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2-02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挣扎着发出怒吼 主角:杨微 沈檎
“来,跟着我,”葛巾鹤氅的男人对少年伸出玉白一只手,“一切有情共结此印。持念真言。十方世界无三恶道八难苦果。”
少年对上那明亮清透双眼先一愣,继而握上温热却布满剑茧的手,随之喃喃念出声。
“嗯。”男人声音如玉石相击般脆雅,他对少年微微一笑,缓声道,“既入我合欢宗,切记为修清净心发慈悲萌而来,莫要忘却本心。”
“是。”少年垂眸,由对方牵着往广阔洞穴深处而去。
洞窟神佛怒目,红漆似还散发人血腥气。男人曳袍于地缓步前行,穿越其间仿佛他才是真正的神。少年愣愣跟在一旁,一颗心噗通直跳,蓦地想起句诗来:身上禅衣猩血染。
他本是凡尘乱世卖入军营的奴,被人凌虐时叫这路过男人救下。一双莲花慈悲目一眨不眨,剑光过处无一生还。少年跌跌撞撞死缠烂打,才使其回头一眼恻隐心动、领回师门代收为师弟。
做师父的闭关多年,自然由大师兄出面带他走完一套流程,还剩最后圣坛一关便能成为宗门弟子。
男人手举明珠,黯洁光线照得侧颊莹润,长密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走了多久,脚步声终于不再荡漾出去、而显得有些沉闷。这便是洞底圣坛了。他轻叩石壁,高台四周遽然亮起火把。火把处一个个奇装异服的人或站或坐,皆垂眸不语,一张脸平静无波简直如死人一般。男人察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紧了紧,于是淡淡一笑,安抚其道:“无妨,你尽管去,我在。”他抽出手指,轻轻一推对方。少年拾阶而上,几乎一步一回头,然而男人只是含笑望着他、丝毫没有相助之意。
少年一咬牙,尽管腿脚有些发软,却还是毅然登台。他甫一登台便有一手执火炬之人指示躺到石头祭台上,接下来不过刺青种蛊交媾之事,早先有过预设、等真来了倒也不那么怕。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动腰、嘴里念念有词,过程不很痛苦当然也说不上欢愉。他头次真切感到人不过死肉一块,倒松了口气不是和那男人做这事。而这庆幸为何而来,却不是他能想懂的了。
末了身上人将他扶起,执炬的一个个张开眼面带笑容凑上来同他打招呼。少年被簇拥着走下圣坛,一路朝洞口方向去,走过男人时不禁回望,却被过分热情的各位师兄师姐携挤着往前走。他只来得及再看男人一眼,火光映照对方脸上,他同样柔和地看向自己。
什么清净心,什么死肉一块,通通去他的。少年暗想。
他吃力应答师兄师姐“你是哪儿人”“喜欢吃什么”的问话,只觉刺青地方还火辣辣地疼、胸口同样发烫。少年状似不经意地提问,为什么大师兄不参与……呃,这场……净身法会。有领会他意思的师兄很快接话:“哦哦那是因为我们大师兄——
不行。”
这届合欢宗大师兄,杨微,不行。
男人的隐疾,修者的耻辱,人尽皆知。皮相上佳骨相顶尖,当初师父将其美美捡回家只道宗门新星冉冉升起,甚至亲自为他做了净身法会,却在几月后传其双修之法时发现自己这位天人之姿的大徒弟,不行。
彼时赤条条的少年冷眼漠对自家师父,任它什么蛊虫秘药通通不作数,软趴趴的部位如同虚设,在腿间晃晃悠悠仿佛嘲弄这位当世大能。气得师父当场拿刀要阉了大徒弟,还是匆匆而来的宗主好言劝说。那么让杨微做女修一方吧,他又不愿意,别扭得光着屁股就跑毫无羞耻心。
“我当初就瞎了眼才会从山里捡回这孽畜。”师父重重捶床。
宗主揽过他的肩:“好了好了,你不就冲他长得好看吗,现在不还是一样好看,拿他当花瓶养着得了。”
“花瓶尚能插花!他呢!”,这时光屁股的少年跑了回来,师父再度提剑起身,“操你娘的!”
