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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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先浮现在乔玦描述中的是宝华路一座西关大屋,两间三廊,花木成荫,古画般绘着朱红描金的一户旧族。金紫银青,承恩受职,通通是咸丰年间的事了,先人的朝冠朝服花翎朝珠,一样样流水般卖出去,旧时荣光四散在府学东街的古玩店,换得银元维系大宅中的鸦片烟、姨太太的牌局、登门献唱的粤戏班子……几房太太的儿女在这古画似的家里先后降世,依旧是作画中人,抽鸦片的抽鸦片,纳姨太的纳姨太,流连戏园的流连戏园,古画中绘着的红尘天宫千年如一日,变也不变的。从那鸦片香云缭绕的乔府脱身而出的唯有乔家的小儿子,三太太之遗腹子。他没了母亲,自小一个人住家中的偏房,又一个人往香港求学,临出门那日,大烟、牌局,一切如故,无线电里大戏的戏音在那宅邸中寒凉地响着,从未有人向他走来。就这样,他一个人从广州去了香港,又从香港回了广州,并不希求身侧有谁。

“珵直,其实你知道,就算当年多一张船票,我也不会和你去美国。腐败和内战实在令我对国民党失望透顶,看到国家百废待兴的境况,我也不愿远赴异乡,这是我的个人选择……”

第一幕讲完,在乔玦接下轻缓道来的话语中,便是一九四九年的南沙港了。多年前码头上的混乱喧杂,与窗外风雨一同席卷向这筒子楼的小单间。

珠江口雪浪翻滚,千百年了,丝、瓷、茶、香料、珠宝、犀角象牙,世界的风物在这古国的南大门集散中转,但从未有哪天如这一日,船上堆满的不是奇珍异货,而是满面惊惶逃向他乡的国人。

国际油价涨,外汇也飞涨,起初去香港的船票要用一根金条来换,后来便是十根,再后来,倾家荡产也不一定换得来一个上船的机会,去往码头的路上全是官兵设的关卡,运兵的卡车后一路追着逃难的人,沿岸更是帐篷林立,满是苦候铺位的乘客……在那个灰濛的晨曦,最后几班开往香港的轮船即将出海,港口人潮汹涌,人声鼎沸,个个争着往船上爬,无票而想登船的人被宪兵打下登船跳板,下饺子般跌落到珠江里。码头上满地是带不走的重物,黄金、白银、古董、武器军火,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多少富庶之家在这一天贱卖地产家业只为登船,百年老宅换来不足半箱的金条银元,再换成一家几口的船票,就这么一去皆空了。

人潮蠕蠕似蚁,码头喧杂无比,嚎哭怒骂哀求之声此起彼伏,“先生,行行好吧,我愿意用这箱金条换你的票……”、“你这一走,真的过几年便回来么?”、“长官,这不是累赘行旅,这是我夫人的遗物,求求您让我带上登船,求求您!”……

在这一片混乱中,也有一对正在依依分别的青年。“家里头让我先回香港再去美国,过个三五月国内没那么乱了我便回来找你,我们一起去美国去。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我一定回来找你——对不起,玦,我真的不愿与你分离,我……”逃难的人能有多体面,青年中的一位眼中潜藏泪意,满头满脸是风尘,再看不出往日裘马翩翩的贵公子神采,也不再有文学院年轻学者的俨雅风范,只像个即将随浪潮飘荡向远方的流亡者,一叶浊水中的孤舟。

“好,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看看我们国家的发展。”乔玦在关珵直紧密的拥抱中拍了拍他的背,轻轻地,将他送入了汹汹的人潮。

他看着关珵直一步三回首,看着关珵直不断转身朝他挥手,直到关珵直的身影消失在拼命登船的人丛中,又看着那船上缓缓挂起青天白日旗,长长鸣笛一声——他心中清楚,往后这片土地上只怕不会再挂上这面红蓝色的旗帜了。清晨的港口依旧弥着层薄雾,大局已定了,他选择留下,但愿会有一轮新的朝阳从海面上升起。乔玦一动不动地站在来往的人潮中央目送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只觉薄雾似是沾湿了自己眼睛,而后又湿了自己的脸。天之涯,地之角,问君此去几时还。送行声不绝于耳,秋风一阵阵吹掠过他身旁。春夏相连的广州秋竟也会有这么萧瑟的秋么?

