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1-10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蜜秋 主角:冷峯 别冬
别冬是在初冬的时候抵达梨津镇的。
三天前他离开家乡的时候,那里早已被大雪覆盖,他特意走了几十公里的山路,去看了埋葬在森林深处父母的墓,再转道蜿蜒朝上,一直爬到鹿鸣山的最高峰,看到永不停息的纷飞大雪中,万里山河,惟余莽莽。
这里的雪晶莹,干燥,随着北风一起起舞肆虐,别冬头顶那只破旧的皮帽子、身上裹着的不停掉毛的皮袄子和他的脸都挂满了白霜,但他在呼啸的风中挺立,跟这万里森林一样,红松、白桦、黑桦、云杉、山杨……所有树木都顶着厚厚的雪,静默着傲然挺立,别冬在心里跟它们告别。
别冬没有要告别的人,唯一需要知道这件事的,都已经埋在了地下,别冬对他们也只简单地烧了纸,说“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回来了”,墓碑很简陋,一个存在了许多年头,已经残破不堪,另一个三年前刚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别冬想,也许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这些碑都已经找不到了。
这样也好。
父亲生于森林,死于森林,母亲曾经那么渴望离开森林,去过“城里的生活”,若她知道后来自己有那样一个结局……别冬平静地烧完纸,平静地跟他们说完话,平静地看完他眷恋的大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地图上查看过他即将要去的地方,梨津镇,一个要把电子地图放到最大,才能勉强找到写着地名小字的地方,别冬的手机比他的皮袄还破,不知道被几代人淘汰下来的一只旧货,他从那个地方的大铁门出来后,花200块钱从二道贩子手里买来的,能打电话,有微信,还可以看地图。
费了很大劲,电子地图才显示完全,别冬看到他所在家乡,和要去的地方,正好位于祖国地图上的两个尖角,成一条斜拉的对角线。
从东北到西南,他第一次出门,就斜跨了大半个中国。
买完去县城的巴士票,和两趟漫长的绿皮火车坐票,身上只剩几个钢镚,别冬去熟悉的小镇街角买了几张大饼,卷起来,塞进皮袄里侧,饼刚出炉,还热着,烫得胸口疼,他不在意,坐小巴车到县城火车站,饼已经变得微凉,跟他的身体一个温度。
县城冬天的火车站,人不多,别冬在等车的时候,把手机微信里唯一的几句对话看了又看,确认了又确认,那个地址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云南省庆原自治州庆安县梨津镇随园路7号。
发送地址信息的人叫江沅,别冬认识他的时候才13岁,现在他19了。
13岁的时候,江沅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可以随时找他,于是六年后,算得上走投无路的别冬,从大铁门里走出来的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人。
他其实不认为江沅还记得他,毕竟他只是给江沅当过短短几天的森林向导,据说江沅来自一个很大的大城市,叫登虹,是一个大学的美术老师,带着他的学生来画画,在森林边缘的村子里遇见了13岁的别冬,别冬对这群人好奇,追着他们看,江沅于是让他跟他们一起,别冬带着他们在森林穿梭,去外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美景仙境,江沅最后走的时候给他留了联系方式,一笔向导酬金,还有那么一句话。
出乎别冬的意料,江沅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马记起了他,他喊他那时候随口取的外号,叫他漂亮的小鹿,别冬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隔着电话,也没人知道他笑了,就一瞬。
江沅还是别冬记忆中的沅哥,热情温暖,听别冬说了意图,当即满口答应,说:“来吧,沅哥这儿正缺人。”
江沅这么爽朗,别冬突然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去了登虹那样的大城市能做什么,然而江沅报给他的地址是在一个南辕北辙的地方,云南?
挂了电话后,江沅随即加了别冬的微信,把详细的地址发给他,又说:“我之前已经定好了近期要出趟门,你来的时候我可能不在,密码告诉你,客栈最近没营业,你自己先安顿好,等我回来就行。”
别冬的手机很卡,发不出几个顺畅的字,只简单地回“好”。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在登虹市,不当老师了?
