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桉如故

精彩段落

沈太爷自然记得,他们曾一起放河灯。

那是贺昭三十六年,才考上进士不久。

认识了杜南。

杜南兄身高体壮,面如重枣,一脸的正气,看见沈故就觉得这人对朝堂世事太过自信天真,生怕他被京城深处的龇牙大怪拖进肚子。

于是硬是拉着他,絮絮叨叨的和他唠京城底下的肮脏事。

“先前,有一翰林大学生董达,就因为高价卖自己的墨宝,被批是收受贿赂,最后惨死狱中!”

沈故:“?”

“先前,有一侍郎之妻薛氏,就因为刺绣绣的蛇像龙纹,被批其夫谋反,最后侍郎惨死狱中!”

沈故汗颜:“杜南兄不必再恐吓我了,为官之人为国为民,真龙天子恩威必施,必是有他因。”

杜南捂着胸口,沈故不止不通世事,还迂腐的很勒!

杜南正色:“就当这些是我听书来的,那刑部主事梁淮卿,只要有人说他大字不识睁眼瞎,第二天那人就被挖了眼!我亲眼看见那人两眼空的像骷髅眼窝,还不停往下滴血。”

沈故此时早认识了梁淮卿,自是不信,无奈揣着手说:“杜南兄,你不必挑拨,梁大人在我心里如高天明月,你莫不是和他有过节?”

杜南真想敲敲他脑壳。

他皱巴着一张脸,心想到底要怎么让沈故认清这个京城危机四伏,没他想的天下大同。

而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笑声:“傻子啊。”

沈故和杜南都往那声音看去。

有一人拄手歪歪斜斜的倚着柳树干,倒把他们说的话都听了进去。

此时正是夜晚,杨柳依依,月光浮动。

那人长簪束发,俊美凌厉的面容在拂动的柳条下若隐若现,他一身暗衫靠着树,似乎要融进这样的夜色中,笑吟吟的看着两人,像是在看什么笑话。

是梁淮卿。

沈顾知没有出声,就好像是他误闯入某个寂静寺庙中,瞧见了栩栩如生的妖娆壁画,明明抱着上香的目的,却起了别样的心思。

然而杜南兄羞愤不已,冲上去就和他吵:“哼,还是什么阁老义子,偷听算什么本事!”

他不敢提睁“睁眼瞎”的事,生怕第二天自己真成“真眼瞎”。

梁淮卿一挑眉,一眼就认了出来杜南的身份:“那请问礼部侍郎之子,背后说人又是什么本事?”

杜南一张脸涨的通红,气的鼻孔生烟,情感大过理智,竟然一拳挥了过去。

梁淮卿面色冷然,轻轻松松接住了拳头,顺着他的手划过,还没杜南回神,五指抓住他的胳膊,一下旋转,脚往腿弯一踢。

杜南虽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模样,但只是个读书人,一下毫无反抗之力的一手负后,跪倒在地上。

沈故这才一下从恍惚里抽出神来,连忙替杜南道歉。

梁淮卿自觉“好气量”,没折辱尊严般踹他屁股,一下松手就放了他,笑眯眯的凑近杜南说:“莫要在背后说人坏话了。”

杜南一阵寒颤,手脚发凉,跑到比他矮个个头的沈故背后躲了起来。

梁淮卿可不管他,笑吟吟的对沈故说:“傻子,过来。”

傻子?沈故前后左右看了看,后退一步揣着手正声:“在下不是傻子。”

“行叭,笨蛋,过来。”

梁淮卿没等人反应,直接拉了过去,一手揽了他肩膀,另一手胡乱摸了摸他的头,狐狸眼上扬,笑的正欢:“以后就叫我大哥,我罩你了。”

言语细品有些像地痞流氓,才会说这种我罩你的话,但声音勾人,长相也勾人,把这股不对劲的感觉生生压了下去。

杜南:“?”虽然不知道沈故怎么得了这个恶魔的“赏识”,但是!杜南连忙给沈故使眼色,眼里明晃晃的让他拒绝。

沈故抿了抿唇,摇头,“我叫你淮叙……大人吧。”

梁淮叙兀自蹙了下眉头,这个称呼感觉一下把两人距离拉的无限远,梁淮叙拍了拍沈故肩膀:“那就直接叫我淮叙兄。”