然而滚滚人潮中,不知是谁从人海另一端挤过来拉住他的手,那掌心满是尘与汗。

“乔玦、乔玦?是不是你?”原来是王彦石,大约也是来登船回香港去。

“彦石,你怎么在这里?船快开了,你还不去过去登……”乔玦话未说完,转瞬间,一张皱巴巴的船票已被摁到了他手心里。

“我不是来登船的,我是来把船票给你。你拿票和珵直一起去香港罢,我叔叔有门路去台湾,过几天我再和他走,”他笑着,不经意地揉了下自己鼻子,片刻后似是觉出自己动作露了馅,又连忙补谎道,“坐那个招商局的海天轮,先去台湾再返港。”

这是个多么拙劣的谎言,十八甫路那间诊所早已人去楼空多时,连搽药酒的棉花都不剩。这张千金难换的往港四等舱船票,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台山单帮客唯一的一点亲情。王彦石浑身紧绷着,知晓自己平生第一个谎言已被乔玦看穿了。长子入中学后,湾仔后巷里那对补鞋店夫妇看出大儿子有读书的天赋了,可他们只知用戒尺逼儿子读死书,别的一概不教的,最该学世故的年纪,王彦石却不负众望长成了一个书呆子,连撒谎都不会。

乔玦心觉王彦石面红耳赤的模样有些可笑,又有点儿可怜。他将那船票还回王彦石掌心中去,双手插在大衣兜里,道:“我不走了。我本便不想走。”语气如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稀松平常。他等他的又一位友人同他告别。

一秒钟仿佛一个世纪,滔滔汩汩的声浪都定住了,墨色的天,阴绿的江水,灰茫的人的洪流,一点淡金的阳光从浓云里漏洒下来。下一秒,匆匆地,王彦石将那船票塞给了相拥着从他们身旁挤过去的一家三口人。女人抱着孩子,男人手捧几根金条苦求有人卖一张票与他们。

“彦石,你——”乔玦蓦地睁大了眼,吃惊地望向王彦石。

“先生,谢谢、谢谢!多谢您,我们一家人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那一家三口人得了票,连忙赶船去,谢语还在他二人耳边荡着。

“我留下来陪你,我……”王彦石上前了一步,忽地,不知怎么又退了回去,像一个懵懂赏画的学生在名画前被展馆的丝绒绳子隔开,“局势一稳定,珵直他很快便回来了,你别担心,我陪你等他回来。”这样的苍茫乱世,他仿佛没听见珠江那头传来的是模糊的炮声,悲哭、炮响、涛声、送别之语、轮船破浪的哗然,一切时代的轰鸣不过是他笨口拙舌地安慰乔玦的背景音。

往港的船已开了鼓水轮子,驶离码头,漂向渺茫江水。无数事体在乔玦眼前荡荡淌过,他仰面定定地看着王彦石,仿佛此前从未看清过有这么个一直待在他身边的人。

乔玦没再说话。人哽咽起来说不清什么。

这一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晨时送别珵直,与彦石自码头归来路上,我于一举家迁台的老夫妇手中购得一《快雪堂法书》善本。如此珍本,竟只售几十大洋。逃难者,凡身外之物,一切贱卖。虽低价得宝书,我却欷歔不已。街头亦有学生在派共产党传单,少年人手一扬,那传单便雪片似的飞舞,我们捡起一份来看看。中午,我与彦石在逢源路的利记吃了两碗竹升面,我将那汇贴翻开与他一同品鉴,他虽不谙书画,却也看得十分认真。河山巨变中的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因为那感动,他与王彦石走得比从前更近了。他此前并不相信感动能成感情,王彦石与他心中希腊式的同性知己形象实在差太多太远,王彦石乃不知有拜伦,无论莎翁雪莱;王彦石懂拉丁文,但懂的全是医学名词,bid、tid、qid、qod拼不成维吉尔的牧歌;王彦石甚至以为贝多芬是英国人。可他与王彦石之间到底是无数桩感动垒起来的,从那台冒险手术、那支盘尼西林开始。任是如此,王彦石在他看来仍旧有许多七零八碎的缺欠,絮叨的关怀;不解风情的呆钝;答非所问的“噢”、“真好”、“玦你真聪明”——真像块石头。一九五零年的新年,家家户户的门扉已插上了小红旗,他提一壶绍兴酒上王彦石家去守岁,远远看见那个高个子半蹲着,矮了一大截。原是蹲下来叮嘱邻居家一个小孩年后便上医院来复查,不要怕来医院,西药没中药那么苦,体育课上多运动多锻炼……“知道啦王大夫,都怪阿妈来叫你上我家吃年夜饭,你不来吃饭还要抓住我教育!”小孩与别个伙伴们一面笑闹着一面跑远了。王彦石转头望见他已到,眼中满是光亮。远处噼里啪啦地闪着稚童放花炮的火花,灯彩灿烂,金光闪烁,风里吹落一地炮屑红泥。

国家百废待兴,两个人年末的工资凑出半条土鲮鱼,半边鸡,一碟干烧冬笋,粗食下酒,就这样罢了。一杯绍兴酒下肚,酒意腾地烧上乔玦的心,他整个人微微发着晕,视线都迷蒙了,王彦石家火水灯的光亮变成了一片温暖的金液。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依旧絮叨地问他还是天一冷便咳么,听不懂他的玩笑话,还是一句句口窒窒地答着“真厉害”、“我真没想到”。