六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别冬想想自己,便也觉得不必多问什么,心里是觉得庆幸的,他已经无法在老家待下去,就快走投无路了,现在可以去一个另外的地方。
很远,远点好,别冬想,越远越好。
绿皮火车开动的时候,别冬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大清早,深雪覆盖的县城和四周古老的森林都还在沉睡,火车哐当哐当,头顶吐着白烟一路向前,黑白的景物飞快倒退着,别冬伏在身前的小桌上,看着熟悉的一切渐渐远去。
说不上舍不得,也许有那么一丝怅然,火车飞驰,别冬的心里渐渐松下来。
三张大饼吃得很省,抵达郑州的时候转了一趟车,最后一张饼吃完的时候距离庆安县火车站还有18个小时,别冬喝着火车上提供的免费热水,扛着。
后来旁边座位的好心人半夜到站,下车的时候把身上剩的一桶泡面和三根火腿肠留给了别冬,别冬吃完,觉得饿得没那么烧心了。
快到庆安县的时候,旁边的座位上来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很有活力,已经旅游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去梨津,叽叽咕咕地试图跟他聊天,得知别冬是从东北一路坐火车过来,发出天真的赞叹声。
别冬没钱了,然而梨津镇距离庆安县还有54公里,得从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坐中巴车,他在售票处问了票价,又退了出来,54公里,别冬想如果自己吃饱的话,走过去也未尝不可。
手里一共还有15块钱,中巴车20块,旁边的面馆写着牛肉面15块,别冬犹豫着,突然背后被人拍了下,是火车上那个很有活力很天真的小伙子,说他包了个去梨津古镇的车,问别冬要不要一起。
别冬坦诚说他没钱,小伙子摆手,说他一个人也是包车,多个人对他没区别,反正顺路,还能说说话。
别冬于是陪他说了54公里的话,他不善言,言辞生涩别扭,然而小伙子却觉得跟他聊天很开心,还说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鹿。
在路上别冬听小伙子讲,才知道梨津镇是个非常出名的古城,许许多多的人奔着它而来,有的只是短居的旅客,有的莫名其妙就成了长住。
这里有非常非常多的异乡人,在这里讨生活或半流浪,只把他乡当故乡。
听到这句话,别冬心中隐隐一动。
小伙子问了别冬要去的地址,一直把他送到随园路端头,这里是步行街,车不能进去了,别冬跟他谢了又谢,拎着包下了车。
这么一身不合时宜的打扮,站在傍晚熙熙攘攘的随园路上,别冬觉得有些恍惚,这里明明已经是初冬,白天却很热,他不得不把破皮袄脱下来系在腰间,只穿一件T恤,露出纤细却并不瘦弱的胳膊,一路看着门牌,找随园路7号。
还是被人指了路,进到一条岔进去的巷子,才找到7号的门牌,是一个看起来很大的院子,院门旁边一块牌子上写着“上沅兮”三个字,是草书,别冬辨认了很久,依稀辨认出一个“沅”字,确认没找错地方,又摸索了半天,才把密码门按开。
院门打开的一瞬,别冬松了口气,周身汗都下来了,这是间很开阔的客栈,进门的四方院落里种满了植物,别冬在森林里长大,竟然认不得这里的许多植物,都是老家没见过的品种,浓郁的绿,枝叶蔓延得疯狂。
院子里有口天井,用水泵可以压上来沁凉的井水,别冬扔下包,解了皮袄,用井水洗了把脸,干脆脱了衣服就在露天里洗了个澡,觉得总算缓了过来。
江沅说他可以随便住,别冬看了几间客房,无论如何都觉得住进去不合适,最后找到一个储藏间,堆满了客栈要用到的各色物品,里头有一个高低床,别冬收拾了下,把下铺清理出来,铺上了客栈的床单被套,决定就睡这里。
这里是高原,别冬没见过这么漫长的傍晚和日落,他在客栈三楼的天台,看到一大片潮水一样的火烧云,它们从背后别冬不知道名字的巍峨群山山巅喷薄而出,源源不断地向远方卷动着,这里的风也很大,只是不算冷,那些艳丽而浓稠的云你追我赶,喷洒出一片炽烈。
别冬看完了一整场日落,这里也有莽莽群山,群山对着的另一侧,别冬目力所及的最远处,看到一大片蓝荧荧的水光,是湖吗?
天黑以后,气温骤然下降,别冬还没适应白日里的炎热,就被夜里的寒冷震惊到了,破破烂烂的皮袄又回到了身上,他想给江沅回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手机早在半路就没电,这时拿出来充电,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充不进去,开不了机,别冬捣鼓了半天,确定自己被二道贩子黑了一把,只能丧气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之前江沅说过,冰箱里有吃的,别冬找到两颗土豆,半颗花菜,几只蔫掉的青椒,晚上给自己做了顿饭,这里的厨房就在院子里,是半开放式的,用具高级先进,别冬十分不适应,很多东西包括开火关火都摸索了半天,等他吃完饭洗了碗已经是深夜。
明月高悬,别冬第一次见月亮这么圆这么大,离自己这么近,这一天经历的陌生事物太多,他来不及去感受,就已经倒头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他被惊醒,听到院子外头有猛烈的砸门声,别冬头皮发紧,瞬间想到了什么,衣服也顾不得穿,就一件T恤短裤光着脚冲进院子里。
外面的人把院门砸得砰砰作响,似乎还胡乱在密码锁上按了几下,没按开,也不说话,别冬不明所以,想到老家无所不在的悍匪恶霸,他的视线在院子里急速掠过,想找一件趁手的东西,最后在角落休闲区的壁炉那儿找到一只勾火的铁钎,把它攥在手里,别冬心跳得厉害,眼皮抖动。
别冬不怕悍匪,不怕跟人干架,他只怕自己太狠,一旦动手便无法自控,就跟在老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