少年愣了愣,缓慢而艰难道:“操……你娘……的。”
宗主大喜:“诶!会说话了!诶诶!还是有希望的嘛!”
师父闻言大喜,放下手里的剑拉过大徒弟:“你会说话啊!”
少年:“操……你娘……”
师父黑了脸。少年却着急比划,艰难道:“操……你。”
“行了行了,别学了。”师父彻底放弃。但好心的宗主总有些心疼这个被丢到山里胡乱长大的小孩,于是一点点教他说话做人,期望对方能有一天顺利学会双修法然后成为新一代绝世大能给宗门长脸。可惜宗主没能等到那天便含恨而去了,临终前握着杨微双手哽咽道:“孩子,男人,不能不……”话没说完。
杨微在凡人间算是能打的,但在修界实在战力一般。毕竟日日挥剑三万,不如师弟双修一场。其他宗门来访的长老掌门见到他总觉可惜,特别那几个剑修、见了杨微就差没当场流哈喇子。“好苗子,好苗子哇。”他们握着师父的手感叹。师父点头:“哦哦,这样,那你们把他带走吧。”
众人看向杨微,只见他不语默立师父身后,似是全然听不见旁人所言。
久而久之,修界无人不知杨微大名。
璞玉自投微尘,可惜了。
无欲之身生来就该修习剑道,却偏入合欢大门。
果然是个傻子。流剑门长老给徒弟讲完杨微的事后抿了口茶,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我明白,师父。”小徒弟光是遥想彼风姿就觉心旌荡漾,他刻意绷紧脸色,严肃道,“弟子一定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学剑机会。”我要会会他,心里暗想,左右那杨微剑术一般、不必惧他。
小徒弟盘算着下山日子,背过身去的瞬间露出了一个坏笑。
此刻的杨微,长而缓地吐出了久久屏住的一口气。
又一次成功压制蛊虫。
他快乐地转身走出洞穴。
合欢宗于修界非正非邪,于凡人而言却是庇护一方的大宗门。大到水陆法会、小到超度婴灵,几乎无所不应。宗门坐落野林,仿唐庙宇依山而建,最外边大门分矗二石兽、布下障眼之法,凡人只见破败野庙一座,真正修者来此才知此庙多么雄伟。
弟子们平日安分守己兢兢业业修行,各个跟随自家师父研修向学。
同他人一般、练功种菜做法事,如斯两年过去,沈檎初有些青年模样。一日有人来庙前乞求重病老母康复,他二话不说接下任务、同宗门管事长老禀报便要下山治病。长老听其言后面露难色:“那个……你师门几位都差不多下山了吧?”
“是。”他心下了然,答道,“此子住处并不远,半日便能来回,我可携师兄前往。”
长老舒了口气,对他一点头示意如此行事。
沈檎回去路上想见与其初遇不免微笑,一贯冷冽的面容如春冰乍融。合欢宗弟子贵精不贵多,唯他师父门下随便捡到谁都收,一则由于大师兄心善、师父惯宠,二则由于师兄战力实在一般、一众师弟妹心照不宣入门唯一任务便是护他平安。听闻师父洗星仙人曾放言此生必不收徒,可一见少年杨微便爱……爱不释手,将他带回宗门后喜得吃饭看睡觉看、恨不得双修时都盯着这大徒弟。可惜大徒弟过于废物,怎么教都教不好,无奈之下才收了二徒弟三徒弟,专为看顾心爱的那个。是以长老不敢放杨微一人待在宗门,生怕洗星仙人突然出关见无人照料大徒而发怒。
依理修界弱肉强食,一夕踏入便身不由己、与天地争与人争与己争,若非强者、无必要的怜悯只是一种愚蠢罢了,而大师兄却从始至终显得天真纯粹,实在是……想到这里、沈檎不由叹气,实在被洗星仙人护得太好。
他很快收拾好东西,又在梅园找到挖土种花的大师兄,将人一道带下山了。
他们都说这个被师兄带回的小师弟简直是他亲儿子,不仅皮相相似、就连如夜昙的气质也顶顶一致。此刻两人挂着别无二致的浅笑负剑下山。沈檎三言两语讲完村民所求。
“唔,倒是易事。”杨微道,他行走林间、丝绸般的黑发间或被日光照得更显如水光滑,“只是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修者直觉往往比经验可靠甚许,沈檎想了想,道:“要不师兄还是回去?”
