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被我的心上人欺负怎么办

精彩段落

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说好听点是主掌文教的三品官,说难听点就是个无权无势的文官。

不过兼任太子老师,又意义不同。

陆无忧心知方知何故意为难他,也没什么愤懑的情绪,比起做丞相,这种不管事的文官确实是给了他大把的闲散时间。

散了朝,文武百官个个丧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正往怀里揣圣旨的前•陆将军,大抵都是想要安慰顺便痛骂皇帝两句,怎的如此寒忠臣的心!

可陆无忧一张笑颜,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圣旨全揣不下,他便半插着半露着,同几位亲近些的同僚笑谈。

大理寺卿权勐同他道:“你又如何惹…”说罢他朝后望了一眼,那殿上坐着的人已经走了。

陆无忧扬眉,“我怎的会惹他?他小心眼罢了。”

“哎呀!云台兄不可放肆!这处处都是人呐!”权勐皱着脸紧张道。

陆无忧好笑,“无碍,左右我也是个功臣。”

功臣怎得还从一品落到三品了,权勐心里默道。

陆无忧瞧他脸色便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并不在意,只轻声问道:“那……太子,何时封的?”

四周的官员散了些,权勐愣了一下,拉着陆无忧寻了一处僻静角落,这才小声道:“出生便封了,我那时还寻思……陛下连个妃子都没有,且殿下姓氏与你倒是本家。”

陆无忧下意识蹙起眉,“方知何没有妃子?那相好总是有的?”

“哎呀!都说了不要放肆!怎能直呼陛下名姓呢!!云台兄!”权勐左右张望。

陆无忧沉默,五年前方知何给他的书信中确实提过陆苑的存在,但是…这人居然将陆苑封为太子,怎么没提过?

一个外姓太子,方知何还真是…

陆无忧心里涌上些莫名的思绪,惹得他脑中混沌,不愿再细想。

“我在军中常年不与京都联系,勘察的将士一律只许回禀军情有关,所以我对这些天潢贵胄纷扰不甚清楚。”他解释了一句,又问道:“陛下没说这孩子是谁的?”

权勐期期艾艾了一阵,咬咬牙,还是道:“没说,但是…整个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陆无忧陆大人是陛下那心上人,便是殿下那个姓,人人也说那是陛下为了思念你。”

陆无忧错愕几秒,他虽然肆无忌惮的当众羞辱方知何,可也没往这上面想。那方知何当年是怎样的人他一清二楚,如何又会做得这般……赤裸。

他若是不说那心心念念的事,众人只会以为他二人君臣不和。

陆无忧垂下眼,沉默一时,又抬头朝权勐拱手,笑道:“闻庭兄,今日多谢了,此事叫我心中七上八下,便不请你吃酒了,来日定作席宴请你。”

权勐忙摇头,“云台兄折煞本官了,今日之事我咬咬牙说出也是图一心安,往年你征战沙场百战百胜,我辈予你不多,甚是惭愧……陛下这厢待你,恐有变数,你多了解些倒也好,只是此事还请云台兄缄默不语,千万别同陛下硬碰硬,这般吃力不讨好,不可取。”

陆无忧朝他作揖,“多谢,某定铭记在心。”

送走权勐,陆无忧转身往东宫走去。

他的儿子将要六岁,他还一面未曾见过,倒是便宜了方知何,白捡个爹当当。

东宫的布置与其他别院不同,山水衬云庭,花草映碧波,亭台楼阁间皆是细水长流。

行间的树木上挂着许多纸鸢,来来往往的侍从打扮的都像蝴蝶,花里胡哨,看得陆无忧眉头解不开。

直见到那东宫小主子也没缓过神。

那小主子一身白滚滚的袄子穿在身上,脑袋上顶了个学生帽,脖子上还挂了条白丝带,一张脸抹得像最争奇斗艳的那朵花,拧眉站在案台上,大喊道:“呔!来者何人?!”

陆无忧瞧他,神色放柔些道:“小苑,爹来瞧你。”

陆苑张大嘴巴,一双水汪汪的眼里映出陆无忧高大的身影,“…胡说八道,我爹爹可是皇帝!”

陆无忧“嗯”了一声,没否认,只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长命锁,拿着锁上的红线将锁提起给陆苑瞧,“这可是你爹爹给我寄来的,是不是你的?”

陆苑睁大眼睛看那长命锁,金色如水光一般灿烂,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到那锁心处的‘陆苑’二字,他抬起眼瞧了陆无忧一眼,惊声道:“……大爹爹?”

“嗯,小苑乖。”陆无忧单手将陆苑抱起,另一只手给他擦了擦脸上抹花的模样,温声道:“日后爹还要教导你课业,外人面前便唤我老师即可。”

陆苑应了一声,“父皇说过,看见您不许喊爹,除非他同意。”说着他捂住嘴,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刚喊完不久。

陆无忧笑着揉揉他头,“你这宫中在做何事,怎弄的如此花里胡哨?”

陆苑瞧瞧四周,“咦”了一声,“父皇诞辰要到啦!我在给父皇排演祝寿戏呢!”

陆无忧顿了一下,眼底的笑意湮没了些。

“大爹爹……”陆苑拽住陆无忧衣角。

随后跟着传来一句:“你这大爹爹倒喊得勤快!”

陆苑错愕的抬起头看向门外,他那常年斯文儒雅的父皇提着下摆就急匆匆走了过来,一句话里拈酸得极致。

陆苑眨眨眼,无辜道:“老师,您听见有人喊大爹爹了吗?”

陆无忧道:“没有。”

陆苑朝方知何行礼,“父皇。”

方知何冷眼看他父子二人,“学得什么玩意儿,第一天就将这人的无耻学会了十足十,陆苑,你又要抄《十诫》来反省是不是?”

陆苑苦着脸,“父皇,儿不喊便是了。”

陆无忧插话道:“陛下,莫欺人太甚。”

方知何闻言一愣,心底跟着痛了痛,他垂下眼,“…陆卿辛苦。”

陆无忧没搭话,只伸手捏捏陆苑的脸,“听闻你夫子乃是遗世独立的顾沉熠,可有和他学到什么?”

陆苑眨眨眼,笑道:“顾夫子会打人。”

“打你了?”