他掀起眼皮懒懒的回看了眼杜南,只见杜南一下收起脸上的龇牙咧嘴,乖乖的站在离两人的三尺处。

梁淮叙将嘴角咧的更开,浅蓝色的月光像水一样在面前铺展,让人觉得他笑的弯弯的狐狸眼里也是幽蓝一片:“长桉,对吧,来放河灯。”

梁淮叙隐约记得沈故的字。

那河灯歪歪扭扭,是梁淮卿临时起意呼呼哈哈一同乱折。

在寻常的日子放河灯祈福,倒不失为为一种风雅。

若是杜南知道沈故心里这么想,怕是要气的脱下臭袜子往他脑袋里塞,看看到底哪个更不可理喻点。

然而他只敢气的牙痒痒的在边上瞧着。

河灯随着河水悠悠荡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故:“淮叙兄,许的什么愿?”

他的声音不同于梁淮叙的低嗓,清清朗朗。

梁淮叙将那随手折就的河灯放于水上,水流缓缓载着往前流动,不一会儿就融入了浓浓夜色之中,他随口应到:“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沈故一笑,梁淮叙这话和他心之所愿不谋而合,淮叙兄果然当推为蓝颜知己。

他没意识到自己看向梁淮叙的眼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

大概是不远处杜南的眼神过于凶残,沈故垂下了眼眸,后知后觉往边上踏了一步。

沈故想了很多,最后尬尬来一句老成的话:“君子当授受不亲,淮叙兄以后还是莫要这般……与人亲近。”

他指的是动不动就揽肩膀的事。

梁淮叙克制不住大笑了起来,怎么有这样一板一眼到近乎迂腐的人。

沈故沉默了,被笑话的次数多了,自然知道梁淮叙是在嘲笑自己的言谈。

他垂眸暗了神色,出意料的,梁淮叙反倒伸手往他头上摸了摸,喉咙上下滚动:“果然是一个很标准的笨蛋。”

他又不客气的把人揽了过去,“我这是把你当兄弟,懂了吗?”

……

沈太爷眼前展开月夜柳树边放河灯的画面,默言良久。

他恍恍惚惚听了许久雨落湖面的声音,这才开口:“所以呢?”

梁淮叙站在榕树底下,雨滴淅淅沥沥顺着重重叠叠的叶片划落,砸到他肩上,他一如往昔。

所以?

要念旧情吗?

这又有什么旧情可念。

那日后没多久,一旨任书让杜南这个读了二十多载的文人跑去边疆守边塞,好好的读书人做了武官的营生,不就是梁淮叙在背后使的诈吗?

记得彼时他问梁淮叙许的什么愿,他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还以为两人走的一条大道,可其实那人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

放河灯那夜过去很久以后,沈故才知道原来放河灯不止可以祈福许愿,在某些地方,放河灯是中元节才有的习俗,放河灯,度亡魂。

沈故后知后觉,这人哪里是在许愿,分明是送走当日罔杀的三条人命!

想到这,沈太爷执着伞的手一紧。

一方池绿的透明,池边有座小坝,溢满的雨水沿坝而下,两旁是碧绿的牵牛藤攀着碧绿的相思树,一片春意盎然。

梁淮叙清咳了几声:“你这是对大人的态度吗?”

他笑的理直气壮:“我可是四品大理寺少卿,快过来给大人撑伞。”

沈故:“……”

他僵着一张脸:“古人以天为被地为床,大人如今以树为伞,一般风雅,岂不美哉?”

梁淮叙思考迟钝了一下。

他仍听不大懂文绉绉的话,以往官场奉承,听不听的懂无所谓,往死里夸就是。遇到需要听懂的,自有刘胖或是闻人跟着。

以至于他将字在脑子里拆分重解好一会儿,这才咂巴出沈故在挖苦自己。

梁淮叙不解:“你在生大人我的气?”

他突然一笑,笑容就如春日的拂柳,那上扬的狐狸眼里一片冷然之色,不像要勾人魂,倒像是夺命的。

梁淮叙连连冷笑:“我知道,你和那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一样,根本看不起我这种人,也是,我是烂泥里的爬出来的,正常人……”

他似乎陷入了魔障,面色凶狠,眼里一片猩红,可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只没人要的小动物。

沈故的心像是被细细麻麻的针扎了一下又一下,“大人!”