“不可。”杨微轻声道。他总是这样,在说不的时候无意识放轻声音。他斟酌片刻,道:“就是因为不安,所以才要在你身边。”
沈檎呼吸一顿,明知晓对方意思再光风霁月不过、心中却依旧酥麻一片,当即埋头加速赶路。身后杨微不明所以也跟着加速,任心脉飞速跳动起来。
两人只半个时辰便赶到山脚不远处的悬镜村。该村以制镜为生,各家各户门前摆了各式各样的镜子,在这个春日午后将沈杨二人晃得眼睛都不太睁得开。
沈檎闭眼感受村民气息加之掐指测算,不一会儿便带杨微到了对方家门口。他轻叩木门,自称路过的游方郎中、请求一碗水。村民开了条门缝,四横脸上小眼一眯、又砰地将门撞上。
沈杨二人相视一眼,沈檎尴尬道:“他求佛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话音未落,只见木门又开,四横脸递出一壶水,小声却恶狠狠道:“喝完了就快走!”
介于少年与青年模样的沈檎自以为成熟地压低声音问道:“这大白日不见一人不闻一声,你们村——”
“不关你事。”四横脸朝他们身后一看,同样低声道,“快走吧,别管了。”
一直没开口的杨微忽道:“我等是山上来的仙人,只再最后一遍,可有所求?”说着,他指尖幻出金蝶、飞空而化萤光四散,煞为流丽。那汉子果不其然看直了眼,当下敞开大门俯身便要下跪、叫沈檎拦住了。他细而窄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压着哽咽对二人说了村中近况。
杨微听完沉吟半晌,忽而淡淡一笑,传音道:“师弟,你可曾听过冥人?”
这次下山,还真给他们碰到了个大的。
“冥人?”沈檎确实没听说过。他虽看上去和大师兄相差无几,实则岁数估计连做人家儿子都不够,自然见闻所知不如对方广博。
“嗯。”杨微一点头,垂眸凝视掌心金蝶,目不斜视传音道,“魔修夺取活人修士魂魄炼就,同时裹以自身一魄便于操控。冥人可穿梭万物乃至生死,灵息微弱使人难察。”
“世上竟还有此物!”沈檎心里一惊,这可不是他这刚入门两年的小弟子能解决的对象,更不是废物大师兄能搞定的。
杨微淡淡一笑,任金蝶飞向半空然后湮灭。能在修界从心所欲、做出在合欢宗坚持修剑道这种离谱事,自是有其倚仗所在。他虽修为平平,却有着当世大能都不及的感知力。花开,云卷,鱼跃,只要他想、没有一物可以逃出觉察。对上冥人棘手之处本就在于找出其所在,可以说这只倒了八辈子霉才正巧被杨微赶上。
然而沈檎对此一无所知,兀自惴惴,思量是否应当先回宗门禀报,却被对方拒绝。
“有我在,无妨。”
沈檎心说正因为有你在,我才不敢冒险啊。他跟着大师兄走入四横脸家中,被四面铺满的镜子照得心下一颤、预感不妙。
日光穿过细窗,在镜面反射下使得屋内有种诡异热度,而这又让人不禁背后发寒,一时怪状难以言表。二人由四横脸带着往里间走去,未推门时便闻见老妪呻吟不已。在这过分安静的村庄,宛如黑暗中的蛇嘶嘶吐信。
杨微稍抬双指示意且慢,另一手按在门上不动。他转头看向四横脸,目光淡漠,而这淡漠配上他的外表居然显出几分威严。两人僵持片刻,四横脸面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复又淌下泪来痛哭出声。
他略一笑,终于推开这扇木门,且稍侧了点身、将四横脸与师弟护在身后。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只有镜子,目之所及除了床以及上边躺着的老妪外只有镜子,连地上都刷满了水银。沈檎不由蹦出句脏话,他扯过涕泗横流的那位咬牙低声问:“你在搞什么?”