“…一般是告诉父皇,父皇打我。”

陆无忧抬起眼皮看呆愣在一旁的方知何一眼,“你父皇倒是挺威风。”

方知何闻言与他对视一眼,“云台,孩子的教导不可放松……这番也是为他好。”

“臣可没说陛下错,不过,臣五年前就很好奇,陛下是如何替我生了个儿子出来?”

“还长得一半似你,一半似我?”

方知何脑中一嗡,居然说不出话来。

庭中的纸鸢被风吹落几只,陆苑挣脱开陆无忧的怀抱,下地去捡那纸鸢。

方知何僵着身子站着,他身上的伤还痛着,不敢抬头看陆无忧,亦不敢转身逃跑,只任那厌恶他至极的男人嘲讽他,低笑地问道:“陛下,当年我就一直很好奇……你那爹为何只给你雇人保护,该不会是…你其实是个女人吧?”

方知何猛地抬头,脸上露出羞愤的神色,“我是不是女人你不清楚?”

“那倒是,如斯贱的玩意儿,还真只有陛下才拥有。”陆无忧笑着打量了一眼方知何的下身。

方知何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稳了稳声音道:“…陆苑是你的儿子,自然形貌似你,至于有一些像我那是因为当年我给你找的女人像我……不然你以为什么?”

陆苑捡起纸鸢,在树下抬起头看树梢,他有些苦恼,这些纸鸢都是父皇喜爱的玩意儿,他之前都是让小云找侍卫帮他挂上的,可父皇和大爹爹刚刚来,反让侍卫们都离开了。

陆无忧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眉眼像他,侧脸像方知何。

“你逼迫其他女子与我翻云覆雨,你还有脸说出口?”陆无忧伸手牵住方知何的龙袍一角,笑道:“我征战蛮夷倒也听过一些奇闻趣事,说是番子有一种秘药能使男子受孕,能改变体质,该不会陛下已经尝试过了吧?”

方知何抬眼看他,抿嘴,好一会儿才寒声道:“陆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朕说陆苑是你的孩子那就是你的孩子,朕说他娘是谁那就是谁,休要无稽之谈。”

“罢罢罢,陛下休要恼羞成怒。”陆无忧嘲讽地笑笑,眼底一片冷色。

当年方知何趁着与他对饮的空档给他下药,后来又给他弄了个孩子出来,这种下作手段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既然小苑与陛下无甚关系,那立作太子是否不妥?”陆无忧道。

方知何冷眼看着他,猛地推了他一把,哑声道:“陆无忧!你逼我作甚?!他不是我的孩子却是你的孩子!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封他做太子?!”

陆无忧被他推得猝不及防,闻言错愕的抬起眼望他。

方知何觉得这人实在顽劣,瞪了他好一会儿,甩袖便走了。

陆无忧听着陆苑和他父皇说话的声音,若有所思的蹙起眉,他虽然知道方知何喜欢他,但是他一直以为让陆苑作太子是为了羞辱他,毕竟……让自家儿子认他做爹,这不是为了气自己么?

谁知道,这人真的只是喜欢他。

方知何一路气血上涌,待回到寝宫门前才觉得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力气松懈,险些栽倒在地。

他扶着一旁的宫墙,垂着眼睛轻轻喘息,他刚刚气得不轻,肚子跟着揪痛,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他恨恨的咬牙,不久一滴雨水似的泪垂了下来。

那陆云台只知道方知垣从小怕痛怕受委屈,怎的就不知道他方知何也是这般人?

祁关随在他身后不远处,暂不上前,一双眼沉沉地望着方知何半俯着身子的背影。

良久那人转过身来,看见是他,只垂着眼,叹了口气道:“澜宁。”

祁关应了一声,“陛下乏了罢?”

方知何摇摇头,“…只是身上痛得厉害,最近总爱意气用事,克制不住心上的脾气,冲动便做了难以收场的事情。”

半空中的鹅毛大雪又下了起来,祁关望着方知何垂下的睫毛颤抖不已,伸手将身上披着的墨蓝色鹤氅解下披在方知何肩上,替他系了带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身子可不好,怎的在这里吹冷风,受了凉小殿下又该担心了。”

“他怎会担心,他和他那爹好着呢。”方知何拢在鹤氅里,一圈的白色柔毛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语气听起来像灌了醋似的,“一唱一和,尽学些不着调的玩意儿。”

祁关失笑,“陛下今年也二十有三了,恁地和殿下计较,如今陆大人能够教导殿下也是殿下的荣幸,陛下不也一直盼着那人回来么?”

回来教导自己的儿子,回来陪着你。

回来与你,还个相思绵绵的情债。

半晌,方知何轻笑一声,脸色看起来差得很,“祁大人你可是越来越乐于讥讽朕了。”

祁关眼皮一跳,立即就要跪下,被方知何的手拽住了,那人脸色苍白的看着他,冷声道:“陆云台即便有通天的本事,这也要我喜欢。我喜欢他他随意踩我身上快活,我要不喜欢他,你觉得会如何?”

祁关愣愣地瞧他。

方知何敛眉,“我要不喜欢他,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祁关哑然,看着方知何那张惨白的脸,他有些咽不下去的痒意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动辄还有些针扎的刺痛。

“……臣,知道了。”

“罢,方府那事儿我让汪银海查,他都查了些什么?”方知何拍拍肩上堆积的雪花,径直往御书房走去。

祁关亦跟在他身后,轻声道:“这天下是谁的,汪大人还是清楚的。”

方知何轻笑一声,“狗仗人势也不知足。”

“那方府……”祁关关上御书房的门,转身朝方知何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惹来方知何笑骂道:“这种日子突然将他们灭口岂不是落人话柄?”

