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峋ABO

精彩段落

我咬着牙把那人送来的东西统统甩到地上。

玻璃花瓶破碎的声音清脆冷冽,他推门进来,不是先安慰我,反而先俯身捡起了那枚戒指,无奈道:“小粼,别闹了。”

我质问他:“你是不是要和那人结婚?”

“是。”段峋从角落拿了扫把扫地,落落大方道,“我是omega,已经到了法定年龄,当然可以找一个alpha成婚,组建家庭。”

对于他的坦诚,我实实在在地哽了一下。

“——那我呢?”

“你?”他笑了一下,温声道,“你当然要回去上课了。”

我甩了手,冷冷地盯着他,自以为眼神冷冽,神情漠然。

但看着他无奈中掺杂着一丝好笑的神情,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与一只炸了毛的狸花猫同等分量。

我叫池粼。那个叫段峋的家伙是我哥,是我继母带来的孩子。

段峋在我六岁时成为了我哥,来到了我家。照理说在这种狗血剧情中,我和段峋的关系一定会很恶劣,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具体谁赢要看谁才是故事的主角。但现实却平平淡淡地宛如一池秋水,事实上我一见他就傻乎乎地叫了“哥哥”。

据段峋说,那时他以为我这里有缺陷。说着他指了指脑袋。

段峋他强大、优秀、手段超群,在我很小、还没有对三种属性产生基本认知的时候,便成功给我树立了崭新的世界观,以至于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怀疑生理课本的真实性——我哥那么厉害,哪里需要alpha呢?那些alpha一个一个的,都不如他。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那我希望那个人会是我。

最初有这个想法时,是高中的某个夏天,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段峋修长手指捏了枝红笔,从我不及格的模拟卷里抬起头来,问:“怎么了,会做了?”

我鬼使神差道:“哥,你有女朋友吗?”

段峋愣了一下,经过三秒钟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的沉默,起身打开书柜,往我面前放了一沓崭新的五三。

“想成为段峋的alpha”,这个大逆不道却极其刺激的想法日复一日地滋生蔓延,随着我看他的每一眼而逐渐壮大,最终牢牢扎根在我心里。

我想成为他那个alpha。着了魔一样地想,锻炼身体、吃各种偏方、注射药剂,甚至妄图通过手术来改变腺体。

最后那次,段峋冷着一张面孔把我从医院里揪出来,把那些药剂扫落进垃圾桶,冷冷道:“池粼,你再敢碰这些东西试试。”

我怂了。

尽管付出了诸多努力(我以为),不幸的是,我还是在十七岁时分化成了一个omega,拥有了青草味道的信息素。关于那次分化,我一直不愿意提及,也忘记了很多事情。我只知道那是我人生的拐点。

我记得后来我与他的一次对话。

“omega也不错的,至少你有很好闻的信息素。”他安慰我道。

哪里好闻了。我皱皱鼻子,青草味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呛鼻子得很。段峋的信息素是淡淡的檀木香,我身边也有人有木香味的信息素,不是浓烈刺鼻就是寡淡无味,没有段峋的淡然宁静。

“那你喜欢吗?”

“喜欢。”他笑了笑,摸着我的头展望未来,“将来会有个alpha比我更喜欢。当然,也有可能是个beta,不过那就稍微有点离经叛道了。”

“那omega呢?”

“这就有点不现实了。”段峋随口答道。他往我的柜子里塞满抑制剂,又在最明显的地方放上说明书和注意事项,叮嘱我不能滥用,有问题及时去医院,甚至考虑周到地问我需不需要联系一个可靠的alpha,毕竟alpha信息素对omega的安抚是无可替代的,语气小心翼翼的。

事实上他完全不必如此,我早已经把那些事情选择性遗忘了干净,以至于我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应激反应,甚至无心搭理他,钻进被子里开始发呆。

摊开的生理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omega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与同样属性的人成为伴侣。可是为什么会有omega、alpha与beta之分呢?

但是如果一个omega爱上了一个omega呢?谁规定他们不能相爱。

那天见到段峋的alpha后,我知道这段见不得光的暗恋也许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段峋和别人组建家庭,难道要说“我弟弟不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和你结婚?”

那个叫赵炀的alpha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年轻英俊、精力旺盛,和斯文儒雅、风度翩翩的段峋站在一起,非常登对。

最传统而正确的恋爱,最匹配而契合的信息素,最门当户对的背景和容貌。这本应是一对神仙眷侣。

只可惜多了一个我。

那天我逃课了。我重新跑去医院挂号,想切掉腺体。即使变不成alpha,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了吧。

预约的医生还没轮到我,我却看见了池铭德。

好吧,也许我该叫他父亲。但是我更愿意视而不见。

听说他那家公司最近很倒霉,估计是段峋的手笔。但他依旧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着,每一根都油光水滑,掩饰住鲜亮下的斑驳白发。

他眼里一开始满是惊讶,然后慢慢地变了意味。

“小粼。”池铭德慢慢地说,“这么多年不见,不叫一声父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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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分化成omega,至今不过三年,已经受够了每年都有的发情,厌恶自己带着腥气的青草味信息素。我见过母亲对omega身份的趋之若鹜,见过父亲得知我分化成omega后欣慰的眼神,对于他来说,我无疑又是一个绝佳的联姻对象。

在他眼中,一切大概都是利益的筹码。他丧偶——也就是我母亲后再娶了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女性omega,尽管不出几年他的新任妻子就患病死去,但他依然得到了公司的急救资金。

继母去世后,家里忙前忙后,池铭德脸上摆着官方的悲伤微笑,矜持而殷勤地迎接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些为着第二任亡妻而来的吊唁者们,将来都是他商业上的助力。很少人看见年轻的段峋,那时他正和我坐在隐蔽的角落里发呆。

十岁的我坐在段峋身边,试图安慰他。

段峋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来看。他摸摸我的头,道:“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她也知道。”段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至少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找到了情感寄托,不是吗?”

