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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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初冬的风,有些大,将乾元殿下的红灯笼吹得四下摇晃。

寂静的书房里忽地响起敲门声,周明海尖细的嗓音传隔着雕花的木门传进房中:“皇上,林将军回京了。”

房中的人许久没有动静,正当周明海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时,乾元殿的门从里面打开,一身紫袍的云染从里面走出来,步履匆匆朝殿外走去:“去备马!”

“皇上,夜里风大,当心着凉!”周明海跑进殿中,取了云染的玄狐斗篷。待他追出来时,那一抹紫色身影早已融入夜色中,空余一地“哒哒”的马蹄声。

因着夜深的缘故,将军府门外冷冷清清的,云染翻身下马,走到门前,抬起手想敲门,只是手刚抬起,却又作罢,他想了想,绕到将军府的后门,身子一跃,便翻入墙内。

他轻车熟路的摸到林羡之的院子里,里面黑漆漆一片,屋内的人似是已经睡下。云染在屋外环顾一周,将半支的窗棂打开,一只腿刚迈进屋内,浓稠的黑暗里便响起一个轻佻的声音:“堂堂楚国皇帝,大半夜鬼鬼祟祟翻入臣子家中,这要是传出去……”

皎洁的月光照进屋中,在印花地砖上投下一地清辉,那人隐在黑暗里,只依稀辨得他半边侧颜轮廓。

“听闻你回京了,便想来见见你,不知可曾受伤?”

云染将另一只腿收过来,屈膝踩在窗户上,懒懒的倚在那里。

夜风将他衣摆掀起,清瘦的身影浸在月光里,倒也平添了几分谪仙气质。

林羡之起身走到他身边,隔着窗户将他搂进怀里,拉碴的胡子坏心的蹭着他光洁脸颊:“你来检查一下?”

云染心头一紧,隆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将将他推离:“既然无事,朕便回宫了。”

说罢,他欲从窗户跳出屋子。林羡之先他一步,将他拽了进来,长臂一挥,两扇窗户便重重合上。

“皇上,您在臣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深夜来访,不就是为了与臣同床共枕吗?”

林羡之这话说得轻佻,他的表情虽隐在黑暗中,云染却很容易在脑海里勾勒出他嘲讽的模样,心脏仿佛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狠狠的揉捏。

他记忆里的羡之,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鲜衣怒马,总是笑得开怀的羡之,不是这个样子。

他阖了眼,复又睁开:“林羡之,你偏偏要这样吗?”

“呵?怎样?皇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羡之将他推倒在床上,欺身而上。

两个人也不知道谁先动了手,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斗起来,待彼此都收了手,云染的外衫已被褪去大半。

“林羡之!”

云染咬牙切齿的看着他,心里却一片疮痍。

听闻他回来,他本来不想这样冒然来见他,却又担心他是否受了伤,明知道见了面,他会是这副模样,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他。

浓得像墨的黑暗里,云染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在挣扎,他认命的平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黑暗,淡声开口:“你若是想要……便快些,我五更还要上朝。”

因着刚刚挥落了木窗,那些朦胧的月光便被关在了室外,屋内黑漆漆的,即使林羡之与云染之间只隔着咫尺距离,他甚至能感觉的云染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面庞,可是他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心中隐隐有了怒气,手下一个用力,云染身上那紫色衣袍便化为碎片,纷纷落在两人身侧。

“你……唔……”

云染本想开口斥责他,可是所有话语被一双温凉的唇堵回嗓子眼,送回腹中。

这个吻浸了怒气,带着些不容抵抗的蛮力,叫云染无从躲开。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拥住身上的人,配合他回应。

林羡之却忽然重重咬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后推开他,翻身下床。

也不过一瞬间的事,云染有片刻的恍惚,听着身侧林羡之粗重的喘息声,他忽然就笑了。

在寂静的黑夜里,他笑得悄无声息,笑得满目凄楚,却终究是没出声,嘴里属于林羡之的气息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苦还是甜。

待腹中那股邪火散去,林羡之抬起衣袖,狠狠的揉搓了一下嘴巴,才缓缓开了口:“皇上,请自重。”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嘲讽,叫云染胸膛里那颗乱跳的心顿了一顿。

这话说得倒是轻松,毒也是真毒。

云染翻身下床,整了整自己凌乱的中衣,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薄薄的扑在地上,偶尔卷过一阵风,夹裹着粗糙的雪粒子,吹在脸上,落到脖颈里,冷进心窝。