祁关抿抿唇,“碍眼。”

方知何淡淡笑道:“朕当年杀人夺位本就落了个暴虐妄佞之名,如今若再将自家族人都杀个一干二净,朕这不孝不义之名怕是这辈子都难以脱除。”

祁关皱着眉头,“愚人所言…”

“民间论调不可不防,汪银海不日定要给我个交代,澜宁,那边的事你便替我做了吧。”方知何拿起桌上的朱笔,顿了下,眉头蹙紧,“另,太子那边还需陈太傅继续教导。”

祁关抬起眼皮,“陆大人文武尚好…”

方知何冷眼瞧他,“想来祁卿对陆卿亦关心得很。”

祁关退后两步,作揖表示罪过,拿了方知何拟的折子夺门而出。

方知何这才龇牙咧嘴的扶着身后的椅子慢慢坐下来,他那秘处伤得厉害,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时打抖不止,忍不住颤颤巍巍拿了个软垫来垫着。

案上的奏折一摞摞压着,方知何随手抽出一本,上书大意乃「陆无忧战功赫赫,官至三品,属实令功臣寒心,且西覆军自立朝以来便是陆无忧掌管,此举怕是对国不利。」

盯着这折子发了一会儿呆,方知何提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圈,愣神间又写了两个字“云台”。

漫天的雪纷纷扬扬落下人间。

方知何揉了揉眉间,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云。”他将屋外侍候着的小内侍唤进屋,故作慵懒道:“传朕的旨意,令太子随陆大人一同陪朕用晚膳。”

小云喏喏应道,还待出门又听那黄袍加身的男子撑着下巴若无其事加了一句道:“让陆大人将他的拿手好菜一同带来。”

小云应声,方知何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开门之际那雪吹进了屋中,一朵雪花轻盈的落在了那折子的云台二字上,打湿了些许墨色。

红泥小炉温着一壶清酒,小席摆在屋檐下,旁生一棵正嫣然的红梅树。

方知何手捧着暖炉,端坐在矮桌旁,桌上摆了一盘雪花,祁关站在他身后,看着那雪花发呆。

“朕幼时初见他……”方知何轻呵一口气,看着漫出的白气微微眯起眼,“他比五岁的小苑还矮些,竟有七岁了,生得像根豆芽菜,脸色蜡黄,瞧着让人难受。”

“爹说这是城外墙根下捡来的小孩,家人因着疫病全没了,瞧他可怜便领回府中做个下人,权当接济一口饭吃。”

“他很乖,爹让他跟着我,他便整日跟着我,学文学武他都陪着我,我同长临玩他也跟着,我知道,比起陪着我,他更爱和长临玩。”

“我自小体弱多病,性格固执,还善妒,不喜他和旁人走得太近……他喜欢长临,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方知何轻笑了一声,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

“我一直以为,他能理解我,同我理解他一般……”

“原来,总是我异想天开。”

祁关怕他着凉,忍着心里涌上的涩意出声道:“陛下,进屋吧……他们须得酉时来,您何苦一直等在这儿。”

方知何沉默着,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何连你也不叫我怀疏?”

祁关错愕的低头看他,“……您是陛下。”

方知何闻言笑了起来,讥讽道:“陛下?什么陛下?没人爱的陛下还是……可怜虫?”

祁关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红着眼眶握住方知何的衣袖,哀声道:“您是这世人的主子,怎会没人爱,那人不爱您是他不长眼,他不值得您爱他。”

“……爱?”方知何抬头看着那棵红梅树,五年前的雪夜他将这树栽在这里,“长临说情爱为世间情中最狭隘的东西,只能一颗心换一种爱,他不爱我,那我,这颗心应该丢到哪里去呢?”

祁关觉出身上的寒意,犹豫了几秒,突然正色道:“怀疏,你是这天下的主子,你身上背负着的是家国责任,整日贪恋情爱何所为?”

方知何抬眼瞥他,“愿意同我说真话了?”

祁关垂着脑袋,“不可求便不求,这是数年前你教会我的道理。”

方知何听罢忍不住笑道:“澜宁,那是我做不到,用来哄骗你的。”

祁关愕然,方知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皱起的眉,“这世上的情爱若是能被人控制,说不爱便不爱,说不求便不求,那该是多少人的幸事。”

“可惜啊,我即便是做皇帝,那也是因为他。”

方知何远目凝望天际,低声呢喃道:“……他说愿意和我在一起。”

陆无忧抱着陆苑进万寿宫时,小云正在清扫庭院里的落叶,见着小主子来了,他连忙请安,陆苑看着他,小声问道:“父皇是不是还生我气呀~”

小云看一眼抱着他的陆无忧,低下头答道:“殿下,陛下没有生您的气,只是想您了,让您陪他用膳。”

陆苑轻舒一口气,拍拍胸口,“哎呀,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父皇又要把我叫过来抽背老庄之道,想到上次把他气得病了好些时候……唉。”

陆无忧觉得他可爱极了,低头蹭蹭他脸蛋,温声道:“小苑,你父皇性情最是差劲,用不着理他。”

一旁的小云抖了一下,有些惶恐的将头埋得更低了。

陆苑抿抿嘴,“父皇身体不好,不能气他的,前两年他受了气,病了足足两个月才能下床……祁关让我不许再气父皇了。”

陆无忧怔了一下,若无其事道:“何人敢给他气受?”

陆苑攀着他肩膀,小声道:“我也是听太傅说的,说是御弘大将军的信里都是对父皇不恭敬的话,把父皇气得在大殿上吐血……”

陆无忧将陆苑抱得紧了些,没说话。

陆苑扭扭屁股,“也不知道这大将军是谁,我问也没人答,问了父皇差点被他抽烂手手……”

陆无忧拍拍他屁股,打趣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想必也是你父皇气性差,随便气气还会吐血。”

他抱着陆苑走到檐下,看着旁的红泥火炉,盘腿将陆苑抱在怀里坐在软垫上。

小云便上前去敲门,“陛下,太子殿下与陆大人到了。”

内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声,半晌才听人道:“嗯。”

陆无忧将带来的食盒交于小云,方知何才推门出来,他脸色惨白,裹在鹤氅里显得清瘦病弱,可那眼神戾得很,仿佛要将陆无忧生吞活剥,拆骨入腹似的。

小云将食盒里的三道菜分别端上桌,一碟芙蓉肉,一碟清炒虾仁,一碟蒸米糕,还热着,方知何盘腿坐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拿起竹箸夹了一块芙蓉肉。

陆无忧扫他一眼,没说话。

陆苑看得呆了一呆,他父皇往日里喜好轻淡素食,人有三急,可他从来没看见他父皇急这三样,如此这般急切……真让他呆愣不已。

方知何直到那菜吃进肚子里才觉得一口气顺了过来,心情大好,捻着竹箸看了一眼陆无忧和陆苑,疑惑道:“不饿?”