他稳了稳心神,嘴上还是不饶人样:“你够了!你想想自从你当了官,可曾挑灯夜读?可曾天天捧书背书?你没有,你不过认得几个字……别人寒穿苦读二十载都当不了官,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怪别人鄙夷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沈故还没把更过分的话说出来,梁淮叙已经耷拉了眼。

他不占理,也说不过沈故。

梁淮叙漫不经心地拧了拧袖子里的水,冷笑:“哈,读书人的嘴皮子真厉害,那难道不识字就不能做官?”

他转头就准备走。

沈故知道这人钻了死胡同,明明是他占了官位未干实事,却怎么也说不通。

心里又想将他千刀万剐又想开解他,等他走出了榕树的遮蔽,沈故冷眼旁观,在犹豫三秒后还是选择黑着一张脸上前替他打伞。

梁淮叙满脸戾气:“算了……不要让我看见你,我不确定我会对你做什么事。”

文人果然讨厌。

沈故目光复杂,转而一声轻笑:“大人准备再派人追杀我吗?”

当年两人决裂,正是由于沈故看穿了梁淮叙是个白汤圆黑芝麻馅的家伙,怒而奋起,当天的夜晚,沈故就遭到了六个彪形大汉的堵截。

那几人大概是觉得沈故不可能活着走出来了,于是连遮掩都没有遮掩,明目张胆的说是梁淮叙派来的。

那天没有一点月色,浓重的乌云积压在天上,风雨欲来。

那一脸横肉的几人没带任何刀具,似乎觉得只是单纯的拳打脚踢,就可以把人活活打死。

沈故只是个弱文人,一下被打飞在地,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几拳,又被踢了几脚,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然后渐渐冷下去。

他一边大笑一边大哭,笑自己一生的荒唐都在入京的三年,又叹一生抱负从未施展。

沈故本以为命丧当场,没想到竟然有个路过明林弄的打更人看见了暴行,直接将锣敲的又密又急,那几人怕来人,直接丢下血污里的沈故跑了。

他想说话,但感觉喉咙里像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躺在血里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扶着墙半走半跪地回了家。

然而那群人似乎不甘心,没几天又去堵他,堵了一次又一次,像是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好笑的是,他最后竟然能抱着袖袍跑的飞快。

……

沈故用大拇指来回摩挲食指,笑的温和又文雅,说的话却让人汗毛直竖:

“后悔当初没能杀掉我吗?大人。”

梁淮叙的眼瞳猛地一缩,方才的戾气早就不见,似乎是感到一丝愧疚。

于是他毫不避讳的伸手把沈故抱进他怀里。

沈故吓的差点一跳,却被人按着死死不动。

他哪怕平日在温声和气的一个人如今也忍不住气的红脖子红脸。

只见梁淮叙拍了拍他的背,似做安慰,而过头上传来一声叹息似的声音:“行叭,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原谅你气我的事情了。”

一副很可怜沈故的样子,可幕后黑手不就是他吗?

派人暗杀沈故的是他,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的也是他,他反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表现出一副委曲求全,舍己为人的样子。

说完梁淮叙就把人放开,留下一脸呆滞的沈故,潇洒的淋着朦胧细雨,走出一股玉树兰芝的步伐。

沈故:“?”

他错了,他本以为梁淮叙只是个伪君子而已,未想如此,如此厚颜无耻!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沈故丢了伞,捏紧了拳头就往人身上砸。

梁淮叙耳朵一动,脚步一移就是一个转身,他一个偏头就躲了过去。可他没料到沈故是纵身扑过来的,冲击力太大,底盘一个不稳后退几步,两人就齐齐滚到草地上。

梁淮叙没恼,反倒低低笑了起来:

“背后偷袭?我发现长桉你真的长进太多,我都要不认识——”

他话音未落,沈故又往他门面去一个拳头。

“闭嘴!”

沈故面色凶狠,心里埋了一年半的委屈和愤怒一下爆发了出来。

沈故恨他。

梁淮叙一时不察嘴角挨了一拳,渗出血。

沈故:“谋杀之仇,不共戴天!你还原谅我?你有什么资格!”

