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宦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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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临近冬猎,御马监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据说凉州刺史进献了一匹明月夜乾坤,此马通体上下全身雪白,没有半根杂毛,日行千里,乃马中极品。且此马在夜间会在发出银白色的光,在月圆之时策马奔腾,更是光亮夺目。

也不知凉州刺史从何处搜罗来这匹神驹,想必为了搏圣上一笑,颇费了一番功夫。这两日掌印太监宋禹责罚了一大批办事不力的太监,此马难驯,连宫内谙熟马性的几位驯马师也被踢伤。宋禹在监内大发脾气,但也无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去驯服此马。

再好的马驹,要是驯不好,到时候冬猎进献时发了性子,陛下再跟着出个万一,那御马监所有人都得一块儿掉脑袋。

方华衍和阿右在边上听训,原来那日阻止李婴欺辱自己的那位高阶太监,就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宋禹。方华衍瞟了一眼,冷不丁瞧见李婴在宋禹身边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他低下头去, 佯作若无其事,但心底却也隐隐有了主意。前几日围观下人驯马,方华衍虽只远远看了几眼,但他上一世成日与马为伍,驯服烈马也是他的癖好,若马都一般温驯,驾驭起来便少了些趣味。

方华衍最爱的马驹是那匹钓月玉麒麟,那时李徵元还是东宫太子,这马便是他送给自己弱冠之年的礼物。

只是西刹一战,人尚且无法幸存,何况一匹马呢。

方华衍收拢思绪,他定了定心,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伏地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便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宋总管,给我三日,我有法子可以驯服明月夜乾坤。”

宋禹先是对这毛遂自荐的小太监感到一丝不悦,而后对着方华衍上下打量了一番,竟是贵妃娘娘之前知会过要好好照顾的淮景。

他记得不久前他还被迫去喂马,结果被马拖了几里地,找到人的时候都已经奄奄一息了。

昭和出嫁后,贵妃对淮景的厌恶到达了顶点,虽然御马监上下皆对九千岁俯首称臣,但贵妃毕竟受宠多年,还是太子生母,御马监不好不卖她的面子。于是他默许了李婴的所作所为。原本还以为那次淮景必死无疑,结果李婴也是个没用的,做法惹眼,且九千岁的暗探遍布朝野,若被有心之人把事儿捅到了九千岁那,只怕会以他不能弹压下属为由责罚一番。

宋禹冷睨了方华衍一眼,他记得从前淮景不是一向最怕与这些野畜相处,今日怎么出人意料地自告奋勇起来了……他心有疑虑,语气愠怒,“你来驯?你可知这明月夜乾坤已经踢死了四个小杂碎了!若是你死了倒也罢了,过五日便是冬猎,到时候你降服不了这畜生,要怎么向陛下交代?”

方华衍毕恭毕敬,低下头去,“若奴才三日内驯不了这马驹,便任由总管处置。”

宋禹微微眯起了眼,虽然淮景看着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瘦骨嶙峋的样子,但身上却少了先前的唯唯诺诺的气质,倒是好生奇怪。但此时下头一帮人都不顶用,强行把人派上去也是送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若淮景能驯服那自然解决了这棘手之事,若是不幸死了,也是自找的,可以卖贵妃娘娘一个面子。

宋禹凛声道,“呵,既然你如此有信心,那便给你三日时间,若你真能训得了明月夜乾坤,自然重重有赏。若是不能……你也知道厉害。”

宋禹虽没有明面上说如何处置自己,可他言语中的威胁却令人不寒而栗。

方华衍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淮景在宫中没有人脉,树敌颇多,若不能有个闯出个由头来安身立命,如何在宫里安稳度日?

他领命退下的时候,瞧见了李婴在后头阴险得意的笑脸,想来刚才他没有出声音阻挠,也是因为压根不信自己有这个实力罢了。

明月夜乾坤性子暴烈如雄狮,一般来说是很难驯养的。可再稀少再贵重,性情再如何暴虐的马也有软肋。

这也是所有生灵共通的弱点。

饥饿。

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天下所有生灵,不管是谁,想要生存,就都不能免俗。

想驯服明月夜乾坤需要谨慎和耐力,还需要一点技巧。从前的西凉大王忽偌就有一匹同样品种的,他记得那时忽偌的明月夜乾坤十分温顺,带着忽偌在北疆战场肆意奔腾,战功累累。所以,也并非是无人可驯服,只是这宫里的太监,日日浸润宫廷,且做事畏头畏尾,自然不曾知晓,且被血腥场面一吓,大都缩回了脑袋。