云染从将军府高墙翻出来的时候,周明海正抱着他的玄狐斗篷立在他拴在外面的骏马旁。

见云染这副穿着,周明海似已见怪不怪,只提着手中的斗篷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披好。

“皇上,下雪了,您乘马车回宫吧。”

云染这才注意到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亦如林羡之那双叫人看不到底的眸。

他回首朝将军府望了一眼,长叹一声转身离开,却并未坐马车。

“朕想一个人走走。”

周明海闻言,忙从马车上取了油纸伞,快步赶上云染,将伞撑在他的头顶。

长街幽长,雪渐渐大了些,不知不觉积在路上,将长长的一条路铺成白色,黑色的长靴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却也显得格外清晰……

云染走回宫中的时候,已近上朝时间,周明海本想劝他稍微休息一下,却拗不过他的性子,只能差了宫人进殿为他梳洗更衣。

坤罗殿中,大臣们早已立在阶下。

今日是大军回朝的日子,云染本想领百官去城楼迎接,却见阶下众人脱了官帽,齐齐跪下。

“众爱卿,这是何意?”

云染立于高台之上,一席龙袍将他挺拔的身躯衬出几分威严。

左丞相从人群中跪行出来,匍匐着趴在地上:“皇上,林将军未得君令,却提前一天率三军回朝,此乃对我朝天威的蔑视,臣请皇上从严处置!”

左丞相话音刚落,下首众臣子跟着齐声道:“请皇上从严处置林将军!”

黑压压的人群齐齐跪在地上,大有云染不同意便长跪不起的意味。

云染掀起那双好看的丹凤眸,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带着些波澜不惊。

“三月前,蛮人突袭我楚国边陲,林将军临危请命,当时众爱卿是如何说的?”云染立在那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阶下的左相,面上无笑,嘴角却若有似无的勾起一抹嘲讽,“朕也不是不愿处置林将军,只要众卿有人在此立下军令状,若下次敌军再犯,保证能立刻率军上战场,朕便如众卿所愿。”

“这……”

阶下众人闻声,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纷纷低下头,不再言语。

左相张了张嘴,却也是哑口无言。

阶下众人,文官居多,纵是有少些武官,也终究不若林羡之那般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见他们不再有异议,云染便挥了手,领了众人去城楼,迎三军回城。

今日林羡之穿了铠甲,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披在身上的血红战袍在东风的吹拂中四下翩飞,他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士兵,整整齐齐的立在城门外。

林羡之抬头望着城楼上的云染,神情淡淡,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下马跪拜的意思。

百官跟在云染身后,看着林羡之那副目中无人的张狂样,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又迫于之前云染的那些话,到底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责。

云染立在高高的城楼上,与城楼下的人遥遥相望,即使隔着那么一大段距离,他也能看得出林羡之望着他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

云染微微叹息一声,朝周明海颔首示意。

周明海便扯了尖细的嗓音传令下去:“皇上有令,迎众将士入城!今夜戌时在庆安宫设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林羡之率先骑马入城,将士们紧随其后。城中百姓早已立于街头,欢欣鼓舞的迎着他们。

许是因着昨儿个下了一夜雪,整个景安城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云染立于城楼之上,望着林羡之打马远去的背景,只觉得投射下来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刺得他眼睛有些不适。

他摇了摇头,以手撑额,抬步朝城楼下走去,可脚刚迈下一级台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没了意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抹玄色身影在众人的惊呼中飞奔而来。

可哪怕是错觉,他也会当真……

漫长的黑暗,仿佛半生沉浮。

在那沉浮中,云染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还是少年模样,穿着一袭紫袍立于校场上,手执长剑温习昨儿个林老将军教他的剑术。

不知是他没有练武的天赋还是初习剑术的缘故,他一套剑法舞得十分笨拙,临到最后收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竟反手挑了自己的发冠,满头长发垂落,在微风下显出几分狼狈。

他朝四周张望一圈,正庆幸四下无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毫不收敛的嘲笑声……

夏日时分,阳光灼灼,那笑声伴随着不远处树上不绝于耳的知了声,有些聒噪,扰得人心烦。

云染本是孤傲的性子,被人这般嘲笑,面上自然无光,定要看看这人是谁,便循着声音找去。

校场的外围有一棵红杏树,因常年无人打理,长得不甚繁茂,一白衣少年半倚半躺的斜在比较粗的一根树枝上,正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云染面上一红,提着长剑便朝着那少年走去。

“你是何人?”