他没有还手,一下沉默了,没有还手,每次尽力意图解释总是被沈故的袭击所打断。

两人在草地上纠缠着,扭打着,身上的衣服被积水打湿。

梁淮叙才占了上风,死死按着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沈故发了狠劲,直接上嘴咬了他肩膀。

梁淮叙倒吸一口冷气,就见沈故死死抱着他,半咬半滚,脸上一股同归于尽的样子。

他用余光一看,只见不知不觉中,两人离池塘只有一寸之远,扭个身子就能掉下去。

他一下就懂了沈故的打算,紧抿着唇:

“长桉你——”

然而话音未落,沈故就决绝的扯着对方一同滚进了绿水静湖里。

只听得噗通一声巨响,湖水溅起一圈巨大的水花,一半星星点点落在岸边,一半溅起层层涟漪。

四周都被柔软而冰凉的水包裹,沈故睁不开眼,死死抱着身边温暖的人,只有一个念头。

把他往下拉,同归于尽。

他心里满是痛快,还没来得及想几句解怨的话,四面八方的水涌了过来,没多久头昏脑胀,无力地松开了梁淮叙。

他想起那个被追杀的夜晚,他躺在血里,一只眼糊满了血,一只眼看着天上的星星。

这一回,是真的结束了吧。

湖又平静了起来。

约莫点一把火的功夫,有人从湖底冒了出来,再度打破了平静。

梁淮叙一手揽着昏迷的沈故,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右肩膀上一排血渍,呈一个咬痕状,他就这样泅水到了岸上。

他叹了口气,在微寒的春风中打了个颤,抱紧了溺水昏迷的沈故往客舍赶。

沈故做了好长好久的梦。

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花色床账,他将视线游移,就看见本该一同丧命的梁淮叙坐在床边,身上包裹着一张花棉被。

梁淮叙似乎着了风寒,声音有些嘶哑,懒懒的问:“醒了?”

沈故慢慢抿住了唇。

“醒了就来喝药。”

梁淮叙从花棉被里伸出手,把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药碗递过去。

一股苦涩的药香散了开来。

“快喝。”

沈故紧抿着唇,看了眼梁淮叙,又把视线挪开,缓慢说:“我不认识你。”

梁淮叙一阵好笑:“不认识?就算不认识也得喝药。”

沈故:“……”

梁淮叙打了个哈欠,掀了下眼皮,看沈故一脸呆样,叹了一声,扬起了狐狸眼:

“我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报恩的事情先另说,现在恩人我要你喝药,懂?”

沈故冷着脸,咬牙切齿:“不喝!”

他皱着鼻子,呛了一声:“究竟生病的是谁都不知道。”

梁淮叙抱紧了身上的花棉被,笑的一脸轻松:“你既然不喝,我就让底下的把药熬满一个浴桶,然后把你丢进去泡,还要把你头埋进药汁里,反正要不是我,你早该溺死在水里了。”

沈故就差把后槽牙磨的咯吱响,他捏紧了拳头:“你从未说过你会泅水。”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梁淮叙随口一答:“少年时闲着无聊会和弟兄们一起比赛泅水。”

他说完,见沈故毫无动作,那碗药静静的在床边,于是脸色逐渐不耐烦了起来:

“你喝不喝?我难道会下毒?”

沈故不理会地闭上了眼。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梁淮叙用手撑着下巴看过去,来的正是闻人,捧着碗姜汤跑的飞快,竟是一滴未洒。

“哥!快喝了这个!”

白衣服的小孩子带着灿烂的笑容闯了进来,然后眼睛自以为不动声色的频频挪向沈故。

梁淮叙笑眯了眼接过去,一饮而下,把空碗放在了沈故那个丝毫未动的药碗边上。

一看到这个他又头疼,他不常喊人全名,这回是真气了,“沈顾知,起来喝药!”

他还没算刚才把他拉下水的账呢。

沈故:“下官叫沈故,大人不要喊错了。”至于药……沈故并不理会。

梁淮叙半张半阖的眼里闪过一道烦躁:“随便你。”

闻人在边上听得热闹,要是寻常,大哥一卸人下巴直接把药灌过去了,但两人毕竟有交情和猫腻在,倒是对他比对犯人温柔了许多。

“哥,你们怎么两个都掉下水的?”

梁淮叙烦的很,根本没理会这话,闻人又拉住要走的梁淮叙:“哥!沈大哥是怕药苦吗?我有法子!我看话本子都是嘴对嘴喂药的!诶,这叫什么,吃软不吃硬!”