那天他因为王彦石那些缺点而爱上了他。

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拍的人相恋,其实不失为一种有趣。在他与王彦石的家中,原来不止琴上有音乐,锅碗瓢盆也可奏出协奏曲。哪怕没有拜伦雪莱,光说邻居家的狗爱追隔壁户的鹅这点琐碎小事也可以共度一个周末。城郊的花开了、阳台上晒的腊鱼被鸟偷吃了、医院值夜班时偶遇的流浪猫生了一窝小猫……在王彦石口中,所有乔玦此前未注意过的俗事都生出一种天然的趣味。王彦石又告诉他,登记户籍时自己填了台山,以后就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踏踏实实做中国人……周末几个朋友上家中来谈艺,王彦石被隔在那小沙龙之外,只沉默地看向他微笑。有时候他和王彦石什么话也不说,可那并不要紧,他翻译俄语文稿,王彦石看那摞心外科文献,各看各的。看完了再一同吃饭。

镇夜镇夜,钢琴上的水仙花沁着股细细的清香。

在那彻夜的漫谈中,他也知晓了许多王彦石的过去。王彦石小时候和弟妹还有邻居几个小孩为了帮衬家里,周末便上街卖口香糖,故此他头一个学会的英文词汇不是“hello”,而是“cheap”。“Very cheap!Sir,please!”他们几个孩子遇见面相较善的洋人,便上前去缠人家一路,湾仔大大小小的什么会议道谢斐道都给他们跑遍了,跑得脚底全是水泡。王彦石口齿不及别个小孩伶俐,卖出的口香糖最少,他儿时最大的奢望便是哪次能多卖出几盒,周末回家时能同弟弟妹妹们坐一次黄包车。“我从小就捱惯苦啦,这算不了什么,天冷了,你记得多穿衣。”五七年反右,王彦石被下放劳改的前一夜这样对他说。

“反右到后来竟要按比例划分右派,他们医院留过洋、念过教会大学、当过旧职员的大夫差不多都扣了帽子,尤其是那些整风的时候提过意见的。他那时和几个同事反映了一些学术上主观主义的问题……他给人做了一辈子心脏手术,可对人心如何莫测一点研究没有,医院党支书在会上让他们几个教授一定要提提意见,他把人家的话当了真。”

“那你呢,你有没有……”关珵直急切地抬头追问,可转瞬又低下了头去——五七年那一天自己在哪,是在大都会歌剧院观剧,幕间休息时和朋友们批评蝴蝶夫人太东方主义么。

“我比彦石好些,好歹不用劳改劳教。我们那个出版社社长是个好人,她对单位里错划成右派的同事很照顾,千方百计找证据来证明大家也没有非常右,说我和我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划清得早、为抗战作过贡献,因此最后也只是降了工资,降了职。不过有右派嫌疑不能再干翻译了,我主编的几本杂志也给撤掉,出版社把我调去美术编辑室,让我负责画册排版。”

“唉,不幸中的万幸!”关珵直舒了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不幸中的万幸……那日子,哪有什么幸可言呢?我能和他见上一面便已是莫大的幸运,”隔了好一会,乔玦才低声道,“有一次我早早做完了出版社的工作,脑子里一直想着非到亚岗农场去看他不可,市区到郊区的农场有一段路不通车,我走山路去,一路上全是荒草野树,要在没过人膝的野草里走好几里。我走了一个钟才到农场,遇到几个看起来像干部的同志便问彦石在哪,他们一时想不起来有这号人,我就报了彦石医院的名字,说是那里下来的王彦石副教授——怪我太急,忘了改口,竟还以为他是教授。劳教干部们听我管一个右派叫教授都笑了,哦,右派家属来了。他们大约以为我是彦石的弟弟,一路上告诉我家属探视劳改犯不是见面一抹泪便算了,要以家属身份犯人劝诫服从场规、认真劳改,这样,他才能改造成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用的新人。干部们一面说,一面带我去接待室,谁能想到路上居然刚好撞见了彦石。他在推粪车给地里送粪。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会,最后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我。我们就那样隔着田埂站着,谁也没说话。”