“因为知道了,所以就不难过了吗?”当时我想,那我应该把所有悲伤都提前经历一遍,这样的话到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但段峋愣了片刻,声音有些怅然:“不该把你当小孩子的。”

我不服气地挺了挺胸膛:“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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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小孩子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我十六岁时迎来了分化期。

所有人都会提前进行检测,以确定分化的大概日期。池铭德记得显然比我清楚,在他用自己换取了公司的急救资金后,还想用我来换取公司的招标项目,为此不惜把刚到发情期的亲生孩子送上一个alpha的床。当然,他很有手段,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最后我被段峋带走后,倒霉的也只有那个富得流油的alpha。

段峋问我怎么样。

我第一句话是:“我要走。”

段峋凝视我片刻,温柔地搂了搂我,道:“好。”

他和池铭德谈了很久,花了很大力气,带着我搬离了池家的老宅,在市中心的一所小公寓安了家。期间发生了什么、他又付出了什么代价,我都不清楚,走上弯弯曲曲的楼梯时,我想起那一天我走上法庭作证,声音冷静地说:“我是受害人。”

以及下一句:“我要跟着我哥。”

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和段峋一起度过了十年。从那时开始,我只会和段峋一起度过以后的每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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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峋说,不要在敌人面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除非作戏。于是我淡淡地瞥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池铭德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段峋还说,我记性不大好。这句话也许是对的,因为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发情周期。在池铭德视线范围内,我当然不可以流露出任何异常——我脚步镇定地向医院外走去,然后在医院外的小胡同里就破功了。

胡同角落,我手脚疲软地翻出手机给段峋打电话,但立刻又犹豫了。段峋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而我绝对不能把我来医院的目的告诉他。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这种情况就像是犯错的小孩子不敢向大人坦白自己闯的祸一样。

我缩在小胡同的角落,晃了晃一滴不剩的抑制剂,祈求着身体能听话点,让我安安稳稳地熬过去。被omega的天性折磨得要死要活时,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普洛斯酒味。

那时的我之于alpha,大概就像刚出生的羔羊之于饥肠辘辘的饿狼。也就是那个味道唤醒了我许多年前尘封的记忆。

……所以说段峋很适合英雄救美的角色,他前世大概是朵七彩祥云成精。

我被段峋捞在怀里时,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然后听见段峋低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我往他怀里拱了拱,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别乱动。”段峋把我扔到床上,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

随后是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大概是抑制剂。我黏黏糊糊地抗议:“我不要抑制剂。”

段峋挑眉:“那你想要个alpha?现在来得及吗?”

我裹在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段峋。”

“叫哥。”段峋语气凉飕飕的,“胳膊伸出来,给你打抑制剂。”说罢就扯开了被子。

我奋力挣开他的手,随后印上他的唇。

盛满抑制剂的玻璃瓶一下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双唇的主人愣了一下,不久,我在迷离中闻到了悠远的檀木幽香。

清心寡欲,却依旧诱人。

发情期让我很难清醒地记住发生的事情,所以对于我竟然能扒拉着段峋,占据主动地位去亲他的行为,我感到十分迷惑。

大概这就是色迷心窍吧。

段峋如是道。

明明是情深似海。

我手贱地扯开他的领口,反驳他。

段峋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我作势要打他,但他恰到好处地笑了起来,冲淡了不怎么好的脸色。他那双颜色很淡的眼睛氤氲了些许特殊的意味,给我把被子掖了掖,道:“睡一会儿吧。”说罢便要起身。

我很不满意他的回答:“你脸色这么严肃做什么。”

“等等,你该不会不想对我负责吧。”

好像被我说中了,段峋面色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杀人偿命举世皆知,睡了人就要负责也是一个道理——我盯着他,心下忽然惴惴,企图盯出一朵花来。

床铺的痕迹凌乱不堪,地上滚落着空掉的抑制剂玻璃瓶和注射针管,里面的液体明显没派上用场,所有的一切都在昭告天下,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然而段峋看起来却像是想翻脸不认人人了。

一只缩在角落许多年的狗熊玩偶斜着滴溜溜转的眼珠,无声地嘲笑我没用。我琢磨着今天晚上就把这只狗熊扔进床底下。

昨晚的事是意外,但又不完全是。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妄想之意明明白白。

不管是通过平常区别于普通兄弟的相处模式,还是昨天晚上满是情欲地与他相拥,呢喃出的那声“段峋”,我猜他早已经知道了我那点小心思,事实上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事都瞒不过他。

鉴于已经没什么可隐瞒,我索性胆大妄为地凑过去亲他,嗅他颈项间幽幽的檀木香。

事后想想,那时的我活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死死纠缠住误入巢穴的盘中餐。

段峋衬衣的扣子被我昨晚扯掉了一个,衣领翻着,露出漂亮的锁骨。

他被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无数秒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道:“小粼……”

门铃响了。

事实上门铃已经响了很久,段峋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是那个叫赵炀的alpha。

段峋即将成婚的男朋友。

我剜了段峋一眼,爬下床去开门,顺便把卧室的门关得震天响。

赵炀站在门外,问道:“小粼?你哥哥在家吗?”

