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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京城的冬天总是这么冷，一阵风吹过，隔着衣服，都能吹得人骨子里发疼，像是用刀狠狠地刮了一下似的。空气里满是细小的尘土或者微型颗粒，冷不防吸上那么一口，得咳上好半天。树枝光秃秃的，树皮早已经被风吹得光滑熟溜，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随风摇摆。一边草地上的草是白黄色的，干枯焉儿巴。共享单车停在路边，几乎没人动。大爷大妈们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费力挤上公交车，往超市去了。

裴钰坐在垫着厚厚毯子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往手上涂着凡士林。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乳白色的凡士林一层层覆上去，于是那双手便浮现出如玉的色泽。指尖拂过右手上的一道结痂了的伤口，他才轻啧一声，拍了拍手，起身进屋了。

那道伤口看上去倒是挺深的，像是被猫狗抓伤了一般。

唐烨不止一次地拿这事儿打趣他，阴阳怪气的，说咱们裴爷天天玩猫逗鸟遛狗捉鱼，到最后却折在一只小野猫手上，苦哈哈地去了医院打疫苗，那句叫什么来着，恶人自有恶人磨，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打趣完便放声大笑，嘴张的能有碗口那么大。

有时候人们会跟着笑，有时候人们会抹着头上的汗珠子，尴尬地附和着笑了两声，还得觑着这位裴爷，生恐他不高兴。还有的时候人们会关切地问几句，然后怒骂那只猫，扬言要把那畜生给弄死，气愤的像是那只猫抓伤的是他们亲爸爸，而不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倒是挺有意思。

人情练达皆学问，嬉笑怒骂即文章。

一进屋，里面的暖气便扑面而来。裴钰换了身衣服，拿了车钥匙出门办事。刚出别墅，就听到了一声猫叫，抖抖索索的，像是下一秒就没气了。

小猫崽子。

裴钰心里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却也不表现出来，惯例绕车走了一圈，在底盘下拎出一只小黑猫。小黑猫浑身都在颤抖，吓呆了一样，四肢耷拉着，漂亮的绿色眼睛里蓄满了水。这还是一只小崽子，浑身炸了毛，漂亮倒是漂亮，就是脏兮兮的，浑身的肋骨都清晰可见。

裴钰说：“小崽子。”

他直接把猫扔到一边，说：“离我车远点。”

那只猫喵喵地叫着，想过去蹭他，但是它明显已经饿到走不动道儿了，刚走了一步，裴钰就关上了车门，看也不看小黑猫一眼，直接走了。

“喵。”

小黑猫眨了眨眼睛，慢慢地缩进了草丛里，浑身带着显而易见的难过。

——好冷啊。

——好饿啊。

他缩成一团，猫头搁在胸脯毛茸茸的毛上，瑟缩着闭上了眼。

他想。

要是。

要是能有一个家就好了。

他一定，乖乖的，再也不娇气，再也不乱跑，再也不粘人，再也不偷吃东西，做一只最乖的小宠物。

……他，都会改的……

温言难过得不行，意识也迷迷糊糊。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车的鸣笛声，一道强光照过来。温言努力睁开眼，两只荧绿色的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的身上被投下浓重的阴影，有人从灯光里走来，像是天神一样。

“还没冻死？”

那人的声音淡淡的，隐约有点笑意。他的声音一贯是华丽的，冰凉又冷漠。他的两个手指头提着小黑猫的后颈，手指冰凉，但是隐隐有种暖玉一样的温暖。

温言睁大了眼，撒娇求饶一样喵了一声。

喵。

求求求求求求你了。

你能不能。

给我一个家。

那人仿佛听到了他的心里话一样，笑着把他提了起来，直接走了进去。

灯光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一个漂亮的姐姐给他洗了澡，端来了白粥。米粒的香气慢慢弥散，热气升腾而起，带着暖融融的气息，遮住了他的眼瞳。温言漂亮的猫眼里满是水汽，浑身柔软的毛都服帖了起来。他乖巧地喝粥，喝完了一碗，喵喵地叫了两声。他饿了太久，一碗粥完全不够。