“他走了,我倒学会做菜了,以前煮饭都不知放多少水。此后我每个月去探视他两次,原本想带个食盒去给他送饭,幸好霞织点醒我别带太多,她的爱人是干部,认识一些劳改农场的指导员,懂得多。她同我说:‘你想想,一个老右配好饭好菜么,小心有人给他穿小鞋,同监舍的人也排挤。’所以我每次都是将几个包子藏在外套里,见面便偷偷给他吃了。偷偷给他带些吃食,也得给干部好处别人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回都要给管教好几根烟。有一次一个朋友接济了我一小包白砂糖,那年月白糖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我哪里舍得吃,把一整包糖都拿去和面给彦石做了馒头。馒头是甜的,他吃一口便尝出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吃,非让我也吃,我们就在接待室面对面吃那两个甜馒头,整包糖都和进了面里,那甜味差点没把人腻死。彦石的知识水平比场部医疗室的大夫们高一些,农场干部家属有时候也暗地里找他看病。有个好心同志看完病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鸡蛋,他要把那两个鸡蛋留到我下次来时给我,结果鸡蛋就被他给放坏了。”

“后来农场大约是看他表现好了,有改造好自己思想的希望,便不让他推粪车、运垃圾了,让他下地插秧。”

劳改农场有警卫看守,探视结束,犯人回去干活,只能远远地再望几眼,乔玦道。入了秋,劳改农场的水田里黄的黄、绿的绿,几栋灰濛的建筑上漆着金红色的大跃进宣传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可以让地球服、海洋降,强迫宇宙吐宝藏”——然而草鹡鸰只是在田间飞过,水稻只是在风里招展。他的眼中不过映着稻丛中挥着镰的一个模糊身影。

乔玦平静地道:“六零年的时候他刑期满回了家,原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无奈粮食吃紧,家里实在没多余粮票上国营饭店。厨房还剩一小把面,我就烧开水煮了碗面和他淋豉油吃。”

关珵直默然许久,时代的暴雨降落之时并不会在乎个人的意愿。苦难、浩劫、压迫,诸如此类的词在他腹中打着转,可他到底只说了一句:“那日子好过一点了么?他回来了……”

“的确是好过一阵。”

即使每天定额一斤口粮、半饥不饱,天天吃着双蒸饭,也算好过一阵。六零年王彦石又回了原单位,但毕竟劳改过,医院对他有了点顾忌。他不再像从前一般没日没夜穿梭于手术室,反而常常闲在家里,可他像看不懂院领导脸色似的,先是把自己劳改时打腹稿润色了的论文递上去,又自愿把配给他的每月三十斤的口粮定量再减两斤,处处显得他这劳改犯比医院干部还先进,终于被人家放了个大长假。乔玦摇了摇头:“他赋闲在家比以前忙得脚不沾地好,我总怕他在医院又说错什么话。那时候不说话不表态不行,说话表态说不定也不行。”

“我原以为他闲下来会很不适应,谁知他很快便找到了新的乐趣,想学弹钢琴。每天晚上喝完那二两米煮的粥水我就教他怎么弹琴——他弹得可真差,简直没办法教。一开始我只是弹给他听听作示范,可到后来那钢琴就全变成我一人在弹了。我们天天在家开我个人的小型音乐会,他给我当听众,”乔玦面上露出缅怀的笑,“以前读书那阵我弹过贝多芬的月光,他说他最钟意听那首,只想听那首。真是个怪人,有谁只爱听一首曲子的。”

白烟似的雨被冷风挟着,点滴打在窗上,丝丝缕缕也错落出些韵律来。隔着雨迷蒙的窗,仿佛就此将外边的世界也隔开。人间愈发的金红炽热,口号洪一样此起彼伏着,那浩浩的红的海洋,激辣辣地刺激每一个人的心神,合上门才能回归到一个浸凉宁静的世界。十八甫路那座三层的竹筒屋内唯一的响动只有音乐,琴音如流,在水仙的幽芳中淌着。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在那音乐的细流中奏起最多,轻快的旋律像一个温存的笑般漾在二人之间。

关珵直似已对乔玦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感,他十指交握着,道:“李斯特形容第二乐章横在第一和第三乐章之间,就像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花。”

乔玦却并不应他这句乐评,只喃喃自语了一句:“六三年的时候彦石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改造好了还去粤西下乡过,在那里的农村卫生站待了一年,听他说常常要半夜翻山越岭去给病人诊治。”

文化大革命来了,红色的世界终于红到最沸腾,革命的世界容不得一丝不革命之音。钢琴是资产阶级的乐器,是毒害人心灵的靡靡之音之源头,红兵小将们将琴砸了,琴谱也烧了,诗集、文稿、书画,一切一切牛鬼蛇神,一样样在赤红的火中灰飞烟灭。

连红绿灯都颠倒了,绿灯停红灯行,时代向着革命之红前进。

“彦石反应倒挺快的,红卫兵们一来,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九十度向人家鞠躬了。学生们烧完东西走了他才告诉我,他拿以前在劳改农场对管教干部那套对小将们呢。他说,红兵小将都是学生,比干部们年轻,年轻人热血一阵而已,出不了什么事。一开始,的确没出什么事,琴砸了,书烧了,偶尔去批斗大会陪陪斗,被训一晚上也就回来了。他叔叔留给他的房子被接管了,分给了好几户人住,幸好那几户人家都很好说话,也没人看不起我们两个右派。那时候邻里间谁也别理谁,已经算很好说话了。”