他的笑容一直保持得非常完美,即使被晾在门外这么久,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焦躁和不满。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心道段峋为什么会看上这种虚伪的家伙。赵炀看起来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可惜,他在我这已经失去了竞争对手的资格。

我是故意的。

故意露出暧昧的痕迹和慵懒的神情,故意说段峋在,然后放他从卧室出来,冷眼看着他怎么解决。

两人静对了很久,段峋掐灭了一支烟,道:“那再见了。”

他看了我哥好一会儿,眼神定定的,最后道:“那再见了。”

我在一旁看着,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一时间又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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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段峋和赵炀分手,不代表他和我谈起了恋爱——当晚段峋一脸严肃地看了我很久,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有时在他书房外偷瞄,看见他面前摊着厚厚的文件,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我琢磨着想,这时候是需要欲擒故纵还是死缠烂打。

我给他送玫瑰花,送香薰蜡烛,送各种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甚至异想天开定制了一枚刻字戒指给他——段峋坐姿优雅地端详着茶几上那一大捧价值不菲的红玫瑰,淡淡道:“你这个月生活费没了。”

我翘着脚插浑打科:“那你准备拿这笔钱去养别人?”

段峋嗤笑了一声:“养只狗还知道逗人开心,养你除了生气还能干什么。”

“我啊。”

段峋凝视了我片刻,大概是放弃了对我的拯救,摇摇头进屋了。我猜他大概是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傻子弟弟的脑子治好。

他对我就像是长辈在包容不懂事的孩子,宽容、温和、不当真,而我对他则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莽撞、幼稚和偏执。

他没有正面拒绝,也没有正面允诺,毕竟omega和omega之间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人当真,人们只会觉得他们是在“玩玩”,再冠上几句语重心长、洁身自好的教导。

段峋也是如此吗?

有时候我会觉得段峋像是个满身古董气息的老学究,比如夏天系到最顶端一直不会松开的纽扣和高领衬衣,一入秋就围上绝对不会脱下来的围巾,处处透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古老,没想到在这方面还挺前沿——我一片片揪着玫瑰花的花瓣,想。

当月的生活费晚了一天,还是照常打来了。

不能有理有据地跑到他办公室守株待兔,顺便在办公室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我对此略有遗憾。

我这么和段峋说的时候,段峋怜惜地看了看我,往我碗里扔了一筷子绿油油的卷心菜,叹了口气:“算了。”

算了,傻就傻吧,养了这么多年还能扔了不成——我猜这是他想说的。

事实上我更愿意想的是:算了,表白就表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那天他在阳台上抽烟,窗外星河闪烁,明灭的光影映得他眉眼轮廓深邃而迷人。我站在外间静静地看着他,突兀地觉得自己离他有些远。

段峋转过身来,很快地掐灭了烟:“你怎么来了?”

“段峋。”我看着他,轻声叫他的名字,然后凑上去吻他,他愣了一下,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然后推开我:“别闹。”

“你不准备对我负责是不是?”

“……小粼。”段峋看起来有些语塞,只能叫我的名字,仿佛以为这样就能安抚好一只炸毛的猫。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碾了碾,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你想让我怎么对你负责?和你结婚?”

“有什么不可以?你睡都睡了,不会不认账吧。”我张嘴道,“我喜欢你,你给我个准话。”

“睡都睡了”的段峋实实在在地被噎了一下。他深深凝视着我,我也毫不退让地迎接他的目光。

半晌,段峋撇过脸去,看神情有些挫败。

彼时我自以为胜利在望,谁料段峋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又点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淡淡道:“那我给你个准话。”

“我不喜欢你。”

——说实话,我宁愿听他语重心长地叨叨“omega和omega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也好过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直截了当地戳碎最后一层遮羞布。

“之前不说,怕你接受不了,以为你过两天就对这件事没兴趣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说了。”

我憋了很久,终于不得不问出了那句流传至今的高频名言:“你就这么喜欢那个赵炀?”

——哦,对,一手把赵炀从段峋身边推开的罪魁祸首是我。

“我可以为了你和他分手,但不会因为与他分手就爱上你。”段峋低头凝视着我,“小粼,我只把你当弟弟。”

大概我在想欲擒故纵的那时候,他在想怎么一拍两散。我一脚踹翻了陶瓷花盆。白色陶瓷和褐色的泥土哗啦啦碎了一地。

我决定晾他两天,因此次日一大早就搬回了学校宿舍,久不见面的舍友们一脸看猴子的表情看着我。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走向自己的床铺,抖掉床单上沾染的灰——真是好久不来了。

大学的日常生活枯燥且无聊,尤其是没有段峋的大学生活。我漫不经心地听着高数课,心想这个糟老头子为什么念PPT念得这么慢,以及今天晚上要不要主动和段峋说句话。

正想着,吴诺走到我面前:“池粼,吃饭去吗?”

吴诺是个肤色微黑的alpha,住对楼的alpha宿舍。我转了转念头,道:“好啊。”随即我提议食堂的饭吃腻了,不如出去吃。

这个单纯的家伙显然不清楚我的险恶用心,我怀着那么一丝丝愧疚,和他来到学校附近的中餐馆——段峋经常来这里吃饭。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果不其然地遇到了段峋。吴诺好奇地看着我:“池粼?你点菜吧。”

我半晌回过神来:“……嗯。”

……段峋和那个赵炀在一起。赵炀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段峋的脸。他姿态优雅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确信段峋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身旁的alpha,但他未发一言。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是个人都能看出我带吴诺出现在他面前的龌龊用心,段峋当然也不例外。但对他来说,也许不是醋意,而是也许“这小子终于迷途知返了”的欣慰和“终于自由了”的解脱,说不定还在暗暗感谢这个alpha小朋友。

晚上十一点半,迫于宵禁的压力,我那些Omega舍友们不得不回到了这间又小又破的宿舍,包括我。

“明天一定要把假请下来。”一个舍友如是叹息道,“学校也太不人性化了,偏偏我还得指着学分毕业。”

他下铺探出头来打趣:“大不了延毕,也不能这么抹杀本能吧——不对,话说你发情期不是刚过去不久?”

