郁结又很快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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