“王彦石这个人特别土,那时候家里的钢琴让小将们砸了,家里只剩一堆废铁了,我半夜起来,看到他蹲在钢琴的残骸旁边左看右看,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说在看这琴能不能修好。我告诉他,修不好,算了。而且,他懂修钢琴吗?其实没有钢琴也能弹琴,我弹了一世琴,面前是团空气我也能将谱子弹出来。我就示范给他看,对着空气给他弹了几首,没办法,苦中作乐。他说他也试试,假模假样地在空中敲了几下,我问他弹的什么,他说月光……‘你只会这个?’我问他,他说是,我又问他,你难道只喜欢这一首曲子吗,他说他父母立志培养他当大医生好赚大钱,他别的兴趣爱好一概没有的,月光是他唯一懂的音乐,我唯一教过他的曲子。于是我就给他‘弹’渔光曲听听,我中学时最爱的电影曲,那时候家喻户晓的——多好笑,家里只剩一堆破铜烂铁了,我们俩还假装有钢琴。更好笑的是他连渔光曲都没看过,他竟然说不知道这是什么电影。好不好笑,渔光曲,他不知道……我不信他没有第二支喜欢的曲子,就是最乐盲的人,也该有喜欢的音乐吧,人的世界怎么会没有音乐?世界上一定有歌声的。他思索了很久,才告诉我,他的确只喜欢贝多芬的月光。就是以前在香港听我弹的那支,好轻柔,好动听。但他不知道月光其实有三个乐章,从前我只弹了月光的第二乐章,他也只听了第二乐章,或许他从此便以为月光是一支轻柔愉悦的琴曲。真是苦中作乐啊,在那乌有之琴上,我们弹冬风练习曲、幻想波兰舞曲,当然,也有月光……”

“后来又来了许多拨红卫兵,事情逐渐就有些不对劲起来。哲甫自杀了,兆龙入狱了,终于也轮到了我们。有些书红卫兵们没烧,带了回去检查,那天有几个红卫兵就来问我为什么要看外文书,我说工作原因,他们又问我什么工作,是不是里通敌国的工作,为什么外文书是德文的,是不是法西斯主义余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时候我们出版社已经被‘砸烂’,成了封资修大毒巢了,要是答替出版社作翻译工作,岂不是自己把罪名坐实了?我一时没想清楚怎么答这话,就被一个学生扇了耳光。那一下把我给打愣了,只觉眼前冒着一片金星,好一会我才听清彦石在旁边说:‘和乔玦没有关系,那些书都是我的。’挺好笑的吧,他一个德语单词都不认识,却要认下来那些尼采、叔本华是他的。回想起来,那场面可真滑稽,我站起来拼命说书是我的、和谁也没关系,小将们往外押着彦石,回头剐了我一眼,让我安静点——‘别大呼小叫,回头再给你定罪,你也跑不了。’那个警告我的红卫兵不过是个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像宗教法官审判异教徒一样冷冰冰地看着我。”

关珵直失声哑然,难以置信地望向乔玦。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道:“他、他们给你定了什么罪?”

“崇洋媚外,资本主义走狗,历史反革命。”

这些罪状含糊而抽象,但在那时代,足够一个人受苦受罪甚至受死了。

关珵直难以想象这些罪名如何能与乔玦挂钩,心内怒火升腾,脸上的肌肉一条条抽动着:“怎么给你定的这些罪,怎么能给你定这些罪,经过什么程序定的,他们有没有查过你的档案,知不知道你——”

乔玦看着窗外的冷雨,淡然道:“没有程序,学生们商量一下就给我定了罪,拉出去和一排人一起跪着,一个个听审判。念了半个小时,终于念到了我……”

六七年阴红的夕阳下,红卫兵口中的罪名一字字铿锵地砸到乔玦头上:“旧社会的岭南大学是美帝国主义办的所谓教会学校,目的是培养亲美的资产阶级买办、培养美国人的洋奴走狗,以渗透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此人不仅就读美国人的学校,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还假借上学之名在香港苟且偷生、贪图享乐,不前往大后方与人民群众一起抗日,国难当前,龟缩在日据区做日本人的顺民,背叛人民、背叛党和国家,建国后更是翻译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书籍毒害我们的青年!”

