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某夜凶杀案

精彩段落

我的情人:

你好吗?我一切都好。

我的手紧紧握笔,描绘掌心纹路。三千条线。延续着你我像铁丝一样深楚的未来。情丝还有这么长,离你来信的时间还有那么远,墨水多么黑,和你的头发一样黑,黑得太严肃,像一场虔诚祭祀仪式。

今天是晴天,或者是阴天,我没有抬头看。自从给你写信后,我身边的温度就没有变过,停留在认识你的那天,淡淡的,一种黄昏在咽呜的微冷。

我要写信告诉你,结局诞生在开篇之前,尽管还剩下那么多那么多的形容词。

你的收信地址那么多,咖啡厅、西餐馆、小酒店,不一定会收到。我们之间寄丢的信件之多简直连大仲马的出版量都无法比及,可是我还在不断不断地写——

写信邀请你一起走,我们到一处人人平等清净极乐地——诸神第四个黎明之后,美神命令所有诗人歌颂美丽,那儿由此而生。城墙花了一万个纪元才长出韵脚,又花了一万个纪元锯断它。城门守卫终身不眠,发深如狮鬃,脸色红赤如火,肩扛沉沉闪亮钢锋,宛若岩下一道冷电。它们戴多串闪亮红宝石颈圈,如割喉放血的道道伤口,散着发情般诱红的光。

大河从那地方中心穿越,向黑夜降临的斜度逆泅,把城市一分为二,左岸住神,右岸住人。河水蔚蓝得像忧郁的亲生女儿,在太阳出生的地方断流,如同诗行都有所终;城北山丘屹立,尖的顶端似鸡头肉,底座粗如半破土的巨人手指,覆满青苔垂直而上;有深渊水波涟漪临城南,布满风光流转的毒花朵,常年伸出湿湿的舌头诱捕。小心!往后退,不要让它们靠近嘴唇,有花会尝出昨夜历险的脉络。

地球绕太阳每转七圈,那儿的居民都要欢庆死亡和重生,打开女娲补天处接天河之水,举杯痛饮长生;青鸟只在紫罗兰色的晨光中眨眼,尖叫声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翅膀颤抖着颂词将临的低垂;千千万万只金蟾入夜口吐人言,女低音的抛物线浓重、猩红、华丽,如箭穿透聆听者五感,使得人们一无所知,只懂欢度余生。那声音重复咏唱:

——我向月亮起誓。

——我已经是个造物者。

——我血液里每条红舌,都存活在这片土壤上。

信写到这里,太阳刚从天穹腹腔里出生。大河的柔波轻舐岸边,泥沙呻/吟出压抑的破音。我的笔下按捺着迫不及待的隐隐水声。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那儿,我无法拒绝美的事物,就像无法拒绝将自己继续流放在读中文系的日子,心甘情愿被字词处以墨刑,做音韵的罪愆者。

就像我无法自控走向你家中盘绕着的,漂亮欧式木头楼梯。我小心踩在阶梯上,向你房间走去,红木嘎嘎吱吱发出梦呓似的轻轻娇娇/喘/息,非常好听。步伐很慢,高跟鞋像风雨里小船上的一对桅杆,在洪水没顶时执意朝河心扬帆。呼吸很轻,滑过胸口构造精致的起伏山脉,我往前走,扶栏放弃挣扎和手掌相抵厮磨,连木纹也动了情,饱饱满满泛起充满绮思幻想的涟漪。

正值夜幕。你家静悄悄,唯一的声响是水浪在回荡,水浪五脏沸腾,欲语还休。零零落落的灯光全然睡去了,剩下宽广的黑以令人无法忍受的重量挤压下来,缓流的黑幕凝结寂寞的胆汁,黑绿的薄雾从吊顶款款漏下如豆蔻年华的女鬼在款摆,使木头楼梯的线条为之摇摆融化。我未曾目睹过这间屋子往时的模样。但仅凭方才这一瞬,双眼仿佛怀上无欢的胚胎,想要孵化出凶年。

等待点点星光和闪闪霓虹开始舔食夜的黑皮肤,房门逐渐显现。你美到不自然的地步。白蜡般的手指扶门,你的白充满了象征意义——洁净无瑕,头发是沉沉如睡的色彩——黑。黑发披散如落泪。质地极佳的真丝睡袍贴身,敞开的领口下半裹着白花蕾含着放肆的暗示。暗示我近乎窒息。这一刻,风伯将法力紧紧捂进羽扇,空气沦为阶下囚;雷公从布袋里将闪电倾囊倒出,氧气惨遭追杀,活物尽皆窒息,我为你而窒息。