陆苑摇摇头,陆无忧似笑非笑道:“陛下,注意举止。”

方知何顿了顿,惨白的脸色微微泛起红,他小声咕哝几句,又去夹虾仁,“你厨艺……进步了,唔。”

陆苑也捧起碗要吃,陆无忧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给他夹了些菜,又盛了饭,轻声道:“小苑,喜欢吃什么,爹下次做了带过来。”

方知何连忙道:“龙井虾,东坡肉,什锦八宝饭,茄盒,金黄酥鱼……”

陆无忧难得噎着了,他瞪着面前的皇帝,冷声道:“没说做给你吃。”

方知何毫不在意,只继续报菜名,“还有那书上写的佛跳墙!”

陆无忧麻木不仁的看着他,“你自己做。”

方知何这才瘪瘪嘴,弱弱的拿起竹箸夹菜吃。

陆苑插嘴道:“父皇做菜可难吃了!”

方知何看他一眼,陆苑忙道:“那爹爹就做父皇说的那些吧,小苑爱吃!”

陆无忧:“……”

方知何:“养儿千日,用儿一时啊,值了!”

陆无忧瞪他,“闭嘴。”

夜半祁关急匆匆背着药箱往皇帝的寝宫跑,灯火乍然通明,一脚迈进殿中,听闻小云一声惊呼。

祁关险些摔在地,急出一身冷汗,这才见那不让人省心的皇帝陛下正倚着床头咳嗽,嘴角在昏黄的烛光下污了一块。

“呀,祁大人半夜练武么?”方知何打趣道,随后他拿起手帕捂住嘴,狠咳了一阵。

祁关脸色晦暗不明,“咳了多久了?”

方知何擦擦嘴,“没多久,醒来咳了一会儿。”顿了两秒,补充道:“没醒多久。”

祁关并不理他,只望向一旁站立着的小云,小云惶恐的看了一眼方知何,瞬间就啜着满眼的泪,颤声道:“陛下昏睡时便在咳,呛着了,吐了好多血……奴才进来看时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喊了许久陛下才醒来,醒来又咳,哪里是一时,几乎是半夜…”

方知何闻言愣住了,评价了一句:“夸张。”

祁关伸手将床旁边的宫灯点上,凑近扫了一眼方知何嘴角的那块儿,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去。

“小云,去打些热水来,再多抱几个炉子来,汤婆子也要些。”

“是,奴才这就去。”小云行了礼很快就往外去。

祁关压着脸色,冷声道:“陛下晚膳用的什么?”

方知何摸摸嘴角,怀念道:“芙蓉肉……”

祁关深吸一口气,“不是让你忌口吗?你风寒本就未好,早年生小苑留下的寒症也易犯,心脏根本受不了!让你忌荤食素你又吃什么肉!”

“可这是……”方知何下意识答道,说到一半看见祁关担忧的神色还是住了嘴,“许久没吃了,澜宁,好澜宁,莫要凶我嘛……”

祁关抖着手给他擦嘴角,哑声道:“你这咳出的全是血沫,心肺定然受损,我日后不同你置气,你权当我为你积德行善,多活几日,行么?”

宫灯将整个内室照得通亮,方知何瞧着祁关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难得暖了暖,“你不和我闹就是积德行善呀,祁大人好大的面子。”

祁关摸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心下沉甸甸,“你和你儿子的命都是我救下的,如何没有面子?”

方知何痴痴笑道:“是啊,祁澜宁好大的面子咧——”

祁关瞪他,惹得他又要咳,又想笑,挣扎着吐了一口血才顺过气。

“我过去常常寻思着,哪天我死了,小苑怎么办。”方知何低声呢喃道:“他回来了,我倒是……死而无憾。”

“兴许有些憾事,可他不许,那我便不要好了。”

*

第二天的早朝方知何没能去,他病得重了,连身也起不了。

听说陛下身边的祁大人守了一夜,陛下才退烧,正往东宫去的陆无忧顿了顿脚步,他转头看了一眼最高的那座宫殿——是他昨儿带小苑去的那座。

“陆大人。”迎面的宫女侍从朝他行礼,陆无忧点点头,他武功上乘,离得远了也能听清侍从说的什么。

“陛下这身子委实差得很……多亏了祁大人,不然这月月都要吐血吐上一床,人早没了。”

“听昨夜院里侍奉的人说云总管端了七八盆血红的水倒在了院子外,看来陛下的病这次要厉害些……”

“可太子殿下还这么小…”

“陛下命苦啊,当年抱着殿下回来后身子就更不好了,也没人知道他那一年去了何处……”

“什么一年?陛下不一直都在宫里么?”

“嘘!你小声些……我这也是听内院的人说的,就方朝初年,御弘大将军远征没多久,就有人发现陛下有些怪,饮食、喜好、举止甚至都与以往大不相同,可无人敢说,大家都随着陛下来,可后来陛下带着殿下回来……”

“那些怪异的举止又变回来了……他们说,要么是陛下被脏东西附了身,要么啊,那个就是假的陛下。”

“这殿下啊,也不知是哪个没福气的女人生的,估计也是不得宠,不然陛下也不至于多年连个秀女都没有,妃嫔更是水中月……”

“……”

陆无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皱起眉,那一年……是方知何给他写信最多的一年,原来不在宫里么?怪不得那信都没加盖官印……也不是什么加急信件。

想起第一年几乎是三日一封书信,他几乎眉头都要皱出纹路,他厌恶极了,本就嫌恶这人,偏偏有事没事往上凑,这不是犯贱么?

幸而后面这人懂得收敛为何物。

陆苑往往在他父皇下了朝后去请安,今日万寿宫的下人特地来告诉他一声——陛下病了,请安便免了,望殿下静心学习。

他担心,可父皇这人的脾气他最清楚,但凡只要任何对自己有害的,这父皇可是半点不让他碰的。

什么过病气这种迷信玩意儿也信。陆苑心里不高兴的想。

陆无忧进来第一眼就瞧见自家儿子傻坐在门槛上,撅着嘴,老大不高兴。

陆苑听见声抬头看他,瞬间亮起眼,“爹!”

陆无忧抱起他,笑道:“小苑,怎的坐在这里吹凉风?”

陆苑又低沉下去,“父皇病了,昨儿就说不该气他的,定是我俩昨日把他气着了……”

陆无忧捏捏他的脸,“他自己身子病弱,想是长期以来也习惯了,不必担心。”

陆苑奇怪地看了一眼陆无忧,他觉得有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虽然这是亲爹,可是父皇对他也很好,怎么这亲爹对父皇……这么不关心?