他很自然熟稔的把沈太爷叫做沈大哥,引来梁淮叙嫌弃的目光。

梁淮叙弹了下他脑瓜子:“小不点,你还有时间看话本?”

“哎呀,”闻人跳到一旁,一手捂着脑袋一边哼哼唧唧。

“我就不该带你南下,快去背书!”

梁淮叙威胁似的轻飘飘看他一眼,闻人扯了个鬼脸逃了似的飞奔出去。

他回头看了眼装睡的沈故,琢磨着走了过去。

沈故依着那点岌岌可危的君子之仪,这才没爬起来吐唾沫星子,但就算如此,听着梁淮叙走路的声响,那装睡的脸却越气越红,越气越红。

他捏紧了拳头,睁开眼爬起来又准备往人脸上砸。

房间中并没有别人。

沈故愣了一下,看向半开的门,而后垂下眼眸。

他才呆呆愣神没一盏茶功夫,梁淮叙侧身进来了。

他手上捧了叠蜜饯果脯,顺手就放在了床边:

“闻人说你怕药苦,现在可以喝药了吧。”

沈故抿了抿唇,喝了药用一果脯把嘴里残余的苦涩感压了下去。过了许久他才一字一句说:“门不能开半边,犯讳。”

梁淮叙一挑眉:“哈,我以为你不信这种鬼神的东西。”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沈故在这迷信的的地方呆久了,竟是入乡随俗,他自己也自嘲了起来:“人是会变的,大人。”

梁淮叙点了点头:“确实,谋杀朝廷命官,我倒从不知你胆子这么大。”

他扬起了狐狸眼,终于准备开始算账。

沈太爷撇了下嘴,当时一再气的发昏,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预料到竟然发展成这般场面。

他起身跪地行了大礼,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全无内疚懊悔感,礼却不出错:

“下官有错,大人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

梁淮叙紧锁着剑眉,看了沈故好一会儿,一拂手:“罢了,过两日陪我们去一趟白鹿祠吧。”

春雨连下了两日便停了。

沈故淋了雨,下了微寒的湖水,倒是生龙活虎,不过梁淮叙反而得了风寒。

他着墨绿色的长衫,披了雪白领的毛披风,脸上添了层惨白的病态,手臂松垮交叠着,后头还有两个候着的深衣仆人。

一群人在县中大榕树底下等沈太爷,身旁还立着个韩老秀才。

韩老秀才看人一脸富贵公子哥相,又是从那遥远尊贵的地方来的,早想和人细细攀谈一番,日后好和县里人做谈资。

装模作样的下了几日拜帖,谁知梁淮叙根本不搭理他。

这才腆着脸凑了上来。

梁淮叙本不注意他,想起什么才问:“大爷,沈太爷成婚了?”

韩老秀才立马殷勤了起来吃,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没呢,孤儿寡母的,县太爷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家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还有个义妹。那个义妹是个寡妇,早年投奔的县太爷,这才收了做义妹。

“话说县太爷早到成婚的年纪了,县里不知道多少黄花大闺女想嫁给县太爷,但县太爷都婉拒了,真实可惜。话说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梁淮叙听不懂他的方言,但后头跟着的深衣小厮上前,给他解释了一遍。

梁淮叙勾了下嘴角。

用完人就扔,韩老秀才还想说些什么,小厮聪明的上前把他打发了。

故而沈故穿着半旧蓝衫远远出现时,看到的是韩老秀才催胡子瞪眼的离开。

他看向梁淮叙,那人一手搭在闻人的肩膀上,翘着嘴角跟他招手,梁淮叙想起什么似的,跟小厮说:“对了,你们去让那个老家伙闭嘴。”

于是大榕树底下的人一下就少了一半,便只有沈故,梁淮叙和闻人一同去白鹿祠。

梁淮叙乐得表现自己的虚弱,明明不严重偏偏要走上两步喘两口,咳嗽几声。好好的人高马大一个人,偏偏要“无力”地挂在闻人身上,像是表现给谁看似的。

始作俑者沈太爷再如何铁石心肠,想起那日的蜜饯,还是咬牙软了心肠。

他面色仍然带着淡淡的冷意,却不动声色地慢了脚步,顺着梁淮叙的脚步来,一行三个人走的比蜗牛还慢。

太阳渐渐爬上中天,又咕咚一声掉了下来。

白鹿祠就在宁远县附近的山上,三个时辰爬山的功夫硬是给拖了一天。

落日流金,然而烧一顿晚饭的功夫就变成了星点满空。

沈太爷看着面白如霜然而大气不喘的梁淮叙,自知上了他的当。

沈故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意,言语中不免带了丝嘲讽之意:“大人准备在白鹿祠留宿吗?”

