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精彩段落

严崎驾车沿着贝河公路逃了三天。

越向北,冬季的寒意就越明显,裸露在外的皮肤让风一吹立刻就僵了。

沿途很难遇见商店,匆忙中带出来的那些吃的也都是冷的。他驾着一辆越野不分昼夜地继续向北去,嘴唇上方长了浅浅的一层青色胡茬,他面皮紧绷,眼睛里已经有了红血丝。

此时副驾驶上还蜷缩着一个啃着面包掉眼泪的小少爷。

旁边的抽泣声被咀嚼面包的动作压抑着,副驾驶座上的人很安静,只有肩膀还在轻轻耸动。

严崎瞥他一眼,猛地一砸方向盘,旁边的人立刻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

严崎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语气不怎么和善,说:“你哭什么,不爱吃?”

旁边彻底静了下来,脸埋进了高高的冲锋衣的领子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

严崎看着他,突然叫他:“陶澄。”

那边的人浑身一抖,很慢地抬起脸跟他对视。

陶澄脸上的眼泪都没干,脸颊有点发红。

严崎用舌头顶了一下口腔,一拍座椅,说:“那边有家饭馆,这路上能瞧见饭馆可不容易,但我不能放你下去,给你买点热的,你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听见没有?”

陶澄点点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严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有屁快放,禁不起耽搁。”

陶澄晃了晃自己被拷在车顶把手上的左手,声音很是胆怯:“手……手有点疼,这里我跑不掉的,你能给我松开吗?”

他说完忙又补了一句:“或者松一小会儿,你回来就再给我拷上,行吗?”

严崎看了他两眼,又往不见人烟的四周看了一圈,伸手给他解开,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陶澄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揉自己的手腕。

严崎刚打开车门走了五六步,陶澄就抖着手拉开车门拔腿就跑。

寒风刀子一般,陶澄这三天几乎没有活动过,跑了两步就跌了一跤,他费劲地挣扎起来,几乎是爬着就想往前逃。

严崎听见了车门开关的声音,转头就看见一个踉跄的身影,但他并没有露出什么急切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

他抬腿大步跟过去,没几下就追上了,伸手拽着人的衣领往后一扯,陶澄就狠狠地摔了回来。

陶澄一反刚刚的胆怯模样,又吼又叫,歇斯底里地踢他打他:“你放我回去!我不要跟着你再走了!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严崎冷眼看着他,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着就往车上走。

陶澄被粗糙的地面剌破了手掌,他被拖得蹬了好几下腿,跌跌撞撞地去扯严崎的手臂,他在快被拖回车上的时候又开始大哭:“你放了我吧,你绑了我又没有用,又不是我得罪你,你干嘛非要带我来这儿!我要回家!”

严崎停了脚步,看着他说:“闭嘴。”

这几天的逃亡和惊吓已经让陶澄情绪崩溃,这会儿像是没听到,还在自顾自的痛哭,甚至反抗得更加激烈,张嘴狠狠咬向了严崎的手臂。

严崎嘶了一声,又露出极度不耐烦的表情,一下就把他甩开了,抬手就是一拳,正砸在他的小腹上。

陶澄被这一下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蜷缩着倒在地上,痛到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发出破碎的痛哭声。

严崎只是看着他,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陶澄抖了很久才渐渐平息,黑色的外套上滚满了灰土,头发都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他毫无体面地倒在地上低声流泪。

严崎这才蹲下身子去看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说:“知道为什么绑架你吗?你得感谢你老子,他把亏空的几百万安在我头上,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我已经快三十了,我要是认了,我他妈得在牢里蹲到五十岁!”

他语气陡升,陶澄又吓得一抽。

严崎给他擦了擦眼泪,说:“我都说了,你听我的话,我就好好对你,我也不过是想活命,让你爸撤销上诉,把这个事理清楚,我就放你回去。”

陶澄闭上了眼睛,还在抽泣。

严崎给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伸手把他抱了起来,往车里走去,还说:“看来这几天我还是对你太好了——你老实一点,少给我找麻烦,你委屈,我他妈才委屈呢。”

陶澄看着自己的手又被拷住,眼泪掉得更凶了,看他就要发动车子,哽咽着说:“你不是要给我买饭吃吗?”

严崎瞥他一眼,抬手点了根烟,靠在车窗吐了一口,一踩油门就走了,嘴里叼着烟,含糊着说:“你吃屁,老实待着吧。”

陶澄蜷缩在座椅上,继续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好半天,严崎忍无可忍,发出牙疼般的一声,说:“你能不能不哭了?都他妈说了你老实听话我就不亏待你,我要给你买饭吃,你拔腿就跑,你现在又哭什么哭?”