屋外霓虹灯规律地熄灭、亮醒,星光按下时断时续的暂停键,一寸寸任性切碎影子明明灭灭不连贯的话语和姿态。水浪猖狂着涛涛破裂之声,听觉急于耳朵之前凄然竖起。来不及细想,星光将我的影子向前推,我走进你的房间。

房间里一排书慵懒地靠在书墙,你的手指弹奏过书柜翘然的背脊,拾级而上,领着我的手细细轻触一本本书的脸皮,《一千零一夜》随手一翻,滚烫的描写都在沸腾,你介绍这是无删减的原版,每一个故事都在做那并列关系,连接名词的行为。

你盯着封面摘录逐字逐句念,“努尔丁眷恋凝视姑娘片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先吻她的下嘴唇,再吻她的上嘴唇,继而把舌/头伸进了她的双/唇之间。片刻后,努尔丁仰起身,观看她的玉门,发现她是一颗未穿孔的珍珠,也是未曾备鞍的金马驹,不禁欲/火中烧,难以抑制……”

“来看看镜子里的我。”你转头指向墙上一面其大无比的碎镜子,片片单独成像,上百块镜子在窥伺着我们,我看见一百个你在水银般镜子中注视一百个我,专注的眼神像驯马手为自己挑选良驹。

你拥有国王的自信,随时驾驭猎物的情绪和心脏。然而,紧凑的强压之上,是巨大的,不容许拒绝的美——神移动天马星座开始将军,不容抵抗的残局,最简洁的画面。

“在镜子前交缠色身,会使得欲/望数目倍增。比如一千个我,将会深/入一千个你。”文学在你口中成为巧言令色的玩物。你又抚上一本书,《麦克白》书封印红色剪影女巫,红得缀乱云霞,占断春光。春光打落在你停在书脊上的手,纤细多情,一朵瘦瘦的桃,承载不住愈来愈厚堕落的爱/欲,危险得千钧一发。你的影子向我俯倚而来,波浪长发在我手心刺上蜿蜒的刺青,我在你眼里,你在我眼里,这一刻特殊的眼睛在欲/界某一处张开,剧喘升潮,淹没书架最深最高的隔层,爬过华莱士的《Infinite Jest》,沉没某一页黏在玻璃窗上的舌头,而女巫的脸孔还是蒸云煮雾、语焉不详的红。

你的房间,是东海龙珠的原乡,充满水的回音。身体的秘密一层层剥落,你沉得无法想象的抑哑长叹是一种我承受不起的重水。我有什么能力拒绝诗第一个字的读者,情人交缠的燎热旋风,爱/潮的美妙发音。我有的武器只不过是只能用于接吻的嘴唇,交换气息,肺叶染上女人蛊/惑的气息,有一朵浪花准备绽放。我看见了你,看见了自己,你是我的女骑手,镜子里两个人交合为一,图案将我对爱情的想象就此禁锢。

在最激烈的速度竞赛里,最紧张的肌肉运动中,你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慢,暗蓝的、漂浮的,尽管释放通常由急速带来,而慢,使热烈的颂歌诚挚,我感受到危险隐在歌声间蠕动,危险地贴近窄门,一切都来不及了,献祭仪式已经开始——花瓣碎掉了,声音很轻,用死亡向生祭献,贞/洁以抽身而去的方式保持永生。

祭歌乱了拍子,相同的音符和音符之间违背曲谱的法则,演奏和音。它们秘密地融合,彼此分不开,哪怕是在最高/潮的时刻。只有我爱你,才能无师自通一套让低音谱号变成高音谱号的方法——给你饱弓之弦的身体。我画了一页不完整的音谱,你就是我生命里重复着的低八度记号,挥出剧毒的指挥棒击中我所有的狂恋。

我一次又一次在祭供自己的大床上醒来,太阳也醒了,明靡的空气比熬了一整夜的欲/念更稠。你的吻是现实中最为无用的东西,当怀疑来临,它才会浮现高深莫测的手段——在童话里拯救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而没有一种文学形式比童话更需要怀疑的参与。