“父皇身子以前没差成这样,”陆苑抿抿嘴,“祁大人说是我出生之后,父皇怕我生养不活…日日煎熬,将身子熬坏了。”

陆无忧几乎是嘲讽的笑道:“又不是他生的,他急什么?皇帝都给他做了,煎熬什么?”

“……”陆苑不满地瞪着他,“不许这么说父皇!”

陆无忧愣了两秒,突然笑道:“知道了,你父皇他啊,自小就身子不好,也不用担心,他心思重,野心大,断然舍不得这么快与世长辞。”

陆苑气得拿拳头锤他。

陆无忧倒也无谓,笑着接了,将陆苑抱着往屋里去。

“今天我们来学君子之道吧。”

“你不许欺负我父皇!”

“好好好,谁会欺负他……上次让你默写的行书令有没有写完?”

“…你怎么又来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爹爹是问你功课。”

“没写完。”小声。

“你干什么去了?”大一丢丢声。

“…”

方知何半梦半醒了一天,翌日天还未亮便起身更衣,那案上的奏折垒了一摞,他瞧着也没说什么,看看一旁站着伺候他的祁关,这才抬抬眼皮,淡淡道:“歇着去吧。”

祁关神色并不好,他熬了一夜守着眼前人未合眼,衣裳也凌乱了些,倚靠着的桌台上凌乱地摆放些针灸的器具,还有些药瓶、药碗之类。

闻言他微微颔首,“陛下,臣不知您在想什么,也无暇顾及您想干什么,身子是您自己的,您爱糟蹋那就糟蹋,只是下次请臣过来前先让人告知臣一声,就说您不想好,臣自然不会再尽心尽力,也省得您再费心劳神的去糟蹋。”

方知何刚坐下去,折子还没打开一封,乍一听到这段话,眼皮颤了颤。

他无奈,回过头来哄道:“澜宁,莫生怀疏的气嘛…”

祁关收拾东西,没头没脑道:“我管不着。”

方知何沉默下来,他看着祁关的背影,心头顿顿的闷痛似天雷一般打下来,他将痛得蜷起来的手缩在案下,小心地赔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这一生也就澜宁你愿意关心了……你可不能弃我于不顾。”

祁关猛地回头看他,眼中的怒火简直要吞了他去,他几乎是咆哮道:“方怀疏!你他娘疯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让你别干什么你就偏要干?你没心没肺给谁看?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你学方长临学得太烂,烂透了!一眼就看出是个四不像!真是傻透了!”

他吼完看着方知何愣然的模样,忍不住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你猜猜这回是为何病了?”

方知何沉默的看着他。

看着他冷眼瞧他,轻声平淡道:“因为你吃了药。”

方知何微微眯起眼,有些猝不及防的情绪被他小心地拢在眼中,悄无声息地遮盖起来。

“其实也算不上药,只是一种毒。”祁关伸手捻起方知何的一缕披散开来的发尾,“药王谷多年前在西山挖出的一种名石枯草的药材,加黄连熬成汤药清热祛毒,若单独磨成粉末食用则会丹田受损,加之武者使用则内力全失。”

方知何半晌才从沉默中醒过来,他干笑两声,摸摸鼻子,再摸摸肚子,又一次沉默了。

“幸好,当年你生陆苑便失了这些,倒也不必难过。”祁关加了一句话,权当没看见方知何嘴角若有似无的苦笑。

他想让他痛,让他清醒。

方知何微笑道:“莫要挖苦我了,澜宁。”

祁关站起身,欲走,又想起什么,转头盯着方知何的眼睛道:“你若与他行房事,事后定要找我寻那避子药,听见了么?”

方知何怔怔道:“……生小苑,也平安无事,不是么?”

祁关冷笑,“是无事,不过是再生一个等死就好。”

说完他抬腿便走。

方知何轻吐一口气,摩挲着掌心,想起陆无忧不让陆苑沾那芙蓉肉,心尖泛起一串密密麻麻的疼痛。

那人,便是如此的嫌恶他。

如此的,想要他一无所有。

早朝时陆无忧站在群臣前头,方知何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随口道:“汪大人,上次那事如何了?”

汪银海立刻俯下身道:“回禀陛下,臣已让那方府中人皆退离墙根十里外,还罚了些银两田地了事。”

方知何看了他一眼,“嗯,再加一条罢。”

陆无忧抬头看他,方知何冷冷道:“入城者,男子便充作宫中侍从太监,女子……就流放军中做妓子罢。”

方知何余光里瞧见陆无忧阴沉的视线,不禁弯起眼睛,笑道:“朕前日听了个笑话,说民间有人借替朕积功德之事,烧抢富贵人家,用来接济贫民百姓。”

“那有手有脚,自当自食其力,靠人接济,用的还是他人的钱财,这能为朕积何功德,陆爱卿,你认为呢?”

陆无忧抬头,淡淡道:“陛下便是积了功德也是会下地狱,受那剥皮抽筋油炸的好事,何必多此一举。”

“……”

方知何沉默,满朝文武亦是大气不敢出。

陆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陛下,臣说的不对么?”

方知何觉出喉间的血腥味,拢起手凑在嘴边轻咳一声,将血迹抹进手心里,他才轻轻笑道:“对,朕……这一生,无功德积累,死后定是要日日遭受那抽筋剥皮的苦楚,陆爱卿言之有理。”

他说着,嘴角溢出的血线也没能察觉,只淡淡露出笑容。

他心痛欲裂,痛极了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摆摆手,让掌印太监在一旁宣了退朝。

他痛得狠了便伸手抱住龙椅的扶手,几乎整个人蜷在了上面,缩成很小的一团。

他不敢在陆无忧面前低头,除了哀求以外他不甘心低头,他学那方长临学了许多年,学了人家的温柔,学了人家的开朗,学了人家的笑容,学了人家的举止。

可他学不会让陆无忧爱他。

他最想要的,最渴望的,是他唯一得不到的。

他就想不明白,陆无忧怎么就……不能,待他好一点点?

就一点点罢了。

陆无忧回府片刻,大理寺卿权勐便急匆匆赶来拜访——倒真像是拜访,急匆匆到门前,偏磨磨蹭蹭慢慢悠悠的叩门问声。

陆无忧皆看在眼里,他手里拎着一壶边关带回的‘拂春醉’,正坐在屋顶上。

瞧见权勐焦头烂额的站在门口叹气,他这才出声,笑道:“闻庭兄怎的在陆某门前还迷了路?”