梁淮叙咳嗽了一声,颇感兴趣的问:“这话怎讲?”

沈太爷以为他的潜台词摆的明晃晃的:“天色已暗。”

剩下的不用他说也明了。

梁淮叙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笑言:“那就在白鹿祠过夜又有何妨?”

沈太爷撇了他一眼,淡淡说:“大人不知,白鹿祠庙小得很,也就几亩地的大小。它不像别的大寺庙一层叠着一层的佛像,雕塑和香火坛,平日里只有一个扫地僧,庙中也无僧房,扫地僧还是在后山附近的草屋里。”

然而如此小如此寻常的寺庙,梁淮叙此行的目的就为它?

沈太爷说完,自己也觉得奇怪,停住了脚步,目光不动不动的盯着梁淮叙。

在这样的目光下梁淮叙摸了摸鼻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觉仍然俊朗非常,便嘴角上扬,对着沈太爷露出一个风清月朗的笑容来。

沈太爷:“……”

沈太爷在心里骂上好几句,方要说什么,就见对面的梁淮叙渐渐收了眼里的笑容,神情倏地严肃。

“大哥?”同行的闻人担忧的扯了下他衣袖。

梁淮叙用一个眼神示意他别说话,一手扯了白毛毛领披风的带子,随手便甩在了地上,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子。

沈太爷此时也意识到不对。

树林里风声簌簌,草木皆兵。

倏地从林中奔出一群大汉!

月光惨淡,树影婆娑,来人并未冲动上前,为首的瓮声瓮气道:“这山头被我们离柯寨占了!有钱的都把我把钱拿出来!不然别想活着下去!”

离柯寨?沈太爷知有这么一个山头匪患,但离此甚远,何时业务发展到这来了而他作为一个县令却丝毫未知?

真是失职!

沈太爷的脸登时黑了下去。

来人约莫十来个,远远的,看不清手中握着何种武器,而自己未带衙役下属,根本手无缚鸡之力。

沈太爷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恐慌和不悦,正要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势再套套他们的话,就感觉自己被扯着腰带往后拉,直接进了个温暖的怀里。

他抬眸就瞧见那人冷然的眉眼,侧脸在月光下勾勒出凌厉的线条。

沈故还没来的及愤怒,梁淮叙把他往后一推,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而后小个子的两只手拉着他,往树林里狂奔。

沈故恍惚想起来梁淮叙先前可是混混头目,自然会点脚下功夫,可是……他抿紧了唇。

斜斜的弯月暗淡的挂在一角,人影交错,伴随着哐当哐当的急促声音,那是武器交错的声响,沈故猜测梁淮叙趁某个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把住了对方的武器据为己有——

沈故回头就看见一个腮胡子大汉高举着什么就向梁淮叙奔来,他一躲闪,那人的武器深深砸进他背后的树干上,簌簌掉下来层层落叶。

沈太爷一下发汗后怕,逃跑的瞬间借着反射的淡淡月光看清了那是个锄头。

闻人只顾拉着他往后跑,而后把他按在小灌丛里。

他严肃着一张小脸:“你,藏好,我要去帮大哥。”

沈故怎么可能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去冒险?他心里急的不得了,反而站起让闻人躲好,目光看向那头,眼里担忧溢满,忍着恐惧往回跑。

那地方已经零星散地上几个,可剩下的人拿着铁器锄具,锋利无比,梁淮叙似乎体力不支,一时之间局势有些焦灼。

沈故身无寸铁,简直是上去送死,他颤抖着大喊了一声,吸引了其中两个彪形大汉的注意,而后只能借着树木的茂密和夜色的遮掩,抱着宽大的袍子左闪右闪,左躲右躲,狼狈的要命,好几次锄头都只是堪堪错过他落在他的脚边,生生砸出一个坑来。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却还要言辞刺激那两人,给梁淮叙那方争取时间。