那个舍友耸耸肩:“跟发情期有什么关系,他们哪里清楚Omega那些事儿。”

我无心听他们插科打诨,兀自爬到我床上开始发呆,手机天气预报显示今夜会有雷阵雨。

……怎么老下雨。我暗自祈祷着万年出错的天气预报这次不要辜负我的信任,然而今夜的准确程度却超出了我的预料。是夜,暴雨突降,电闪雷鸣,一个惊雷炸响,我往旁边滚了滚,膝盖突兀地撞到了冰冷的墙壁。

……段峋今晚没回来?

哦,我在宿舍。

舍友的鼾声均匀,不时咕哝出几句梦话,约莫与哪个今夜未能相拥的alpha有关。而我睡意全无地盯着天花板,却渐渐在脑海里描摹段峋的脸。

大概深夜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想起他低头翻阅文件时的侧颜,龙飞凤舞的签名,偶尔搭在鼻梁上的薄片眼镜,始终挺拔如松的腰背,和西裤下修长笔直的双腿。窗外星河长明,清浅的檀木香徐徐缭绕起来,他指间的光影逐渐熄灭,在那个暗夜里慢慢印下一个吻。

……克制而缱绻。

很多事情发生前早都有征兆,以我为例,我和段峋从很久之前就不像普通的兄弟关系了。也许是因为我十六岁时的经历,他为了安抚我,陪了我很长时间,后来虽然慢慢改善,但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并且时不时就拿出来重温一下。

每逢电闪雷鸣的下雨天,我都分外想念他。他知道,因此这种天气他都不会离开。

只可惜今夜注定要孤枕难眠。我酸溜溜地臆想,指不定那家伙在赵炀那里多快活呢。爱折腾又黏人的麻烦精弟弟终于不来烦自己了,终于可以和自己心仪的男朋友共度春宵,哪里还顾得上还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呢。

——一想到段峋与赵炀拥抱、亲吻、互诉衷肠时的样子,我就浑身不自在,像是一只坏掉的苹果,浑身冒着酸水。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眼看到屏幕上的“段峋”。

……这么晚了。

我打量着闪光的手机屏幕,不自觉翘起了嘴角。我关了声音,故作矜持地等着嗡嗡声响了六秒,才用一副不耐烦的语气接起了电话:“干什么?”

短短几秒钟,我在心里描绘了几百个想法。然而最终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段先生的弟弟吗?段先生出车祸了,您赶紧过来一趟吧。”

晴天霹雳这个词真不是夸张,至少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三魂已经去了七魄,我几乎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去到医院的。

我等他服软,却等来了噩耗。

段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面容,美得像一樽苍白而精致的玉雕。

室外电闪雷鸣,一道银光破开天幕。轰然炸响的雷声中,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玻璃外怔怔看着,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被我打翻的白瓷花盆。

……粉身碎骨。

警察说,是车祸,源于司机酒后驾驶,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司机的面孔。

一瞬间,我手脚冰凉。那个面孔我曾见过,是赵炀的手下。我曾见到他满脸带笑地站在赵炀车旁,对段峋恭声致意。

我真是恐怖小说看多了,仿佛无数机械转盘在脑中嗡嗡作响,我拼命地想制止自己的恐怖联想,然而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

原来因爱生恨,可以这么可怕。

可是如果这样,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是我害了段峋。

半小时后,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看见了赵炀。深浓雨夜,他一路匆匆赶来,却仍然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我死死盯着他,控制住自己不去打人。如果我动手杀人了,就没人照顾段峋了。

他满脸忧心如焚,告诉医生自己是患者的朋友,低声询问注意事项和康复可能性,一举一动无一不情真意切,连那个满脸严峻的医生也逐渐松弛下紧绷的神情,露出一点感叹的微笑。

最后他看见了我。

赵炀对我微笑了一下,和蔼而亲切。我渐渐握紧拳头。

但我忽然闻到了熟悉的信息素味道。

是上一次发情期闻到的味道。

……也是我十六岁时遇见的那种信息素。

赵炀的笑容仿佛是毒蛇簌簌吐出的芯子,我盯着他,一时间头痛欲裂。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充斥在各个角落里的酒气,迫于本能而纠缠的信息素,无力垂下去的手,永远敲不开的门。我仿佛行在雷雨夜中的帆船,茫然地被名为欲望的风浪裹挟,去向渺渺,不知何地。

突然间天边光芒万丈,一束刺眼的强光打在地面,那张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孔骤然露出原本的模样。微笑的,优雅的,可怖的。

……赵炀。

时隔多年,那段记忆曾被我刻意遗忘,但却又一次突兀出现。不,或许不是突兀,而是蓄谋已久。

慢慢完善记忆的一瞬间,我几近踉跄。

闲置休息室的门啪嗒一声锁上,他从容笑着看着我:“小粼,还认识我吗?”

“迟了这么久才告诉你我是谁,真是不好意思。”

血液从脚尖开始冻结,我第一反应是夺路而逃。

但,不行,我必须留下来。

昔日的梦靥在现实中又一次重复,我在越来越浓烈的信息素味道中无比燥热,抓起窗台上的公用抑制剂。

……空的。

我蓦然想起很多事情。忘记了的,仍然记着的。

我记起最初那些日子,我半夜在段峋的怀里醒过来,茫然地呓语“他怎么了”。段峋仿佛一直没睡着过,每次我一出声,他就立刻醒过来,温柔地捋着我的脊背轻语:“他被关起来了,不会再见到你了。”

“他还会出来吗?”