陶澄红着眼睛看他,说:“我肚子疼。”

严崎嗤笑一声,别开了头,说:“忍着吧,过几天就不疼了。”

陶澄看了看手边还剩一半的干面包,别开脸哭得更伤心了。

陶澄哭了很久,哭着哭着没声音了,歪在一边睡着了,睡了没多会儿又颤颤地坐起身,一动弹就嘶了一声。

严崎把车窗开了一点缝,散他的烟味,侧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说:“醒了?”

陶澄吸了吸鼻子,蜷缩得更紧了。

严崎看看他,又看看车窗,抬手把车窗关了,说:“冷?”

那边很轻地嗯了一声,把头枕在被吊起来的左手上,眼睛盯着窗外看。

严崎在路边停了车,把自己的外套脱了,很粗鲁地盖在他身上,说:“肚子还疼吗?”

陶澄看看他,往后躲了一下,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严崎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着他说:“别不知好歹,到底疼不疼?”

陶澄明显被吓到了,又赶紧点了点头。

严崎没再说话,下了车,没多会儿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罐红花油,他坐上车关车门,头也没回,说:“衣服掀起来,我看看。”

陶澄眼神里都是害怕,一时没敢动。

严崎一瞥他,又不耐烦了,把红花油往他面前一怼,说:“少爷,给你擦点药,麻烦你把衣服掀起来我看看,行不行?”

陶澄颤巍巍地去撩自己的衣服下摆,皮肤接触到凉嗖嗖的空气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严崎凑过去看,抬手按了一下,陶澄立刻发出一声痛呼。

“没事,有点淤青。”

陶澄表情很委屈,又往后缩了缩。

严崎把红花油倒在手上,给他往淤青的地方涂。陶澄一接触到他的手掌就叫了一声,又开始往后躲:“凉!”

严崎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娇气啊?面包你嫌难吃,给你擦药还嫌凉。”

陶澄不说话了,一脸又要哭了的样子。

严崎表情臭得要命,还是把药油在手掌搓热了才又给他擦到肚子上。

陶澄一缩一缩的,身子乱晃,拽着手腕上的手铐也乱响,严崎瞪他一眼:“别动!”

陶澄很小声地说:“痒。”

“一会儿凉一会儿痒,”严崎把红花油啪地一盖,“还伺候不好你了。”

陶澄没敢说话,看他擦了擦手又要继续开车,开口问了一句:“你不饿吗?”

“怎么?打算趁我吃东西的时候逃跑?”他说着侧头看过来,又说,“你都跑几回了?跑一回挨一回打,没挨够?”

陶澄立刻又缩了回去,很慢地说:“我只是看你好像一直都没吃东西——再说了,天都黑了,我没打算逃跑。”

“哦,你打算挑天亮的时候逃跑?”严崎笑了一声,“小少爷,逃命这种事要不分昼夜,懂不懂?”

车灯照亮了前面的一段路,雾气在灯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陶澄眼神怔怔的,把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压了压,说:“如果、如果我爸还你清白,你……你就会放我回去吗?”

严崎没有犹豫,嗯了一声:“我早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让你不好过。“

他说着突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往黑乎乎的外面一扬下巴,话头一转,说:“你知道这条公路底下是什么吗?”

不等陶澄开口,严崎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脸上,说:“一条河,叫贝河,现在都已经封冻了,我要是想杀人灭口,就在冰面上凿个洞,尸体扔进去,等化了冻,水流就会很急,扔进去的东西就不知道会冲到哪里去,到那时候,再想查谁是杀人犯,就难上加难了吧。”

“不过,查出来也无所谓,我的人生都被他毁了,再多背个杀人的罪名也没什么。”他说着点了支烟,打火机咔哒一声。

陶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说你不会杀我的。”

严崎哼笑一声:“你乖乖听话,我当然不伤害你。”

他说着,眼神阴恻恻地斜过来,半边脸被那支烟的火光微微印亮,还有半边脸藏在黑暗里,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说:“那你还跑吗?”

陶澄赶紧摇头,声音发抖:“不跑了,我帮你,我可以帮你,我爸最疼我,我可以帮你的。”

严崎没说话,慢悠悠地抽完了半支烟,看向他:”你别给我找麻烦就行,少爷。“

陶澄这几天都非常老实,老实得像个木偶。两人又向前走了一天,陶澄才主动叫了他一声。

严崎看过来,陶澄就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脸疼……”

严崎凑过去看了看,啧了声:“没完没了的哭,这么冷的天,你脸不疼谁脸疼。”

陶澄不说话了,严崎又看他一眼,手背到后面从后座摸到一包湿巾,扔给他,说:“自己擦擦脸,我这可没有什么宝宝霜。”

陶澄接过来,声音低低的,好像还有点不满:“我又不用那个。”

严崎笑了一声:“是,少爷得用更好的,我是没见过,您见谅。”

陶澄撇撇嘴,还没说话,严崎突然脸色一凛,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一会儿给你爸打电话,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吗?”

陶澄拿着湿巾的手指一抖,声音颤颤的:“我……我也能跟他说话吗?”