你房间的镜子太大了。是谁,想在魔镜中照出最美的自己,镜子里上百个女巫长出成千上万双眼睛,下巴耷拉,眼珠鼓出,眼白披灰,披着一片荒芜仿佛落尘,展开一副神谕般的盲从神情;七个小矮人从镜子边缘跑出来,穿着超大号的古怪冰鞋,按童话里流行的古老样式围着镜子兜圈子。他们的脸离现在起码有几百年,高高挂王子来时的树梢,但仍清晣可辨。他们专注地提示我,让我看,看最后整间屋子的日光都集中在镜子角落一张照片上,眼光跃跃欲试地在颤抖,仿佛要流动起来似的,而你的人像则仿佛脱离了照片,无言无息地在晃动,比飘荡的白纱后面的微笑还要模糊不清。我试图起身躲避那镜子,爬出它的圈套。

你给我的睡衣也太大了,我被套住,像一尾不慎落网的金鱼,柔软的布料包住了我,水死了,我要渴死了,等待你的眼泪救我。你的嘴噙住一句小小的谎言,诚实的水源不停地在被毁去。

睡衣、镜子,这些对我来说都太大了。对你也是,就像这件穿不起来的睡衣。

这不是多疑的猜测,那么他是魁梧的,你会亲手把他的睡衣清洗干净叠好吗?你们的衣服也会一样亲亲密密地叠在一起吗?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穿着它躺在你身边呢?因为是情侣装,所以才会不小心拿错的吧?你的爱情开题报告,不止由一个人书写。我阅读时,分明有着不属于你的,经过修饰也无法去除的他人笔法。

我从没想到过爱情会是这样的。即使在蒙受欺骗之后,也是美丽动人的,赤/裸的,最彻底的赤/裸,你已经被剥夺了拥有皮肉的权利,被迫全无遮盖地坦白,裸出了野火焚蚀、鬼语磷磷的骷髅白。没有任何事物阻挡在你和赤/裸这项事实之间,我被抛入研究关于真诚本质的教材。

你是我的神,荣光永在惩罚我的扑火。当你袒露白羽般的裸/露,我才看清,天使也有破绽——爱最后要降落,甚至坠毁,所谓的情/动是你无视后果,要飞升死亡的高度。

在日光下,我用孔雀羽毛蘸墨在一面镜子上继续给你写信。写出的字句坚定得可怕。我写了又写,填满每一处反光,直到墨汁把镜子浸透,灵魂被漆黑拉进梦里,直到我一遍又一遍拉着你走才罢手。

你的黑发有一千尺那么长,将整条前路都浴在波动的夜色里。我执着于寻找黎明的尾巴,可银河还是那么长,泻下遥远的暗示;星辰还是那么闪耀,闪闪朝天空沉重地压。我加快速度,调整步伐;加快速度,调整呼吸,把你的疲惫,把你那爱恋的、渴望的、闪烁的不安,埋进我匆匆的脚步下,悼以黯哑文字的血污祭坛。

让我写,这不是清扬婉兮的想象世界,诗意在杜撰靡丽的翳影,欲/望冲撞五官的门户,不要节奏、韵脚和隐喻,难耐得彻底,升起濒死的幻觉。让我看到你失去理智的脸。我要你在流汗的喘息间心甘情愿,用手、用舌、用情,穿刺灵魂柔软的纹理,潜进又逸出,肉/体先于文字献祭,变身饥肠辘辘的狂兽。

你胸前有两枚肿胀的红月亮,我来摘下,看你的胸膛蓝海般的轮廓起伏,听你濒死的声音变得嘶哑。我要紧缠你直到沧海覆灭三万世,直到我的骨头灰飞烟灭,一点残渣也不留下。我要吃掉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肺、你的血小板,全部的你和全部的我在一起,再难分彼此。你的红此后分分秒秒焚烧着我,投我于末日审判的火湖受永罚,纹满红字印记,一片灼烧的辣痛。

一起走吧。轮到我们了。去占有种种疯狂故事中的一个。此去无法无造无受,寂净欢喜;此去无生无灭无漏,诸法空寂。

我这就写完最后的诗篇,它昭示我确实做过一场美梦,梦的开端,虚弱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滚至纸头,熨烫一行复仇女神的提示——要皈依良善和宽恕,唱起颂歌为情人佩戴红宝石项链。

花瓣触碰手指就会皱缩,你让我永生,你让我与臣服构成

血脉通融又互相残杀的孪生子。要怎样,才可以不记得一场凋谢的叹息

我的骑手,你让我以破蛹的方式领悟贞/操,站在春与欲

之间,红宝石项链像一串伤口痛苦地望着我,这秘密

教会我在感情关系中添上游刃有余的注脚,我变成了你

贪馋的欲鬼将被召唤共舞,掀起狂暴漩涡,挺进

幽深冰冷的寂地,精致得近乎残酷的血红手势指向所有的祝福,我爱你

你快去死吧。

你的情人

2021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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