“我们村……自月前便不断有人消失,只要是没有光的地方……就会被怪物拖走。娘……我不想娘出事。”四横脸抹了把脸,指向床边蜡烛。一室幽光,照得老妪脸色发白,初春的天、汗水渗透领口布料。
“白痴。”沈檎骂道,“你现在就给我把水银撤出去,听见没?”
“可是——”
“没有可是,再这样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娘。”他叹了口气,说到神仙二字时下意识望向仰头查看镜面的大师兄。都说灯下观美人,此刻他却没有一点旖旎心思。镜子这玩意儿,恐怖就恐怖在你不知道里头照见那位是不是你自己。
沈檎实在怕镜面上的自己露出不一样的表情,哪怕曾经待过军营、也还未有胆子在这镜室停留如此长时间。“师兄,我们走吗?”
“不急。”杨微对四横脸略一点头,道,“让我师弟带你娘上山将养几日她便可康复,你若不放心也可同去,至于这屋子……还且借我一用。”说罢,示意沈檎背起老妪。沈檎哪肯,然两年下来他也知道这师兄是位从不听劝的主儿,只好改着说法劝哄道:“我一人带不走她。师兄你先陪我回去一趟吧。”
杨微没再说话,自顾自扶起老妪架到四横脸背上。沈檎很是害怕师兄所说的冥人,又放不下心一人先走,却没法改变杨微心意。正当左右为难之际,只见杨微陡然朝他直直掷来袖里刀片,沈檎下意识急速侧首一避。一缕发丝落地。
“过来!”杨微抽出腰侧佩剑。
合欢宗多法修,分明自己修为已然高过对方,此刻沈檎依旧不由自主听从他的意思乖乖躲到身后。杨微传音解释道:“不知为何这只冥人只能穿梭黑暗,方才它顺着你们站在门口投下的阴影穿到了……这位信众身上、意图加害于你。”
沈檎心跳得飞快,原本四横脸站立的地方现今空荡一片。这冥人白日尚且如此猖狂,何况黑夜?背后究竟何人操控,那人意欲何为。一时间种种疑问涌了上来,最后只循环往复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要怎么活下去?
杨微屏息感受冥人灵息波动,同样环顾四周观察哪面镜子里的不是真正的自己。
上百个面无表情的杨微,他们的目光似乎都不在一个方向。你看哪面镜子,镜中人便也看你;然而当你一转移视线,镜中人或狞笑或露獠牙,却是不可知了。
“我怀疑过那个信众,”杨微双指抚过剑身,他彻底合上双目,轻声道,“但他不过事母不孝罢了。水银何来,村庄众人为何接连消失,冥人之主所图为何,此事疑点太多,一点点查肯定来不及,所以——”
只见他遽然刺出一剑,剑光如星驰电掣般朝前飞去,一室乍寒。随着一声尖利怒吼,沈檎心头巨震,这就是修为平平的废物大师兄么?
杨微剑尖一挑,将一团薄雾勾出破碎镜面,平静道:“找到你了。”
沈檎还未松口气,那床上一直躺着呻吟不断的老妪兔起鹘落般弹射起身,扼住杨微霜雪似的脖颈就往他面上吹气。眼前白雾乍起,杨微这才反应过来冥人有两只、分别停留这对母子身上,然而已经晚了,见到师弟朝自己猛扑过来、还未来得及道歉或宽慰对方,他便陷入一片黑暗。
沈檎眼睁睁看着白雾消散后师兄也消失在原地,他愣住了。原来剑修只是看着厉害。他彻底愣住了。半刻钟后这位天才人物,修界新秀终于回过神来,吐血画出缩地符咒奔回宗门寻人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