那几个大汉见沈故像耍猴一样戏耍他们,怒吼了一声,高举着锄头像头蛮牛似的像沈故的方向奔去。

沈故脚步往后撤,猛然间却被方才砸出的坑一摔,倒在地上。

闪着银光磨得锋利的锄头便从面前砸了下来,眼见着就往身上砸下来,梁淮叙及时赶了过来。

待到两人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换,梁淮叙咳了好几声,等气息渐渐平了,转头把沈故拉起。

沈故此时惊魂未定,梁淮叙眼神中隐隐透露出对沈故手无缚鸡之力的嫌弃,样子就好像沈故是特地来拖后腿的。

而后他又把这股嫌弃生生压了下去,化为一股略带宠溺的无奈。

沈故:“……”明明自己是上来帮忙的,这是什么表情?

沈故转头黑着脸忍住内心狂涌的恼怒。

自从梁淮叙进了宁远县,沈故平和安宁的心态早就被搅的零碎。

情况危急,他不想算账,那几个离柯寨的人只是暂时倒地,迟早会爬起。

当机立断,一手拽了梁淮叙往小树林跑,路过小灌丛,把闻人推了出来狂奔。

逃跑速度之快,平生未见,倒是让梁淮叙竖起大拇指来。

凉意渐起,匆匆的脚步后是杂乱的踩踏落叶的声响,身后跟着群狂追不舍的人,人数虽少了一半,却仍旧是以少对多。

绕是如此,沈太爷问:“你杀人了?”

“没,”梁淮叙断断续续:“杀了反而麻烦。”

沈太爷才吁一口气,感受到一股粘腻的触感慢慢滑到自己的手上,顺着手指滑到手背又滴落下来,心里沉了又沉。

“真是麻烦,又不是打不过。”

梁淮叙克制不住的咳嗽了几声,懒懒地讲着话,却又被硬推着往前走。

沈太爷没空理这个不配合的家伙,边喘着粗气边思考对策,半响他好似发现了什么,借着树林的掩护把人往树林里一藏,示意闻人辟也躲起来,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一只兔子。

沈太爷抱着兔子恶狠狠的低声骂了一句:“别给我咳嗽出声!”

他的好耐心都要磨没了。

说完,抱着兔子专门挑暗浓树影下跑去,边跑还要把踏步的声音踩得凌乱。

一行人顺着脚步声循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故轻踩着步子回来,低着身子坐下。

梁淮叙笑了笑:“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经此一惊,沈故对他倒没半点尊重,语气不善的低声说:“呵,同归于尽的话我会很开心。”

他现在冷静下来,万分不明白刚刚就应该让他死在那群人手里,为什么自己还要上去送死。

梁淮叙风寒未愈,坐靠着粗褐的树干,听着话挑了下眉,刚要说什么又咳嗽了起来,声音在颇为静寂的树林中回响。

沈太爷忙不迭的上前掩了他的口,差点一巴掌拍他脸上。

沈太爷丝毫未有内疚之感,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往山下跑了一会,把兔子往草堆一放,声响似有似无,他们一定怀疑我们藏在了那里,现在应该在那附近寻,你再一咳嗽他们就回来了!”

梁淮叙往下耷拉了眼,咳嗽不咳嗽这是他能决定的事?他再一寻思,他明明打得过他们啊,他以前当了那么多年的巷子霸王不是白干的啊,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想到这,梁淮叙的狐狸眼又毫不客气地扬了起来,沈太爷眼见着梁淮叙的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忙说:“我们往山上走!”

他深怕梁淮叙不同意,可那人笑弯了狐狸眼,摇着狐狸尾巴似的表示赞同。

沈太爷张口要说什么,却见闻人凑过来,“哥,那我们快些走吧,这里好诡异。”

那群人显然易见是农民百姓,拿着锄头什么的农具。

沈故站起揣着手往前走,沉默了许久,“那些人绝不是离柯寨的人,我见过其中一个,是隔壁县的良农,绝无入草为寇的道理。”

说完,他想起方才生死相向的场景,又沉默了许久。

他心中沉沉,止不住疑惑,为何梁淮叙千里奔波就来一个小小的白鹿祠?他在这附近为官一年有余,这白鹿祠有何不同?梁淮叙磨蹭是否故意引来袭击?他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

云被风渐渐吹散,露出明亮的斜月,月光静悄悄的撒下来,空气中一片静默,偶尔有虫叫的声音。

他回头定定看了梁淮叙几眼,目光中皆是未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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