这罪名何其荒谬,乔玦欲开口驳斥,耳畔却传来对他身边另一人的宣判。夕阳如血,几阵风过,幽咽似吹着凤凰树一树红花,一蓬蓬的红在这赤天血地中颤动着。

“王彦石不但是右派坏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还是隐瞒自己户籍的港台特务。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向公安机关谎报自己原籍江门台山,经革委会查证,台山没有这号人,王彦石自小便随其向往资本主义腐化生活的父母逃去了香港。一个在资本主义殖民地成长的资产阶级为什么要回国?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英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据悉,抗战期间他还走私倒卖药品……”

特务之罪是滔天之罪,比什么历史反革命重得多。

乔玦喊得嗓子发了哑:“胡说,你们胡说八道,他不是特务,他回国是想建设国家,他——”话未说完,铁扣皮带已抽上了他的颊,血似红蛇蜿蜒而下。年轻的男将女将们凛然怒视这阶级敌人,真以为什么人都配建设社会主义?许多拳脚落在这诡辩的敌人身上。

“你是不是和王彦石同流合污,你是不是特务的同伙!”无数质诘混着唾沫自红色的天穹降下。

自然有一人欺身上前替他挡住怒斥与乱击。面孔尚稚嫩的少年人穿上绿军装、箍上红袖章,竟有了如此暴雷般的力量,一道道劈到王彦石身上,令他鲜血自肺腑涌上喉头。

帮四叔跑单帮遇上马贼那日,在劳改农场被审讯之时,不都熬过来了么?可学生的拳脚竟比那更凌厉万分——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多岁、凭着一腔孤勇便从香港闯来广州的愣头青了,这几番乱拳下来,他喉中含血。英雄无觅,雨打风吹去,人老了。一片红浓的血污盖着他的额头:“小将们,我写材料,我交待,我认!我没有同伙,没有同伙……”然而认罪伏诛也挡不住红兵小将的追击,穷寇勿追是旧社会的理,少年人们壮志凌云,誓要循自己的法则斗出个新世界来,又有一拳砸在他那同伙的脸上。

可忽地,那动手的红卫兵不知何时被打倒在地,跌坐到一洼污水中。

一个人握着滴血的拳头站在悲肃的风里,乌发乱如狮鬃一般,下巴剃得铁青,眼睛深深地陷下去。

那一列黑五类一齐震愕地看向王彦石,一个大夫、一个医生,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哪来这样的气力、气魄?真是疯了。

一女将扯起嗓子高喊:“打人了,特务打人了!”

小将们反应过来,顿时向着这胆敢反抗的敌人一拥而上,直如万鬼噬人一般。烈火浓烟,人山人海,真是壮烈。那绿军装、红袖章连成浩浩的一片,不多时便把敌人淹没。火焰汹汹,一撮撮贝多芬、肖邦、拜伦、普希金烧成的灰在天上飘荡着。半空中,广播里的军乐歌声如山洪倾倒,抑扬顿挫: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王彦石坐了牢。

“他坐了牢,别人给我安什么罪名我也得认了,争取还能留厂监督使用,好去探监。我们单位被‘砸烂’后并入了省革委会文化局,我白天扫大街、扫厕所、漆标语、刻革命铜版画,也翻译一些农业、工程方面的著作,那时候会写点字画点画的人谁成分清白?没办法,文化局还是用得着这群黑五类,凑合着用。到了晚上,我就去挨批斗,为了让红卫兵满意,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崇洋媚外,我是美国人的走狗,我向往美帝国资本主义生活’,他们要打我左脸,我将右脸也伸过去。”乔玦说罢,手握上那茶杯的把柄,可并不将茶喝下。

关珵直怀忿地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你?”他的愤怒中蕴含无限的悲怜。

“那时候全中国如同陷在一个永夜般的世界,四处是不见光的黑暗,比我苦的人大有人在,”乔玦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有了彦石的消息,他们想判他死刑。”

“死刑?天,以前汉奸才判死刑!”关珵直惊道。

“死刑,缓期两年,”乔玦苦笑道,“那两年我真是挨家挨户去求人,是个好些的旧交我都登门,就差没三跪九叩了,什么首长、教导员,这个长那个长的都求了个遍,以前我从不愿欠别人人情。每次去探监,我都告诉他,在牢里一定不要犯错,只要不行差踏错,便能转成无期,无期又能变成有期……”

关珵直默然地想起,当初他交给日伪的“保释金”,乔玦也要卖了亡母留给他的唯一一点家当来还。他实在想不出乔玦上旧同学家里苦坐哀恳的模样。

“那后来呢?”