云染立于树下,身姿卓越,一袭紫袍半边浸在阳光下,半边隐在树荫里,像画师笔下绘出来的画。

树上的少年似有片刻愣怔,下一秒,他双腿钩在树上,大半个身子垂落下来,倒立在云染面前:“你猜?”

少年脸上的笑并未收起,一双薄唇弯起,露出洁白的门牙,连着眼尾的那颗小痣都带了几分明媚。可落在云染眼里,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在嘲笑自己。

他举起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剑花,臂上一个用力,直接朝着少年双腿攀着的树枝砍去。

“啊——”

少年未曾防备,伴随随着清脆的“咔嚓”,直接跌落在地。

七月时节,树上红杏已近成熟,那断枝上的杏子纷纷坠落,滚在少年身侧,与他身上的白衣交相呼应,倒也赏心悦目。

云染看着跌趴在树下的少年,刚才被人嘲笑的阴霾一扫而空,嘴角自然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少年缓过劲儿来,见那“罪魁祸首”正幸灾乐祸,双手往前一伸,猛然抓住云染的脚踝,稍一用力,云染便被摔在了那少年的身侧,有红杏压在身下,烂成一摊,汁水渗进衣袍里,留下点点深紫。

“哈哈哈哈哈……活该!”

少年笑得开怀,云染在一旁黑了脸色,他一个翻身,骑在少年身上,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无耻小儿!”

云染鲜少骂人,也几乎从未与人打过架,如今也是被这少年气得厉害。

“哎!你这小子,明明是你先偷袭本公子的好不好!”

少年力气到底是比云染大了些,他抱住云染的腰身,一个大力,便扭转乾坤,将云染死死压在身下。

他看着云染那张气得通红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就你这小公子哥儿,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想和小爷我打架?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说罢,他松开云染,站起身来,顺便从地上捡了两颗红杏,用衣角擦了擦,送进嘴里,然后大摇大摆的朝校场外走去。

云染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到底是气不过,快跑两步,从那少年身后扣住他的脖子,直接朝后拽去。

少年也没有想到云染会再次偷袭自己,被他这么一扣,连呼吸都不顺了。

“咳咳咳——放开我!”

“你说谁手无缚鸡之力?”

云染执拗的锢着他,一双黑眸死死盯着他。

“咳咳咳!这位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少年一张俊脸憋得越来越红,呼吸也有些不畅。

云染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随着云染的手收回,白衣少年面上那憋出来的红潮才渐渐褪去,他站在那里,大口呼吸了会儿,才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

少年面上重新漾起一抹笑,只是两只手抬起来交叠在一起,活动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拳头,冲着云染那高挺的鼻梁砸了下去。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云染的整张面孔,下一刻便有两行温热顺着鼻孔滑落,云染抬起头一擦,抹了满手鲜红。

“你……”

白衣少年耸了耸肩,朝云染做了个鬼脸:“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云染抬手指着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可本就有些晕血的他,看着满手的鲜血,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那是他与林羡之的初遇,不甚美好,却在记忆里持久弥新。

后来,云染被送回了自己的寝宫,等他醒来时,却看到林老将军拎着那白衣少年单膝跪在自己床前请罪,那时他才知道,与自己在校场打架的白衣少年是林老将军的独子林羡之。

他曾听闻,林羡之少年英杰,十二岁便在皇家围猎时猎了一头白虎,十四岁随林老将军上战场,并将敌军的少将军斩杀于刀下。

在云染的认知里,那林羡之本应是五大三粗,力大无穷的模样,却没想到一介武夫,竟是如此一翩翩少儿郎。

跪在床边的林老将军见云染醒来,忙伸手去压林羡之的脑袋,让他磕头赔罪,可那倔强的少年抿着唇,愣是不肯低头弯腰。

云染让宫人扶着,从床上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他冲林老将军温然开口:“林小将军虽年少,却也战功赫赫,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此请罪便罢了。”

云染身上的紫袍除去,只着了一身洁白中衣,因着刚刚转醒的缘故,他的面色还有稍许苍白。

林老将军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云染抬手制止:“今日校场习剑,见那场外红杏长得喜人,我倒是有些嘴馋了,不知林小将军可否去替我摘上几个?”