段峋轻轻吻着我的额头,声音笃定:“不会了,永远都不会。”

“我再也不会让你害怕这些事。”

段峋柔和的声线还在耳畔,眼前却已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而他躺在病床上,了无声息。

“我们的契合度其实很高,比我和你哥哥都要高,是不是?”赵炀温柔道,一步一步地逼近,“你父亲的确很会找正确的人。”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抑制剂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赵炀微笑着走近一步:“别这样,你很喜欢的不是吗?”

我强迫自己抬头看他。

“我们信息素契合度百分之九十二,难道不吸引你吗?”赵炀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柔和,在我听来却无异于魔鬼的讥笑,“听话,你哥可比你乖多了。”

“你对段峋做什么了?”

赵炀叹息着颔首:“小粼,你哥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利益交换是不分敌人和朋友的。你哥为了你筹谋多日,他若是知道你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手里,该怎么想呢?”

我机械地重复道:“你对段峋做什么了?”

赵炀亲昵地拍了拍我的手:“想知道?那需要看你的表现了。”

我捏着那支录音笔舒了口气。被他触摸过的手背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蠕动,恶心的感觉长时间蔓延,我站在病房外静静地看了我哥很久,那感觉才慢慢消退下去。

omega的权益受到严格的保护,哪怕只是言语挑逗都会被定位成一定程度的罪行,我曾一度觉得这些冗长的法规是对omega的轻视,但现在才知道它有自己存在的道理。

omega真的是天生弱者吗?

也许是我太笨,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只能以身入虎穴,尝试得一线生机。

那天看着赵炀离开后,我在病房外坐了很久,盯脚尖盯得眼痛,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为什么以段峋的手段,都没能将赵炀送进监狱?如果可能,段峋早就解决他了。

……他是为了我才去接近赵炀的吗?

我一时感到有些茫然。

段峋有写日记的习惯,还是非常古老的手写日记。我回了家,轻车熟路地撬开他房间床头柜的抽屉,找到了那个黑皮笔记本。

一张纸从中掉出来,平平整整地展开在我面前。

我愣了片刻,意识到那是一纸诊断书。

……外部利器造成的重伤,腺体受损,部分切除,信息素功能缺乏。

时间是十年前的秋天。

我费力地辨认着医生的字迹,一时间无法把这些病症和段峋联系起来。

在我记忆中,他很少生病,更别提受伤,没有人能让他受伤——然而我忽然想起来他那些古老的习惯。不论寒冬酷暑,段峋似乎永远都遮挡着颈后的腺体。或者是高领衬衣,或者是长长的围巾。

这个认知让我有些心惊。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日记里,段峋一直在重复一些字句,仿佛是在逼迫自己记住一样。

“普洛斯酒”“alpha”“九月”“天南街62号”……最后定格在一个叫“赵炀”的名字上,纸页斑驳,这个名字被重复了许多次,隐隐沾染褐色的血迹。

那天深夜,我翻阅着那些泛黄的斑驳的纸,陆续拼凑出一个真相。

……原来,在十年前,那个名叫段峋的少年已经提前遭受了我遭受的一切。

抽屉里还有很多东西。我拖出抽屉一样样盘点起来。都是些小玩意,不是我想象中的商业机密,我送他的玫瑰花,送他的香薰蜡烛——虽然都是花的他的钱。

我点了一根香薰蜡烛,檀木的淡香缓缓浮动。仿佛是段峋回来了一样。

半晌,我吹灭了它。

十几岁时的段峋,也只是个少年。他是无力与一个背景深厚、精明强干的alpha抗衡的,何况那时他唯一的母亲刚找到了另一个情感寄托,重新有了一个的家庭。

可他再怎么强大、深沉,也摆脱不了omega的天性,在和真正伤害过他的人虚与委蛇时,也会怕吧?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找到赵炀,忍着恶心进行交易的呢?在被我质问“你就那么喜欢那个赵炀吗”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

而他原本是不必遭受这一切的。

我只是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而已。

我愣愣地看着诊断书上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字,看着段峋在一页页日记上留下的字迹。

“赵家迟早要付出代价,赵炀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个人是谁,很可惜,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认出来了,这么多年从未忘怀。”

“池粼……差不多和我当年一样大。”

后面的字迹逐渐变新。

“要结束了。”

“轻率了,小粼差点出事。”

“情愫的产生,不受控制……我乐意负责,但不到时候。本来想和他提一点,但他一根筋,大概不会同意,还是算了,由他去吧,学校还算安全。”

日期是十月二号。

看着手机显示的日期是十月三号,今天,他车祸的日子。

“他没有想起来,真好,这些事情我也不希望他记得。忘记不是软弱,我愿意保护他。”

……

我揉了揉眼睛,觉得有点冷。恐惧让我遗忘了过往,他却因为恐惧而强迫自己记得更牢,甚至不惜再度放任自己卷入恐惧的漩涡。

一时间所谓的“喜欢”变得无比渺小。没有尽头的宇宙中,我孤独地游荡着寻找同伴,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明亮而耀眼的星辰。我欢喜地靠近他,想用他的光温暖自己,却看见他璀璨外壳下斑驳的旧伤,看见他心脏里那个蜷缩着的人影。

而他却一直微笑着对我说:“没关系,不要怕。”

我想,我不需要段峋“喜欢”我了。

我只想他醒过来,睁开眼看看我,然后像他保护我一样保护他。

知道真相的第二天,律师来找我,说段峋以前做过生前遗嘱公证,把他名下所有股份无偿转让给我。

从那时开始,我度过了一段孤独而漫长的时光。

我从来没有处理过公司事务,也开始脚不沾地地去听报告,尝试听懂那些晦涩的术语。我强忍着本能的恐惧,一边和赵炀虚以委蛇,一边和池铭德套话搜集证据,同时把所有的录音复制数份,秘密地交给警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像一睁眼就能看见时间在指尖匆匆流逝,只有深夜来到我哥的病房,才觉得时间那么漫长。

“小粼,还在这儿呢?”那天晚上,突然来到的赵炀双手插兜看着我,语气戏谑。

我看了他一眼,说来奇怪,不知怎的,突然没那么怕了。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以来依赖的那个人躺在了病房里。我知道他需要我的保护。

我悄悄打开录音。在他心中,我大概一直是个不懂事又脆弱的小孩子,面对危险第一反应是逃避,更别提记录证据,他会防备他心中精明强干的段峋,却不会防备一个处于惊恐状态的我。

“别这样,我又没有真伤害你。”赵炀调笑道,“你大概不记得了,你那天很主动的。”

他附耳在我身边,暧昧地低语:“而且,小粼,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呢。赵家也是财阀名门,不算委屈了你,不如……我们试试?”