果然,方华衍刚走到明月夜乾坤前,这白马便立刻尥起了蹶子,喷着响鼻,一副桀骜不驯,不以为然的样子。方华衍拿着一把青草,慢慢走近他,以示亲近,但明月夜乾坤根本不吃这一套,竟然前脚直立起来,扭头便蹬了几下草地,显然不买他的账。

方华衍笑笑,也不理它,此马是百年难遇的神驹,有些脾气也很正常,这在他意料之中。他径直把这匹马牵进马圈里,拴在栏杆上,然后吩咐下头的太监停了对他的饲料供给。

第二日,方华衍依旧拿了一把青草来到马圈边,见了青草,明月夜乾坤似乎是有些饿了的样子,但还有带着几分傲气,倏忽便撇过了脑袋,不再理会方华衍。

方华衍也不着急,依然慢慢悠悠地回了屋子休息。反正宋禹给了他三天时间,这三日谁也不能来搅扰他,无事的时候便躺在床上养他的腰伤。

到了晚上,明月夜乾坤却好像变了性子似的,一见到方华衍就有些躁动不安起来。它一见方华衍,眼神中带了几分迫不及待,尾巴也不住得甩动起来。方华衍呢,把青草往身后一藏,背着手溜达着离开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方华衍拿着青草,在离马圈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听见明月夜乾坤的嘶鸣,有些虚弱而脱力,看来,明月夜乾坤饿得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果然,方华衍一到马圈边,明月夜乾坤就迎了上来,比几日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卑微了不少,一张马脸也能看出几分委屈。它见方华衍不收回手,便立刻伸长脖子,嚼起了方华衍送上来的青草。方华衍一边给它喂草,一边用手拍了拍它的后颈,用手给他顺毛。

方华衍见它萎靡不振,但通体雪白透亮,依然俊美非常,思绪隐隐回复到从前。那时他是一品将军,府中良马数百匹,可最让他心动的,自然是钓月玉麒麟。玉麒麟可不是个任人骑在身上的主,他那时精壮有力,又年轻气盛,自然是强行上马制伏,在皇家园林痛快地驰骋一整日,便驯服了它。

淮景在深宫里天天吃糠咽菜和剩饭,简直手无缚鸡之力,莫说像从前一样策马打猎,就是在外头站的久些,便腰酸背痛,身上就开始发怵。想要驯养明月夜乾坤,也只能用这耗时最久的法子了。

明月夜乾坤吃的很快,填饱了肚子,它哼哼唧唧地仰起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警惕和忌惮。

毕竟这稀有神驹一路都是精心饲养,锦衣玉食地供着,哪里挨过这么久的饿,自然知道了些方华衍的厉害。

御马监为了驯养马驹,养了一大片开阔敞亮的草地,天才刚蒙蒙亮,除了洒扫的小太监,路边还没有什么人。方华衍见明月夜乾坤吃饱喝足,养好了精神,便把它牵出马厩,扯着缰绳走向了外头。

走到空旷无人处,方华衍也不急着上马,他手里拽着缰绳,找了处树下的空地盘腿而坐。

明月夜乾坤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跟着低下头闻了闻草。

“真是漂亮。”方华衍摸了摸明月夜乾坤的脸,轻声道,“阿元见了你,肯定喜欢。”

明月夜乾坤也不知他嘀嘀咕咕什么,只是脸上的抚摸让它渐渐放下戒备,没有反抗方华衍的动作。

方华衍轻哼一声,放慢了手里的顺毛的动作,手掌温暖,眼眶不知何时泛起了泪。

从前和李徵元一起在国子监,在黎衡老先生座下听课的时候,讲到《说马》,那时他偶然提起自己喜欢白马,没过多久弱冠之礼上,李徵元便寻来一匹钓月玉麒麟送给他。

那时李徵元也不过二十多岁,剑眉凤目,优雅从容,一袭银色的锦袍,牵着玉麒麟衬着夜色,翻了东宫的院墙,飘飘然来见他。

方华衍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动心的?

也许早在那夜相见之时,也许,是更早之前。

方华衍叹息一声,仰面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际,心头浮上一层化不开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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