林羡之闻言,抬起头来,似是有些不解。

林老将军见他不动,一个巴掌冲着他脑门拍下去:“愣着干什么?宸王大人不计小人过,还不赶快谢恩!”

林羡之这才回了神,朝云染点了点头,起身跑了出去。

那棵树上结得红杏是什么味道,云染如今已不大记得,五年前,林羡之挥刀将那棵红杏树砍断之后,他便再也不肯吃杏子了。

漫长的梦,仿佛半生,在这场梦中,云染想,要是不用醒来就好了。

可是耳边却有人呼唤自己,陌生,却又熟悉。

他拧着眉头,缓缓睁开眼,已是深夜时分,寝殿的烛架上摆着几排红烛,那微弱的灯苗随着流动的空气不停得晃啊晃,晃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林羡之就立在床头,云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恰与他四目相对。

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一刻,云染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梦中了。

他伸出手,想要抚一下林羡之的脸,可终究还是没碰上去,就这样吧,即便是梦,也是好的。

“林小将军,校场红杏长得喜人,我有些嘴馋了。”

林羡之背对着烛光立在床前,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他长久的伫立在那里,沉默在寂静的空气中蔓延......

云染的手就那样僵在他的脸畔。

原来不是梦啊。

他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下,想要将手收回来,胳膊却突然被林羡之抓住。

“你梦见从前的日子了?”

虽是问句,用得却是陈述的语气。云染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发紧,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林羡之俯下身来,盯着他的那双勾人的眸子里仿佛融进了冰霜,冷得人心底直发寒。

“你也配做梦?”

他轻嗤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乾元殿。

云染望着那两扇半开的雕花木门,隔着门缝,他看着林羡之的背景渐渐融入夜色中,直到消失不见,才闭了眼睛。

云染半夜的时候发起了高烧,阖宫太医候在乾元殿外,轮流给他号过脉,商量着开了药方,等云染服了药睡下,已是后半夜了。

将军府。

林羡之刚睡着就被门外的敲门声吵醒了,他重新穿好衣服,将房门打开。

来人正是他的亲信林穹。

“主子,我们的人在路上中了敌人的埋伏,秦姑娘被他们抓走了。”

林羡之闻言,微微蹙起眉头:“人是在什么地方被抓走的?”

“在离景安城五十多里的杨柳坡。”

林穹如实答道。

林羡之直接走到自己的剑架旁,抓起架上的长剑,转身离开了房间……

————

卧床的这几天,云染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偶尔会入梦,梦到自己与林羡之在宸王府把酒言欢,吟诗作对,梦境一转,他又看到林老将军双目圆睁地倒在坤罗殿上,鲜血流了满地,便从梦中惊醒,惊醒后浑浑噩噩的,很快又入梦,如此反复,等他高热退去,再次清醒过来,已是五天之后。

许是在床上趟久了,浑身上下都仿佛生锈了一般,稍稍动一下,便觉骨头发沉。

他便让宫人为自己更衣,想要去御花园转转。

周明海本担心他身子,劝他多休息些日子,可却终究拗不过他的性子,只得让宫人取了最厚的斗篷为他披上,又塞给他一个汤婆子,这才肯罢休。

冬日里的御花园不像春日那般姹紫嫣红,前些日子的积雪融去了一些,偶尔会看见几处残雪。

几个穿着厚棉袄的宫女似乎是得了闲,一边朝着梅林的方向走去,一边闲话家常。

一个看起来挺机灵的小宫女朝四周望了一圈,忽然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几个宫女:“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林将军连夜出城带回来一个女子。”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似乎被勾起了话茬,“我表妹就在将军府当差,她说林将军为了救那女子,受了很重的伤,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啊?林将军竟然受伤了?他可是我们楚国的战神啊!”

云染刚走至拐角处,听到宫女们的话,忽的停下了脚步。

周明海抬起头悄悄瞥了一眼云染的脸色,本想上前去呵斥一下这些多嘴的宫女,却被云染抬手制止。

待那几个小宫女走远了,云染才抬步朝前走去。

他走得很快,周明海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皇上,您别听那些宫女们乱嚼舌根子。”

云染快走几步,忽又停下来:“他伤得很重?”

“啊?”

周明海跑得很急,一个没停稳,险些拌倒,云染伸手拉了他一把,他顿感惶恐,忙稳住身形,拱手退到一边:“听说是伤了肋骨,昏迷了整整一天。”

“可有派太医去看过?”