“后来只有霞织的爱人答应帮我,他说只要彦石在监狱里不犯事,他就争取帮彦石转成有期。他同我说:‘王教授以前救过很多人’。我感激他,要把那只二七年的劳力士送给他,我翻箱倒柜只找到这一样值钱的东西,藏在床底的地板下面……他说不用,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那些红卫兵每次来都抄走多少东西?‘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多少年没听过这句话了……”

关珵直道:“天底下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好人在那个时代活不下去,”乔玦叹道,“下次我再到霞织家去时,他们家已经挂满了惨白一片的大字报,只剩霞织一个人孤坐在客厅里。她的爱人被押了去省总工会大楼批斗。一个延安时期的老战士、老同志,可在革委会的人口中,却成了老反动。那天我到黑市上卖了那块表,换成一百来块钱给了霞织。”

“唯一一个愿意帮我们的人也没了,那两年里我真是提心吊胆彦石在狱里要出事,革委会翻旧案,咬定他们科以前一次医疗事故的手术是彦石做的,文革时医院的档案烧的烧撕的撕,一群人强说那个当年给解放军战士做手术出了事的人是彦石,那医疗事故也不算医疗事故了,是特务蓄意谋害人民解放军。十多年前的事了,一点证据没有,他们信口雌黄冤到彦石头上,非给他定成死罪不可。我探监时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倒是告诉我当年那台手术的主刀大夫是谁,可那人早在运动中自杀了,死无对证——他对我说,别等了,别求人了,他死而无憾。”

什么人才能在滔天的冤屈中说自己死而无憾?关珵直望着窗外的雨夜。

故国的冬雨在他记忆中一向是美的,那敲古琴似的韵律,敲在珠江口千百只渔船千百片甲板上,敲在数亿亿的瓦和伞和窗和芭蕉叶上,如碎玉洒掷,琤琤琮琮。他坐在第五大道那幢华邸铺红天鹅绒的咖啡桌旁忆这冷雨的同时乔玦也在这片冷雨下匆匆而过,阴灰的雨、暗沉的雨,万马齐喑的大地上唯有这雨在无休止地响着,死寂中拉一把旧胡琴。花县的监狱离市区太远,车到市郊便一片泥路了,四围一片残画墨痕似的荒山,要披带毛刺的蓑衣在雨幕中走许多山路。窣一下,监狱接待室的灯亮了,火水灯幽幽荧荧,带着点鬼火的寒气,映照墙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八个大字。白的底黑的字,分明而冷酷,刀锋一样割着人眼睛。上下几千年的雨泼洒向此国度,蓝阴阴的冷雨中的世界,孤寂地烧着这盏火水灯。

“几个朋友都托我向你问好。”

对面没有吭声。朋友,还剩几个朋友呢?过去每至周末便在他们家三楼开起来的小沙龙,怕是一个人也凑不出来了。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在外边为你洗冤。”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火水灯的光在二人间晃着,幽幽。

王彦石终于开了口,却是一通全然的胡话。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运动中有数千万人莫名地死去,并不缺他一个,他像一个置身此运动之外的人那样,再一次说出五七年那般毫无政治嗅觉的真心话。他用一种极低的、躲避接待室外许多只耳朵的声音道:“其实我有罪,我的政治觉悟不及格。我……我政治信念不坚定。”

他不是为了建设国家而回来的,他是为了乔玦。他低声坦白,其实他从未弄清什么是共产主义,马列对他而言实在高深。共产的世界对他来说只是宣传画里的世界,天地广阔,清风爽朗,金黄麦浪高高翻滚,每颗心灵都至纯至净,世间无分高低贫富,人人心怀着优美而远大的理想……港大临近教堂里传来的福音都描述不出那样的好世界。他一度想要向那美丽的世界靠拢,通宵达旦工作、服从安排去劳改,劳改回来被单位排挤也无怨无悔,申请减粮、下乡……为了融入那个崇高、广袤而美丽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这“成分极差”的人需要修多少苦行来赎原罪。可在狱中,他愈发想不明白自己是向往那伟大的主义,还是向往也活在那伟大主义光芒下的某个人。他到底是在向谁靠近?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在他脑中回放,终于,他无可奈何地向内心深处认罪,有个人比革命和政治更重要。心灵至纯至净,理想优美而远大……他驻足在一张张宣传画的完人面孔前追寻一个人美丽的影子。他死而有愧,但死而无憾,为着曾在这主义下和乔玦共度许多年。原来他的政治信念里掺杂了许多别的情感。

他低声地向乔玦检讨、批斗他自己,他有罪,乔玦早日站稳立场,和他划清界限罢,别再来找他了。

茶喝完了,三十年的故事,即将讲完。

关珵直关心这故事的结局,问道:“那后来呢?他……”

“他后来没判死刑。有人替了他。”

“什么?”