权勐乍闻人声,浑身一个激灵,抬头瞥见陆无忧一条大腿,冷不丁冒出一句:“陛下当年给你备了许多治腿的伤药哪!”

陆无忧错愕了一瞬间,纵身越下了屋顶,他端正而立,在权勐面前微微眯起眼,“我这腿,是方朝元年腊月伤的……怕影响士气,我不允军中将领将此事说出,就连送回京的战报我也不允提及,方知何是如何知晓的?”

权勐愣然,突然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凉飕飕的寒风吹得他摇摇欲坠似的,小心翼翼道:“陛下那会儿带着刚出生的小太子整日坐在御书房勤政……哪有时间知晓许多,是祁大人。”

他顿了顿,觑了一眼陆无忧的脸色,继续道:“祁大人也是突然跟在陛下身后的,宫中多出一个人大家肯定都不放心,可陛下说,这是从边关战线上下来的神医……”

陆无忧蹙起眉,“我在军中未曾听过此人。”

权勐轻叹一口气,“祁大人说,陆将军在战中伤了腿,那里条件不便,望陛下御赐些给你……陛下便也知道了。”

陆无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的手,那手微微蜷缩,看起来心虚得很。

而且逻辑也差得很,方知何这种惯常算计人的人,怎会如此轻信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医?听起来就很荒唐。

陆无忧没打算说出心中所想,只笑道:“如此倒是陛下厚爱我了,闻庭兄,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说得也颇为敷衍,可他敷衍皇帝惯了,连恪守陈规的大理寺卿也懒得在意。

只微微俯身朝他一揖,低声道:“万望陆大人不可再刺激陛下了。”

陆无忧扬了下眉,“哦?这可怎么说?”

权勐垂眼道:“陛下朝堂之意是说作恶之人打着他的名号去欺负人,这是需要惩戒的,而不是陆大人理解的那个意思……自古劫富济贫都被文人写成颂歌,这怎会是对的,简直荒唐。”

陆无忧抬抬眼皮,面无表情道:“作恶多端的富人,分些家财救济穷人不是他的福分么?”

“……富人也并非都作恶多端,此次被劫的也都是往年踏实本分的生意人,陛下一早便派我与刑部侍郎私下里查了。”权勐苦恼地眨了下眼,无奈道:“恶人的惩戒,陛下都有数,穷人的困苦,陛下也有数,从他立朝从政以来,每年减轻赋税,供应良田于百姓,州户更是特意设立了赈济司,为流浪遗孤等百姓援助,类似此举更是数不清!你又何苦去气他?责怪他不爱百姓!”

空气顿时滞怠许多,半晌,陆无忧轻笑一声,“我倒不知闻庭兄能在朝堂上的一句笑语里听出我的责怪之意?”

权勐沉默下来,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何必,何必待那人如此差……他,他是如此的看重你。”

陆无忧闻言摇摇头,轻声道:“那不是看重,是囚缚,是画地为牢,是将我困在这渺小的宫墙中,是他逼我。”

“……”权勐摇摇头,“莫再气他了,他委实……熬不了几年,几位宰辅大臣愁得都要来与我这大理寺卿商讨如何请愿让陛下多休息,你就莫再惹他吐血,看了,叫人难过。”

他说完拍拍陆无忧的肩膀,“陆兄,偌大的天空兴许不需要会飞的鸟,可那人,他需要一朵安人心神的花。”

祁关一针扎方知何大臂上,惹得那人哼唧道:“不是说好了不扎朕了么?”

祁关皮笑肉不笑道:“臣只说过不会扎死您。”

方知何嘴角抽搐,“怎么麻麻的?”

祁关将一把短刀放在烛火上烤炙,闻言微微一笑,“麻沸散,待会儿臣要在您这儿取些血试试水,看看我昨夜给您喂的那颗药丸成效如何。”

“…祁大人,你怎的待我愈发凶神恶煞?”方知何小声嘟囔。

祁关动作轻顿,一抹笑容挂在脸上,“陛下,与臣‘兄弟相称’不是您要求的吗?”

“……”

“那臣对兄弟,就是如此凶神恶煞。”一针扎在头顶。

方知何无语凝噎。

“你总头疼,扎扎百会穴有好处。”祁关在他壁上划了一道,将流出的血灌进小瓶子中,再细细替他擦净,抹上药。

“不过,不可让人总是触碰这里。”祁关低声道:“这是大穴,古时便有人以长期敲击此穴杀人于无形。”

方知何点点头,头顶扎着一根针,跟着晃了晃,祁关见状忍不住笑了笑,“怀疏,小苑是不是你小时候的翻版?”

活泼好动,傻了吧唧。

方知何愣了几秒,突然沉默了,半晌祁关给他取针,这才小声道:“我小时候并不活泼,也不惯常都是嬉皮笑脸的……陆无忧喜欢弟弟,多半是爱他的性子,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常常观察弟弟,将他的性子学了个十足十,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算不了什么。”

祁关也沉默下去,一时居然找不到话来宽慰眼前人。

“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不过还是希望你知晓……我本性并不活泼,亦不讨喜,你看到的好的,多半是装的,学的旁人的。”方知何左顾右盼,寻思着脑袋里装着的话,一点点倒出来,“我性子有些沉闷,用陆云台的话来说就是阴沉郁气重,脾性更是差……他最最看不上我这种人。”

“倒也就那样,看得上就凑合,看不上我逼着他凑合,总得给我儿留个亲爹。”方知何笑起来,拍拍衣摆,有些刻意的站起身走了走。

他走了两圈,脚步慢下来。

“澜宁,澜宁。”

祁关连忙应声。

方知何叹气道:“我是不是,太贪心?”