来自alpha的信息素汹涌而猛烈,向omega发出无声的召唤。我站立不稳,近乎瘫软在他怀里。

休息室的房门啪嗒一声锁上,我最后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微型摄像机,它闪着微弱的红光,与我无声对视。

后颈上很快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粘稠的液体逐渐透过皮肤渗出来。

是时候了。我用尽全力抓起藏在掌心的刀片,刺向他禁锢着我的手。刀片很锋利,我的力气其实微不足道,但足够给毫无防备的赵炀留一道血痕。

门外纷杂的脚步声传来,赵炀捂着流血的手,冷笑了一声:“倒是小看你了。”

我木然地看着他,眼神大概很可怕。赵炀掐着我的下巴,冷冷凝视我片刻,竟摔门离开了。

……还好。

我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感到有血从后颈滑落,浸湿了衬衣。我知道那是alpha给予omega的临时标记,大概是个很狰狞的咬痕。

手指有些发颤,我盯着僵硬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段峋曾笑着说,如果害怕,就握住一只手的大拇指,会获得安慰。

我照做了,但手指还是抖得厉害。我慢慢回想着段峋的笑意,回想着段峋昏迷的面孔,打开手机,开始查看刚才的录像。

幸运的是,摄像头完美地记录下来了所有过程。我想,这大概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为段峋,也为我自己。

那之后,赵炀没再来过,而段峋也没有醒来。

一天。

两天。

一个月。

两个月。

医生说醒过来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即使醒过来植物人的可能性也很大,这样下去除了给医院烧钱没有任何意义。

但愿在段峋醒过来之前,我不会把公司搞破产——我在近乎天价的费用单上签字的时候想。后颈隐隐作痛,我也不着急治,只是一直竖着高领。

当天深夜,我又一次裸露着脖颈上狰狞的咬痕,对着没看完的文件昏昏欲睡的时候,接到了电话。第一反应是公司是不是要破产了。

然而那头第一句话就去了我大半的瞌睡。

“我……我哥醒了?”

段峋醒了。醒在这个深夜,凌晨一点。并且在第二天早晨八点的时候彻底恢复了意识。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一直守在床边,消息严密封锁,病房的门悄悄掩着,仿佛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

“……段峋。”我咽了咽唾沫,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他醒了,他会对我说什么?

——段峋皱起锐利的长眉,问:“你是谁?”

我一时间愣住。

“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段峋望着窗台上的绿萝,淡淡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有多么无耻,看见他沉静淡然的黑眸时,以前无数高尚的可歌可泣的觉悟在一瞬间溃不成军,只剩下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我竟然答道:“我是……你曾经的伴侣。”

说完之后我立刻后悔了,但段峋继续问:“可是我们都是omega。”

“两个omega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拙劣的谎言被揭穿,我几乎要落荒而逃。是以我也忽略了,为什么在我们都没有散发出信息素、并且他还忘记了一切的时候,他还能判断出我们两个都是omega。

“我……”

“傻孩子。”

段峋却笑了起来,眼神清明狡黠。

“为什么是曾经的?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七天后,段峋终于彻底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表示他恢复得还不错。对此,我深感欣慰,并挑了个时间把那些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讲,最后缺心眼似的问他:“我是不是挺厉害?”

邀功请赏似的,就差把“快夸我”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到脸上了。

段峋没夸我。他看着我后颈上仍未愈合的咬痕,沉默片刻,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并没用力,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不要脸地凑上去喊疼。

他冷着脸没搭理我,开始低头发信息,我猜他是在联络靠谱的医生去除标记,连忙抢过手机:“不能去。”

段峋按了按眉心,火气看起来快要压不住了:“你还想带着这玩意儿一辈子?”

我摇摇头:“等过两天,出庭的时候作证。”

段峋一下子沉默下来。我估摸着他是在自责难过,本着惹事就要负责的原则,顶着一张没任何红印的脸钻进他怀里抱怨:“你打的,你是不是该负责?”

他没说话,只搂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我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恨不能生出触手,像章鱼一样没有任何空隙地拥抱,一起蜷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

阳光暖融融的,透过落地窗洒在木地板上,给几株绿植镀上深浅不一的光晕。我听见段峋低声道:“怕不怕。”

“怕。”我环住他的脖颈,凑上去吻他,“我怕你醒不过来,到时候都不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他叹道,把我往怀里揽了揽,“有胆子没脑子。”

段峋对我坦白了一些事情,当然,我没敢告诉他我已经把他的抽屉一个角落也不放过地翻了个遍,不过我猜他也能想到——鉴于他瞪我的那一眼。

段峋谋划了近十年,搜集足了赵家违法犯罪的证据,与赵炀对簿公堂。时隔数年,我再次出了庭,只不过这一次是与段峋一起,以原告的身份,被告还多了一个池铭德。我现在还记得池铭德收到法院传票后打来的电话,话筒对面的他暴跳如雷,撕去了所有优雅的伪装。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谩骂,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回击的时候,段峋拿过了手机。不知他和池铭德说了什么,只听到一句尖锐的咒骂,便再也没了声响。

我不悦道:“我还没骂呢。”

那时段峋白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我一直都是无药可救的。

法庭上,我解开脖子上包着的纱布的时候,听到陪审团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倒吸凉气的声音,大概是他们想不到真的会有Omega敢亲自到场。

至于那段录像,被段峋一口否决了,他不想让我公布这些东西——他看着我,沉声道:“没必要,我在他身边这些天,这些证据已经够多了。”

“万一呢?”