“他们医院有个老医生,被人查出是白牌军医。有人觉得他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很怪,和别人不一样,像旧社会的军官向人行礼,后来革委会说果真调查出他曾在国民党军队待过。那桩谋害解放军战士的案子顺势就推到了他头上,那个老医生被……枪毙了。本来我想着若是彦石真的吃了枪子,我也宁愿‘自绝于人民’,我已做好了他的死讯传来的准备,没想到……真是荒诞。那时候全国公检法瘫痪,死了谁都不要紧,反正谁都能戴上合理的罪名,”乔玦自嘲般干笑了一声,“我没有王彦石以为的那么好,我和他想的差远了,我有再多理想都已在那时代破裂了。那个老医生死的那天,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为一个或许同样无辜的替罪羊的死。我都没想到自己能那样恶毒,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我觉得我自己可怕。一个人的死,竟能令我高兴?”

关珵直欲伸手去盖住他的手,可半路又缩了回来。他讷道:“是时代的错,和你没关系,你不必自责……”

乔玦却摇头叹道:“是人的错,举国的人祸。”

举国的人祸,一整个民族的浩劫。在美国那面温暖的大壁炉旁,反右、文革,不过是关珵直啜咖啡时随手翻报看到的遥远奇谈。他低下眼睛,那句“我一直都爱着你”在他心中排演了整整三十年,如今也不必再说了,骤然间这句浓缩了三十个春夏秋冬的话语显得那么软弱和单薄,令他空茫的心中弥着一片酸楚。他已在美国购置了最好的钢琴,他来前多方打听现在如何从大陆接人去美国……他的下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可到底将那迟来的爱语放弃——有人已无言地在乔玦身边用一生诉说过。水仙花的香气柔柔细流一般在他二人间淌着,他们又聊了许多别的,四人帮倒了、改革开放了,现在广州又兴跑单帮了,只不过是倒立体收音机、倒港台唱片,听闻邓丽君的碟片最抢手……过去被封的资的修的又重现天日,现在友谊剧院又奏起了贝多芬。“省交响乐团门票四元钱一张,我上个月和彦石去听了月光。真难得,文革时广交停滞了那么久,现在重新奏起来还是不输当年。”乔玦道。

“听我那秘书说东方宾馆也会有广州交响乐团的乐手来赚外快,你和彦石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去听听。顺便吃顿饭,这么多年没见了,让我请一次客。就今晚好么,刚好现在也没吃晚饭,”关珵直笑着,“对了,彦石呢,现在都八点了,他还不回来?”

“加班做手术,说有什么情况怕那几个学生应付不了,他要亲自操刀。越老越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你看他,明知你要来还加班,我得替他向你道歉,”乔玦道,“其实我们向太平馆订了简单的饭菜,他下班了顺路带回来。”

“噢,太平馆,许多年没吃了。”关珵直微笑。

雨已停了多时,锅碗瓢盆的协奏、油炸的高调子,无数冒着烟火气的人声笑语,又分明起来。年关已近,虽对联未贴、红剪纸未剪,一盆小小的金桔与水仙年花已在这筒子楼的单间摆上了,关珵直想起来,方才楼道内也摆着一盆大吊钟。无论这城市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花还是要看的。楼下有小儿见停雨了又出来放炮仗,也有大人,笑语声喧。“嘎吱——”一声,似有一辆自行车刹在了楼下。

“王大夫,又加班哪?”

“王大夫,我家今天蒸鱼,待会给你们家一点。”

“王教授,又提食盒又捧一大束银芽柳的能拿这么多呀,后座还绑着一盆菊花?你手上蹭上银芽柳的颜料了!”

窗外绽出一朵明亮的烟花,闪了几下粲然的光。乔玦站起来,道:“我和他说了不用急着去花市买花来着,他非说去晚了好花被人家挑没了,唉。我去帮他搬些上来……”言罢,他便匆匆走了出去。

关珵直踱步到窗边,看着他从楼道内走出,帮一个推自行车过来的鬓发灰白的男人卸着后座那盆黄菊。盆栽里朵朵菊花都是碗大一朵,还有一盆新的水仙和那束银芽柳一齐被捧在来人怀里。灰蓝的解放装也在岁尾的爆竹光辉中显得鲜焕。楼下二人的笑语传来,一群放炮的小孩又点燃了一筒烟花,一束金光划空而绽,那转瞬即逝的金光在他眼中似一朵随生随灭的泡沫,玻璃窗上他的倒影映在那金光之中,三十多年前钢琴旁听琴的年轻人映在那朵泡沫里。

关珵直隔天去看望了季霞织,在几个旧友的陪同下重游故国,把新的广州逛了一遍,又以海外侨商身份签了几笔投资。除夕那天,他和乔玦还有王彦石在西湖路花市前拍了照。

年后,他便回了美国。

帮佣下楼来替他提行李,他解下大衣上楼,随手拿起烟斗却又放下,最后不过静静坐到了那架从中国城买来的藤编摇椅上。仆佣已听他叮嘱提前在那台老式留声机内放上一张唱片,曼哈顿的雪夜中,幽幽转起一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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