但是他也只是叫了两声。

楼梯上传来声响，是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漂亮姐姐往上看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裴老师。”

裴钰下来了。

他刚洗完澡，穿着黑色的睡袍，脚下踩着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棕黑色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他的下巴上还带着一丝水汽，眼睛很漂亮，带着淡淡的倦怠。他坐在凳子上，一把捞过了温言，放在膝盖上，修长漂亮的手一下一下揉他的毛。他对面前这个女人说：“辛苦了，你去睡觉吧。”

女人笑得很漂亮，很温柔的样子：“我不累的，裴老师。”

裴钰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垂下眼眸开始逗猫。他的食指微微曲着，慢慢地摩挲着温言尖尖的牙齿。温言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他温润漂亮的手背上一道鲜红的抓痕。

那是他在男人手上留下的。

他太害怕了，他害怕被伤害，害怕被丢弃。于是他直接挥出了爪子，狠狠地抓伤了男人的手。

温言开始微微颤抖，他用两只小爪子抱住了裴钰的指头，尖利的指甲深深地缩进了肉垫里。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小黑猫，眼睛很漂亮。用那样顺从的姿态看人时，素来不会惹人讨厌。他知道自己的毛很柔软，在刚洗完后尤其如此，蹭起人的时候会给皮肤温软的触觉。他哆哆嗦嗦地瞄了一声，这种声音会惹人怜爱。

他是猫。

是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不再有肆意撒娇闯祸的资格了，这本该在他第一次被抛弃的时候明白的道理，但是他愚蠢，非要等到第二次。

裴钰一手托着他，直接往楼上走。裴钰给他找漂亮的小盒子，给他找猫粮，十分克制地给他倒在了小盒子里。温言磨了磨牙，湛亮的眼睛望向裴钰。男人用手指揉了揉他的后颈，说：“可以吃。”

温言便开心起来，他蹭了蹭他，却不敢上电脑桌，只是用两只前爪扒拉着，轻轻地舔走一块猫粮。裴钰捏了捏他的后脚丫，直接给他托了上去。温言回头看他，裴钰总觉得这猫崽子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觉得有意思，敲了敲小猫头：“给你吃的。”

温言软绵绵地叫了一声。他吃到一半，忽然发现裴钰不见了。他匆匆忙忙地回头，只看到了裴钰的背影。他没有半分留恋地往那边走了，那一瞬间温言脑海里闪过许多个念头，最后万念归一，他想，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他给了我吃的，给了我温暖，然后不要我了。

温言简直焦虑到下一秒快要死去似的，他尖利地叫了一声，焦灼地跳下电脑桌，动作笨拙地打翻了小盒子，猫粮洒了一地。温言犹然不觉，他不知道自己的猫都炸开了，蓬蓬的，直接冲了过去，撞到裴钰的腿上。裴钰手上还端着咖啡，他低头看这只猫，微微皱眉：“疯了？”

温言用两只前爪扒拉着他的腿，嗓音轻飘飘的：“喵……”

……别不要我。

……我很乖。

他一见到裴钰，身上的毛就耷拉下来了。软绵绵地叫。裴钰从来没见过这么粘人的猫，他简直哭笑不得地把他拎起来：“怎么回事儿啊，小崽子。”

温言软绵绵地喵了一声，像是人一样去用爪子去抱他的脖子。

裴钰就这这样的姿势把他抱到楼上，看到翻了一地的猫粮，微微挑眉：“你怕我不要你？”