严崎露出个笑,语气轻松:“你不是会哭吗?待会儿哭就行了,这不用我教吧?”

陶澄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严崎吹了个口哨,说:“你不乐意往前走,你以为我乐意?荒郊野岭的,绕一大圈才能看见家店,谁不想大冬天的好好躺在被窝里。”

“但是我没办法,陶澄。”他说着又看过来,继续说,“他让我走投无路,是他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

陶澄赶紧迎合他,又跟着点头。

严崎哼笑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从生下来就不愁吃不愁穿,哪能跟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共情。”

陶澄抿了抿唇,说:“如果……如果我爸答应你的条件,你就能过以前的生活吗?”

严崎舔了一下嘴唇,语气有点焦躁:“我不知道。”

陶澄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又说:“只要他还你清白,你不就不用坐牢了?”

严崎笑了笑,露出了很疲惫的表情,说:“我已经把你带到这里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陶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往车窗外看去,车窗外是结冰的河面。陶澄有点呆愣,说:“这就是贝河吗?”

严崎也看了一眼,说:“对。”

陶澄手掌贴在窗户上,说:“你不是说,这条河在路下面吗?”

“我们已经离开那条公路了。”

“哦。”

陶澄就不再说话了,贴在窗户上看河。

他们停了车,严崎掏出来一部老年机,又摸了一张电话卡往里装。

陶澄怔怔地看着他,说:“你要现在打电话吗。”

严崎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

“那我一会儿哭不出来怎么办?”

严崎说:“平时那么能哭,让你哭又不哭了,故意的?”

陶澄眼睛耷拉着,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哭。”

严崎装好了电话卡,用力捏了捏,准备开机的手又顿了顿,突然起身打开了陶澄的手铐。

外面的河已经结冰了,但是陶澄好像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他害怕起来。

严崎拿着手机下了车,绕到那边的车门拉他下来。

陶澄挣扎了一下,声音又开始抖了:“你干什么?”

严崎的力气很大,一只手就把他拖了下来,说:“刚刚还说哭不出来,这不是马上又要哭了。”

陶澄一直尝试着推开他,说:“你要带我去哪,你别碰我!”

严崎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不是爱往外跑吗?怎么,我带你出来你还不乐意了?”

陶澄回头看了看那条河,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嘴唇发抖,整个人跌坐下去,又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说:“你打电话吧,我都听你的,你别把我扔进河里。”

严崎半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说:“别害怕,我不伤害你,你听我的话吗?”

陶澄眼泪都已经蓄满眼眶了,惨兮兮地跟他点头。

他一点头眼泪就往下掉,严崎手上带着皮手套,摘了下来用手背给他擦了擦眼泪,说:“我一定会让你好好回去的。”

车外冷得厉害,陶澄一直发抖,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严崎开了机,手速很快地拨了个号码出去,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响了没两下就被接了起来,那边像是一直等在电话跟前。

严崎说:“陶总,在等我吗?”

那边的声音沉稳,说:“严崎,你把我儿子带哪去了?你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严崎已经把手套又戴了回去,手掌按在陶澄的肩膀上,说:“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找我的位置,我也不跟你说废话,那笔钱到底去了哪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跟你这几年工资没见涨,他妈的锅是没少背,现在牢也让我替你坐是吗?”

他说着突然捏了一下陶澄的脖子,吓得陶澄尖叫了一声。

“听见了吗?你儿子在这里,”严崎的皮手套很凉,又继续在他脖子上按了两下,听他发出了哭腔才继续说,“陶总就一个儿子吧,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儿子重要,陶总自己衡量。”

电话那边声音僵硬,说:“你别伤害他,我会撤销上诉,今天就撤销,你明天上网就能搜索到。”

“别跟我来这一套,”严崎语气暴躁起来,“你给人泼脏水都轻车熟路了,光撤销不行,我让你把这笔钱的亏空到底是在哪给我查清楚,我上网要看到这案子彻底了结。”

那边又想说话,严崎打断了他:“别废话,五天,我就给你五天时间,不然你晚一天我把你儿子手指剁下来一根给你寄过去。”

他说完就要挂电话,陶澄突然哭叫着去抢他的手机,叫“爸!爸!”,严崎把他的手臂向后一折,麻利地关了机,抽出了电话卡掰折,随手就扔了。

陶澄浑身发抖,整个人软在地上怎么都拉不起来。

严崎又摘了手套,用有一点点温度的手掌安抚似的摸他的头,换了语气,说:“我是骗他的,你不是要帮我吗?你帮我洗清罪名,我送你回家,对不对?”

陶澄的哽咽还没停止,只会跟着他的话点头。

严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他,说:“你冷不冷?我们回去。”

陶澄扶着他的手臂,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河边突然吹来一阵冷风,陶澄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条河好像在他耳边,他不像是在往那辆绑架他的车走去,而是走向了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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