“没有万一。”段峋凝视我的眼睛,“如果我连这都做不好,这十年算是白忙活了。小粼,你可能不会觉得,但我不愿你再受伤害。”

我自动翻译过来就是——你没脑子,但我有,还不少。我撇撇嘴,对他的自信感到不屑。这么厉害,当初怎么被赵炀暗算,一辆车撞进了医院?

对此,段峋冷笑一声算作回复,紧接着就光明正大夺走了我手头所有的证据,警告我不准乱来。

“就你这脑子,还是回去做数学题吧。”段峋捏捏我的脸,“这些事我来。你现在就老实待着,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抗议:“我没有。”

段峋不接,微笑道:“放心,就快了。”

檀木香和青草香,纠缠着的信息素中,我想,还是信他一回。最终我们达成妥协,只让那个咬痕出镜,算作出乎赵炀意料的最后一击。

也许是做了太多功课、等待了太久的原因,审判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似乎没用多长时间就结束了,身为主谋的赵炀和为虎作伥的池铭德锒铛入狱,昔日烈火烹油一样的赵家没了顶梁柱,又被挖掘出商业犯罪的证据,一时间墙倒众人推,肉眼可见地迅速凋零下去。

我看着赵炀和池铭德被押解带走的时候,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回到段峋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我听到他说:“都结束了。”

我摇摇头。

“是开始了,段峋。”

噩梦的结束,就是黎明的开始。窗外晨光熹微,闪烁的星河渐渐消失踪影,两者汇聚交融,共同宣告着黑夜的长逝。我知道我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明亮而耀眼的星辰,我一直从他的星辉中汲取光明,又将自己微弱的光赠予他。

一大一小两颗星星,在黎明前拥抱。

上午十一二点的光景,太阳炽烈,天光晴明,法院外人流如潮,记者们扛着长枪短炮,连珠炮般发出提问,争先恐后地记录下这场筹谋了十年的审判。我对着那个怼得最近的镜头笑了一笑,却抬起头看着段峋:“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愿不愿意对我负责?”

——我可是看到你的日记了,你觊觎我这么多年,若是还不准备负责,我现在就当着所有记者的面说你始乱终弃,我大言不惭地想着。

段峋凝视着我,当着所有摄像机的面温声笑道:“求之不得。”

后记

说起来,那时我一度想矜持冷静地拒绝他,以报昔日被他拒绝的一箭之仇——事实上却是,我蹭地一下蹦跶到他面前,快活得像只出笼的兔子,扬声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段峋走在前面,声音不紧不慢:“嗯,等你大学毕业。”

“那我退学好不好?要不申请提前毕业?”

“想得美,高数及格了吗?”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段峋笑着摇头,牵过我的手。我们在所有异样的目光下相拥,身后阳光炙热,无数人视线追随,身前路途坦荡,能走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夜。

我被惊雷炸醒,摸着枕边的手机,联系人页面已经是段峋的名字,但死活不肯按下去。

原因无他,谁让今天那个夸下海口的人是我自己呢。

白天的时候,段峋指着天气预报再三跟我确认:“真的不用?这次不那么重要,不去也行……”

我坚定地摇头表示我可以:“这怎么行?你才醒过来多久,公司出了什么新项目你知道吗?又和谁合作了和谁决裂了你知道吗?下一步投资方向和策划内容你知道吗?这次看着只是一次出差,但背后牵扯多少利益和关系你知道吗?”

“……”段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大概不是很明白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懂事。我唯恐他说一句“我知道”——这明显是段峋能做出来的事,便赶紧拎起外套塞他怀里,把他往外推:“快走吧快走吧,司机等你半小时了。再不出发飞机晚点了啊。”

……于是就有了今晚这一幕。

其实时间不晚,也就是九十点的光景,段峋平常这时候早就回来了,但他今天下午就去了另一个城市出差,忙一个新项目。

他最近老是忙。换在以前我大概会表示不满,但自从我接手了一段时间公司事务后,我才深深感到这特么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所以说段峋的头发是怎么保持一直那么多的?

不说题外话,如果我这么对段峋说,他一定会欣慰地摸摸我的头,用老母亲看终于浪子回头的儿子的眼神感叹道“终于长大了”,但是决不会缺席任何一个雷雨夜。

我不想看他那么累。我明明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承担起养家……

听到我这样说的时候,段峋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无情地打断了我:“你承担起不挂科的重任就可以了。我可不想靠给你学校捐图书馆让你毕业。”说着从一堆文件中单独抽出一份拍到我面前——不是别的,是我那万里山河一片红的成绩单。

……好吧,我依然是个没法养家糊口的成年人。

但我知道总有些地方不一样了。比如说我终于能安静坐下来算一道长长的微积分,或者耐着性子听思修老师念念叨叨“青年是国家的主力军和接班人”,似乎在那一分一秒的时刻,在握起笔写写画画的时刻,能看出一些时间之外的、更深刻的东西。