要了一个孩子,要了一个他。

还要他的心。

冬末时,方知何的病才好些。他的寝宫终日地龙火炉堆着热气笼罩,进去的人总是待不上一刻便要满身汗。

陆无忧带着太学府的折子过来,刚踏进门就被热气打个扑面,随手将折子丢进屋内,便转身去东宫教导儿子读书。

方知何此刻抱着被子,拢在袄子里看地上那本黄色帛锦的奏折,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稠稠的,黏糊糊,搅成一团,不舒服极了。

可他也知道自己病气重,住所不适宜身体康健的人久在。

他压下心里的失望,起身扶着桌子去捡地上的奏折,那上面的字比之回给他的信要端庄许多,看起来很是用了心来写。

他便欣慰了些,捧着奏折回到案前,提起朱红来批阅。

「谨启陛下:

太学志高,培育天下学士。

然,地方学府道不德,品不行,诸多学子上诉无门,数日前拦门轿告知下官,愿以死明志,得陛下垂怜。

臣以为,今国之本不止为武,因有文作前,则国之大成。

陛下切莫顾头漏尾,世间方士不仅于京。」

方知何沉默着看完最后一个字,伸手摸了摸落款的红印,是那人的名姓。

这人虽然待他不屑,不愿于他做文臣,可为这天下担忧…亦是不落窠臼。

方知何长舒一口气,脸上久病的虚弱惨白也红润了些许,他拿朱红笔落下一个“善”,将之摊开放置一旁,又启新纸,庄重的落下他的回执——

「文武皆是国之根本,此事朕定会着重,望卿安心。」

回好函,他起身爬回床,觉得头晕沉沉。

心里想着陆无忧,便梦到幼时陆无忧的模样。

瘦小执拗,一脸防备的小孩子。

“怀儿,给这位小友拿些吃食来。”方太傅牵着小孩子进府。

方知何正蹲在雪地里给树下的猫咪做窝儿,闻言抬头瞧了一眼,冷淡的转身进屋了。

他性格一向不好,待人不温,拿了糕点给小孩,方太傅摸摸他的头,蹲下身轻声道:“怀儿,小友身世凄苦,爹爹让他留在府中,你多多照应他可好?”

方知何下意识摇头,看着面前那小孩亮晶晶的眸子,突然沉默了,只点了一下头,很轻很轻。

方太傅笑道:“那就好,爹知道怀儿心善,你娘总说你不若长临那般温和……真是,孩子的心思她哪儿猜得着。”后面一句低声抱怨方知何听了没反应,反而那小孩儿微微抬起眼皮打量了一眼方知何,眼中是隐烁的光亮。

“娘说得对。”方知何轻声道。

小孩儿兀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一张花猫似的脸微微昂起,极小声道:“不对。”

方知何昏昏沉沉地在梦中醒来,床榻上睡了一个人。

他迷茫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鼻子酸了酸,霎时满眼都漫起了雾。

身旁的人一手揽过他,恶声道:“别自作多情!如果不是祁关说你要死了,我才不会来陪你!”

方知何沉默着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被陆无忧一把抓住,不满地用力揉搓了一顿,冷声道:“臣竟不晓得臣还有替人暖身子的功效,也不知陛下哪儿找来的神医祁大人,连臣练的纯阳内功也只晓得一清二楚。”

方知何听着他的嘲讽,动了动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闷声道:“云台,祁关不知,是我说的,我想你了,我让他骗你来,我想你了。”

“你待我不好,竟也为我说过好话…”方知何轻笑几声,而后便是含糊的哽咽声。

他这场病病了整个冬天,病得整日昏昏沉沉,渴望那人来看他一眼,瞧他一瞧,与他说说话,不说话也成,只要他来。

只要他来。

他来了吗?

方知何用力环紧了陆无忧的腰,轻轻抽噎了一下。

陆无忧僵着身子抱他。

半晌过后,陆无忧起身替他盖被子,这才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去,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脸的主人轻轻抚摸着方知何的手,突然掉下一滴泪。

门外侍候的小云端着药碗敲门,那人打开门,接过药碗,听到小云唤了一声“祁大人”。

祁关应声,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病弱的皇帝。

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子夜时分,陆无忧从东宫出来,天上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小道上,宫墙内的红梅一朵追着一朵的绽放,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方长临的场景。

雪下得好似鹅毛,朵朵压在肩上融化。

豆丁似的小孩子揣了只汤婆子,冻得哆哆嗦嗦和他打招呼,“你叫……陆无忧?”

他连名字都没有就被水灾疫情抢走了一切,乍闻这句话愣愣然,半晌,才试探问道:“我,叫陆无忧吗?”

那豆丁似的小人儿嗯了两声,高兴道:“对,对,就是陆无忧……你姓陆,身世可怜,那就无忧吧,无忧无虑,平平安安。”

梅花映着雪影,泛着淡淡樱红的光芒。

那人又说了一句,“我是方知垣,方知何的弟弟,哥哥平日里叫我长临,你也可以叫噢。不然叫元元也可以的!娘就叫我元元!”

他怔怔地望着方知垣,那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汤婆子塞他怀里,他恍惚喊了一句,“长临。”

那人绽开笑容,“无忧。”

陆无忧垂下眼,凝望着脚下的雪,心想着,可惜,方知何不知耻还善妒,连自己亲弟弟都能赶走。

他眸中显出些冷色,落在迎面而来的人眼中,那人顿了顿,朝他作了一揖,淡声道:“下官拜见陆大人。”

陆无忧冷眼打量着他,凉凉道:“祁大人,你深更半夜不在陛下宫中侍寝,欲往何处?”

祁关立正着身子,闻言脸色淡然,回道:“陛下沉疴难起,臣正要去殿下宫中点些祛病的沉香,以免殿下染了病气。”

陆无忧微微蹙起眉,犹犹豫豫问出一句,“他当真病得如此厉害?”

祁关抬眼,毕恭毕敬道:“是,下午下官去喂药,陛下连下官都不认得了。”

陆无忧眉头紧皱,“怎么可能?”

祁关继续道:“下官逾越,怕陛下熬不过去,便寻了个人皮面具将自己扮作您的模样,这才哄得陛下安睡……不再被梦魇住。”

陆无忧一愣,还没来得及表态,祁关便跪了下去,朝他俯身作拜,哑声道:“下官没法子了,他想您想得紧……您莫再糟践他了,他得您一封信一句话都要欣喜半天,便是骗骗他,瞧他一眼,也耽误不了什么功夫……您何苦让他病中连个觉也睡不好?”

陆无忧却不理他的话,只冷声道:“你便再作个我的模样骗他不可?”

祁关抬头看他,一双眼沉沉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行,我舍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陆无忧抬腿欲走。

祁关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我不能看他伤心……瞧上一眼我便要死了似的,疼得厉害。”

陆无忧闻言没开口,抬腿一脚把他踢开,将人踢到雪地里倒着,他才冷笑道:“郎有情妾有意的,来我面前诉什么衷情?!”