他很神奇地跟一只猫达成了思想上的暂时想通。

温言急切地叫了起来，他跳到地上，用小舌头舔起来猫粮，牙齿用力，嘎巴嘎巴咬碎。他想跟裴钰表达他能吃完的，他不会浪费。

裴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他的耳后根。

……太温暖了。

温言想。

他卧在裴钰的膝盖上，藏进男人暖融融的睡衣里。他是一只很识相的小猫咪，他会很乖的。他不会像之前一样，那么骄纵任性了。

他要讨好男人，要乖乖的，要好好待在这个家。

温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的过往。

他梦见了第一个主人，那个叫做小鱼儿的男孩子。他长得很好看，会抱着他跟他说话，会把家里的小鱼干偷出来喂给他吃。甚至在他被袋子封着扔进白水河的时候，小鱼儿还在哭着追着他。他知道他想救他，但是那只是个小孩子，是个很弱的小猫崽。

温言恨他的父亲。

是那个人把他塞进袋子里，扔进了水流湍急的白水河。要不是被白姑娘救起来，他可能真的猫命不保。

白姑娘把他送给了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是他的第二个主人，是很好很好的人。喜欢宠物，喜欢抚摸温言，喜欢喂给他好吃的东西。但是女人怀孕了，恰逢他们要搬家。温言那个时候还很顽皮，他跳上跳下，终于打破了一个瓷碗。

男主人看着他沉默良久。

其实温言打碎瓷碗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不妙了。人类总是这样，太过讨厌一个东西碎裂。一旦破碎后，就会脱下彬彬有礼的外皮，变成疯狂的恶魔。

女主人看了他一会儿，跟男主人说：“扔了吧。”

那时候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成大包小包，外面停着大卡车。他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在也不准备回来了。温言偷偷听见过他们之间的谈话，说要不然就把他丢掉，送给别人。男主人说，又不是品种猫，没人会养。

温言于是一个不慎，打碎了瓷碗。

人类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寒冷，像是冬天的雪一样。他没有听见一声告别，整个人就被打包好放进了笼子里。笼子里塞进了猫粮，耳边是大小箱子的移动声，人类的行走声，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温言那时候一瞬间脑中空白，他想，应该不会吧。

应该是人类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他们还是会带走他的……

还是会……

大卡车开走了，在那个霓虹闪烁的夜晚，天上飘着冷冰冰的雪。黑夜与人们心中的恶意融为一体，为这些东西提供遮掩，于是那些肮脏便坦坦荡荡出现在天幕之下。温言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两脚兽总是会狞笑着踹他的笼子，会把水倒在他身上，他们欣赏着一只被抛弃的黑猫上蹿下跳炸着毛，像是小丑围观着落水的行人，他们载歌载舞，用苦难下菜，夸张地咽下一口下水道的污泥，露出黑漆漆的喉管和肠道。

天太冷了。

……像是下一秒要死去。

温言已经不再挣扎了，他的爪子都有些松动，淅淅沥沥的血流出来，染在雪上。他终于接受了他再一次被抛弃的事实，主人把他放在悬崖之上，还要扔来一个石子，要彻底让他落入深渊。

……他出不去。

温言被过路的野猫围着打转，他拼命地呲牙咧嘴，眼珠子是深重的寒绿色。他想，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

怎么敢这样！！

那些野猫扑上来，隔着围起来的笼子想要抓死他。温言毕竟跟普通的猫不一样，他瞄准的是野猫的喉管，在野猫的爪子落下来之前，就已经飞速地勾了过去，狠狠地在他的喉管上留下一道爪印。皮毛被割破了，喉骨被割断了，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很快地冻成了冰。那只野猫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一头栽倒进风雪里。其他的野猫毕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纷纷逃窜，温言默默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和肉垫，上面的鲜血能补充营养。

他要被冻死了。

被扔进湍急的水流时，他没有死，他被人救了，并且被引导着开了神智。他以为风雨过后是彩虹，他以为未来会万丈，一路星光。

走平坦的大路摔进泥沟里时，比走坎坷小路摔进去要痛得多。

痛到身上的血被渐渐冻起来，整只猫都快要没知觉了。

周围再次吵闹了起来，汽车从他身边掠过，人来人往，抽着烟的男人被许多人围着，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点莫名的倦怠。他明明看起来跟着人世间那么契合，但是身上总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隔阂，仿佛清晰地游走在光怪陆离之外。温言费劲地直起身体，哆哆嗦嗦地喵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叫那一声，明明他的嗓子都哑了，再叫一声可能喉管就会出血。他叫完那一声，就无力地伏在了地上，他冻得意识都不太清醒了，脑中晕晕乎乎的。他想，也许他就要死了。