有时候,人的成长的确是一个很快的过程。

——但有时候,那也只是我以为的成长。

我能狠下心把自己送到赵炀那里,藏下监控摄像头和锋利的刀片——姑且停留两秒纪念一下这个据说长得最好看的监狱服刑人员,但无可否认,我从没有不怕。

雪亮的闪电划开天幕,我在朦胧睡意中看见一个邤长的人影立于床前,而那个人影正慢慢走近,一瞬间与久违的记忆交叠起来。

——我悲哀地发现那一瞬间我还是恐惧得要命。

现实与过往交错重合之际,我冷汗涔涔,喉咙因惊惧而发不出任何声响。那一道雪白的闪电搅乱了我的思绪,我忘了赵炀早已入狱,只摸索着抓起枕边的手机,那是我能拿到的唯一的武器了。

“小粼!”那人迅速出声道,“是我。”

他快步走过来,把我搂紧。熟悉的檀木香渐渐环绕,取代了梦靥中浓烈的酒气。

意识逐渐回笼。

我……

豪言壮语犹在耳畔,我深觉丢脸。

“你回来干什么,我都睡着了……”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故作姿态地抱怨,只是冰凉的手脚出卖了我。

段峋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由分说把我凉冰冰的爪子抱进他怀里:“周城那边也下大雨了,想起你,就回来了。”

他怀里太热,让我觉得我整个人会即刻融化。我享受着段峋热腾腾的怀抱,咕哝着:“没必要真没必要,你还是事业为重,先立业后成家……”

段峋一咂,这家伙向来喜欢拆穿我:“是吗?睡着了还哭啊。”

“做梦了而已。”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我被逼急的结果就是信口胡诌:“梦见你死了。”

段峋:“……”

我可真是个当之无愧的话题终结者。

他默了一下,道:“那可真值得好好哭一场。你这年纪轻轻就守寡了。”

他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平躺下。

“小粼。”段峋看着天花板,手搭在我脖颈间,道,“不用这样。”

我歪过头看他:“什么?”

外界的电闪雷鸣一下子离我好远好远,所有的恐怖都被阻隔在了这间房间外。天地之间静谧无声,世上唯余我与他二人。

“没什么。”段峋安静了一会儿,笑了一下,“也是好事。”

他揉揉我的头发:“长大了。”

我嘁了一声,翻身把他抱住。他闷哼了一声:“轻点,又胖了。”

“……你怎么了?”

“都说你长大了,这还不清楚?”段峋眯着眼睛戏谑,声线微哑,“愣着干什么?”

我掐了把自己,没想到自己做了一半的噩梦就这样变成了春梦。难怪檀木香如此浓郁。当下我便下意识想开灯去找抑制剂,却被段峋按住了手。

“不用。”他呼吸有些灼热,看起来到但还是没忘了戏谑,“还用我教你吗?”

在越来越浓郁的香气中,我有些口干舌燥,俯下身去吻他,他亦抱住我回应。段峋无声地笑了笑,看起来依旧从容淡然,然而过高的体温却出卖了他,“都是被你惹的……小粼,让我闻闻你的信息素。”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他是在撒娇。尽管段峋看起来与这两个字永远牵扯不上关系。

我如他意,把信息素释放出一些来。雨后青草是种很神奇的味道,尤其当它和檀木香混杂在一起的时候,要我形容就两个字,难闻。

段峋倒是很喜欢,抱着我深吸了好几口。我能感觉到我的体温也跟着上升了好几度。我们毫不保留地释放着自己的信息素,同属于Omega的味道密密地塞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黑暗中的气氛缱绻而浓烈。

惊雷又一次炸响,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然而我已经无暇理会它。段峋也是。

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我听着窗外的惊雷一声声炸裂,竟然听出了一些音乐的旋律。我忽然问道:“段峋,你说哪一天,我们要是撞日子了怎么办啊……”

段峋从不直接回答我,他问:“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大不了就抑制剂,就算我憋死也不会去找别人……你也不行!”我哼了一声,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有威慑力,实际上活脱脱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刺猬。段峋翻身把我抱住,似乎说了一句“放心”。

我愣了愣,对于他主动的投怀送抱。段峋的头发摸起来很柔软,我尝试着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让他紧紧靠着我的胸膛。我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两颗心脏紧紧贴在一处。

段峋其实也只比我高了那么一点,我完全可以把他抱在怀里。这个认知让我有点惊讶,这个平时看起来棱角分明的青年人,抱起来其实非常温和柔软。

我摸到他后颈上的腺体,隐约能感知到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他少年时就留下的印记。

“……段峋。”我突兀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如果我能敏锐一点,早一点发现这几条疤痕,是不是段峋就不用孤军奋战这么长时间了?我怕,他当然也是怕的。

段峋合着眼睛,一幅很疲倦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垂落着,让我莫名觉得有些脆弱。我静静地注视着他,在脑海里幻想着少年时期的段峋。

这是我从前经常做的,那时我希望自己成为他的alpha,与他并肩而立,在他发情期到来时安抚他,消除他的恐惧和不安。我甚至还幻想过自己的信息素味道,查过什么味道与檀木香最为匹配,是白芷香草,还是甜酒清茶?

然而最后与檀木香匹配的,却是我那奇怪的青草味。

段峋突然翻了个身,把我搂进他怀里。

腺体传来一阵极其柔和的触感,那是来自段峋的一个亲吻。腺体上虽然已经进行了标记去除手术,但还有尚未愈合的疤痕,新生的皮肤对任何外来的触感都非常敏锐,在段峋的亲吻下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我们的腺体上都有这样的疤。

“小粼。”他轻轻咬了咬我的腺体,在我耳畔低语,“我不需要你成为一个alpha。”

“你最好不要后悔。”我哼了一声,以主动地位重新把他抱进怀里,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后背。

“看谁先后悔。”

段峋笑了一声,我们重新拥抱在一起。地上滚落着抑制剂瓶子,我们暂时不需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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