祁关心里念着方知何下午的哭声,脑袋里浑浑噩噩,只小声回了一句,“怀疏只爱你。”

陆无忧不屑道:“可惜我瞧不上他。”

他甩袖离去,脑子里尽是祁关的话,连一开始脑子里打算询问的‘祁关怎会得知军中机密’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快步从东宫门外离开,连雪也顾不上瞧,胡乱跑了一通。最后竟行至万寿宫前,他怔在原地,心中想着“叫什么万寿宫,短命鬼。”脚却迈了进去。

殿中有灯光,他一边同自己说着方知何快死了,一边伸手推开门。

他以为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正披着白色外衫坐在案前,埋头提着笔勾勾划划。

脸色在宫灯的照拂下显得黯淡,半月未见的人清瘦病弱,看起来摇摇欲坠,手边放着一只空碗,另一边却放着一壶清酒。

陆无忧敛好情绪,突然听到方知何咳了两声,一抹鲜红落在白衣上,染了一块,那人毫不在意的埋头继续。

“小云,站在门口做甚,风大,门开着朕冷得很。”那人的声音低沉得紧,像是卡着一块石头,摩挲着风发出的声音。

陆无忧回手关上门,那人又道:“近日太子也来得少了,朕倒有些想他……”

陆无忧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他不太爱看方知何示弱的表情,他脱口而出道:“想他便让他来瞧。”

话音落地他愣在原地,看着那人猛地抬起头来,见他便弯起眼角,竟露出一个笑来。

陆无忧莫名觉得胸口闷重,他伸手捂了一下心口,不甘不愿道:“是你那神医让我来瞧你的。”

“嗯。”方知何点点头,欲起身,却不想失了力气,一脚歪倒在坐榻上。

陆无忧看着他摔得眉头直皱也爬不起来,无奈地走过去将人抱进怀里,打算放到龙床上,却被那人抓着衣角带过去,一齐摔在榻上。

陆无忧皱眉要说他,方知何却笑起来,他看起来欢喜极了,病沉沉的脸色显出两份韵色来,瞧起来动人心弦。

“云台。”方知何软软唤他一声。

陆无忧下意识应了,末了又苦恼自己太给面子,便沉着脸,嘲讽道:“陛下真是什么都爱装,连病都不放过。”

方知何闻言笑吟吟,“你对,你说得都对,云台,云台,你抱着我呢。”

陆无忧突然沉默下去,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心软了些许,或许是今夜的雪下得温柔,亦或这灯下的方知何太过温柔。

这个人……嘴上一直说着喜欢他,可总也讨不到他半分欢喜,真不知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喜欢长临,长临欣喜他便欣喜。

方知何喜欢他,怎么就不能成全他和长临?

方知何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声道:“云台,你想长临吗?”

陆无忧瞬间冷下脸,抬手准备丢他下去,那人却快得很,将手环住他脖子,一口叭唧在他脸上,声音颤抖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弟不喜困在这宫中,我便放他出去,我想让他欢喜……娘总说,当哥哥的就要让弟弟欢喜,待弟弟好些。”

陆无忧停下动作,鼻尖顶着方知何的鼻尖,看着他乌黑沉寂的双眼没说话。

方知何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他嘴角蹭了蹭,才道:“…我从十二岁便开始学长临,他做什么我做什么,他爱什么我爱什么,十二岁那会儿他要做劫富济贫的大侠,我便跟着他去做了一阵子,后来他要做名医,我也跟着他同和仁堂的大夫学了一阵,十四岁他要开酒楼,我也开了一间,他要做夫子,我也去学堂做了夫子……弟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就连他爱吃什么,平日里爱做什么我也学了,我也可以和他一样每日开朗活泼……”

陆无忧没说话。

方知何提起一口气,看着他,极小声道:“我愿意成为他,来爱你。”

陆无忧动了动,他轻轻蹭了蹭方知何的嘴角,轻笑道:“长临不会和你一样下贱。”

方知何瞬间红了眼眶,他也跟着笑,“…怎么办呀,长临不是我,我亦不是长临。”

陆无忧将他推开些,起身欲走。

方知何坐在地上,伸手猛地拽住他衣角,一双眼红得似血,他拔高了声音沙哑道:“我便是下贱又如何!长临根本不爱你,除了我没人爱你!我愿做他来爱你,你又为什么不能满足我的心愿……”

陆云台一把挥开他,几乎是指着鼻子骂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学他?你也配学他!”

方知何仰头巴巴地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泪,他几乎是用力地揪着陆无忧的衣角,哽咽道:“你将我当作他啊!”

陆无忧几欲被他气笑,他抬腿一脚踢开方知何的手,高声道:“滚远点,你这种人实在恶心至极。”

“……”方知何愣愣的,他呆坐在地上,被陆无忧踢过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低声喃喃道:“你明明说,我要有长临一半的好你便看看我…”

陆无忧面无表情道:“你没有,你生来就善妒恶毒,叫人倒尽胃口。”

方知何呆在原地,他有些艰难的想了想,突然欣喜道:“你不是说娘说得不对吗?你也知道我性子没有那么坏是不是?”

陆无忧冷冷道:“那是我看你可怜,比之你大家都更喜欢长临,同情你说的而已。”

方知何哑然,他眼神闪烁,掉下一串泪。

陆无忧转身便要开门,方知何又扑了过来,几乎是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带着哭腔道:“…小苑好吗?小苑是我的孩子,你喜欢孩子吗?我给你多生几个孩子好不好?”

陆无忧抬起另一条腿踹他,恶狠狠道:“方知何,你疯了!”

“你疯了!”他踹了好几脚,方知何突然哭道:“我错了,陆苑不是我生的,是女人生的……我给你找女人生好吗?”

陆无忧被他的疯话刺得心口痛极,他甚至不知道方知何说的话为什么令他气愤至此,抬腿一脚踹在方知何腰上,将那人狠狠撞在桌脚才停下动作。

“方知何!你给我闭嘴!你那些下贱心思别往小苑身上放!”

方知何摔倒在地,咳得厉害,呛得狠了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他像是失了神似的,躺在地上,看着那窗外的雪,小声道:“陆云台,我很疼陆苑的,我爱他,我教他做个像你一样的人……”

“…为什么,你爱长临,不能爱我?”

陆无忧打开门,任由风雪吹进屋中,他毫无感情道:“因为我爱长临,你不是长临。”

方知何“哦”了一声,轻轻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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