他已经看到了黑暗中向他走来的死神。

但是男人忽然顿住了。

他手指里还夹着烟，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车，他慢慢地把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他眯起眼，看向那边黑暗中的一个地方。

所有嘈杂的人声都成了浩浩荡荡的背景，那声猫叫是那么有穿透力，仿佛是生命的绝响。绽放与枯萎并存，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周围的人试探地叫了一声：“怎么了裴少？”

“裴爷这是看见谁家小闺女了？哈哈哈眼珠子都移不开了……”

裴钰微微眯起眼睛，他向着之前的地方走了过去。周围人不明所以地跟上，他们看见鼎鼎大名的裴三爷蹲在了一个猫笼子面前，猫笼子有只狼狈不堪的小黑猫。有人说：“猫啊……也是，裴少最爱招猫逗狗了，哈哈哈……”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旁边的一只死猫，那只死猫死状奇惨，喉咙被东西拉开了，血流了一地，眼睛瞪着，脑壳后翻，看样子像是只剩了一层皮跟脖颈相连。那人倒抽着气后退两步，瞪着眼睛骂了一句操。

其他人也看见了，小声地说着什么。有人说：“兴许就是这只黑猫干的，黑猫邪气……裴少……裴少您……”

裴钰已经打开了笼子。

那只小黑猫奄奄一息，裴钰把他拎出来，敲了敲脑壳，低声说：“醒醒。”

直到那只手触碰到他的皮毛的时候，温言才炸开一身毛。那只手很温暖，但是动作很粗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直接挥过去了一爪子。他听到很多人倒抽凉气的声音，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逃命的直觉让他一个纵跃，直接跳到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温言跌跌撞撞地停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方才那里。

是那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的手上鲜血淋漓，男人紧紧地抿着嘴角。旁边的人都要炸开锅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男人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任凭自己的手被人握着，一瓶又一瓶矿泉水倒了出来，冲掉鲜血。他看着温言离开的方向，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温言慢慢地舔了舔手上的血。

……很甜。

……很甜很甜。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温言发现自己做错了，他偷偷地跟在男人的车后，跟着他看他处理伤口，看他坐车回家。然后他拖着自己已经快要虚脱的身体，偷偷钻进了兽医诊所。他打翻了碘酒，用来清洗脚上的伤口。他喝水，嚼消炎药，然后蹒跚地钻出去，叼走了主人放在后柜子上的半个馒头。他在破衣服上卧了一宿，第二天的时候，才偷偷地出去，蹲在了男人家门口。

他等到中午，男人才出来了。

他撒泼卖萌打滚装可怜，终于让男人把他抱回了家。他知道他叫裴钰，他的名字很好听，他给了他一个家。家里很温暖，他肯让他卧在他的膝盖上，钻进他的睡衣里。

……好温暖啊。

温言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温暖的时候了。

他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戒掉之前的坏习惯，他要做一只乖巧的小猫咪，要帮上主人的忙，不给他添乱……要乖乖的。

温言睁开了眼。

他抖了抖腿，闻着主人的气味，去了天台那儿。外面下着雪，裴钰穿着温暖的粉红色毛拖鞋，细细致致地往手上涂凡士林。他的手很好看，可惜被温言挠了一道，那里的疤痕现在都还没消退。

温言自觉做错了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蹭了蹭他的腿，仰头看他，细细弱弱地叫了一声。

裴钰瞥了他一眼。

温言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过了一小会儿，才一步一步蹭走了。主人不喜欢他黏着他，主人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温言缩在了放花瓶的凳子底下，把自己缩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这才望向裴钰。他想，既然裴钰不喜欢，那他就得减少自己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