“去看了,太医说,林将军之前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未愈,再添新伤,若不想留下病根儿,势必要将养上个一年半载。”

云染点了点头,面上的情绪淡淡得,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看他在树下沉默着伫立了许久,周明海便大着胆子再次开口:“皇上,您要去瞧瞧林将军吗?”

云染像是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他看到朕,直怕心中火气更甚,不利于养伤。”

说罢,他便抬步向前走去。

周明海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微微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许是融雪的缘故,太阳虽挂得老高,但还是有些许冷意浸进衣衫,云染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周明海忙上前几步,摸了摸他手中的汤婆子,温度早已消失大半。

“皇上,今儿天气不好,您大病初愈,还是回宫吧。”

云染身子本就没好利索,刚刚听说了林羡之的消息,逛御花园的兴致又消了不少,听周明海这般劝自己,于是点点头,转身朝御花园外面走去……

刚出了御花园,便见迎面走来一白衣少年,少年同云染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勾人的瑞凤眼,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庆王,云染同父异母的弟弟苏云景。

他走到云染面前,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臣弟参见皇兄。”

“庆王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云染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他对于苏云景并没有太多的情感。苏云景从出生起便被过继给了他的舅舅苏如海,八岁时被送去庆国做人质,直到老皇帝驾崩前,他才被接回来。

“臣弟听闻林将军受了重伤,想恳请皇兄派太医去将军府为他医治。”

“哦?林将军何时与庆王攀上了交情?”

苏云景向来不苟言语,与朝中大臣也很少往来,如今他进宫来为林羡之求自己,倒叫云染有几分意外。

“臣弟与林将军并无交情,但念着林将军为我楚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与皇兄一同长大,于情于理,都因派太医去看看。”

苏云景拱手俯在云染面前,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

云染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喊了周明海上前:“吩咐太医院,从即日起,需派两名太医每日去将军府候着,何时林将军痊愈,再回太医院任职。”

“多谢皇兄。”

苏云景再次俯身行礼,一如往常那般,将姿态放到最低。他与云染个头相差无几,可这通身的气质,却大相径庭。

一个贵气天成,温润如玉;一个谦恭谨慎,沉默寡言。

若不是两人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倒很难叫人相信这两个人是兄弟。

苏云景要拜谢于他,云染便心安理得的受着,为君之道,本就是让做臣子的时刻感念浩荡天恩。

待打发了苏云景离开,云染便朝着乾元殿的方向走去。途经景行阁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景行阁是皇子公主们听学的地方,以前,除了他自己的寝宫,这里便是他最常来的地方。他十四岁那年,林老将军打了胜仗,父皇为了奖赏于他,便让林羡之陪同皇子公主一同学习。那时,在众多学中,林羡之只与他有过打架的“交情”,便死皮赖脸的坐到了他的身边。

别看林羡之在武术兵法上面算得上是天纵奇才,可你让一介武夫坐在学堂听那些太傅絮絮叨叨的讲《四书》《五经》,却真是难为他了。再加上林羡之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往往一堂课下来,总是气得太傅险些吹掉自己的胡子。

想到这儿,云染忍不住将手抵在唇边,浅浅的笑了一下,他推开景行阁的门,抬步走了进去。

云染的脚步很轻,可却还是带起一片灰尘,引得他频频咳嗽。

自他即位后,一直不曾纳妃,宫里没了皇子公主,这学堂便也荒废了。

他们从前听学的课桌上,都落满了灰尘,他站在景行阁的门口,默默的望着靠窗的位置,有片刻的恍惚。

恍然间,他仿佛看见一袭白衣的林羡之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画着一直乌龟,忽的,太傅在讲学时走到他身边,他就将那画好的乌龟贴在了太傅的后背上,引得众人俯首偷笑。

年少时的自己,见不得太傅被他捉弄,于是从太傅身上撕下那画纸交给了他。

太傅自然是气得急,一口老气出岔,忍不住重重咳嗽几声,待缓过劲儿来,便罚林羡之将那画着乌龟的纸贴到他自己的脑门上,站在平日里太傅讲学的位置,供大家欣赏。

刚刚还在偷笑的学生们,着实忍不住了,一齐放开了声的笑。林羡之着实也是个脸皮厚的,大家笑,他也跟着笑,还口口声声道着“能有幸悦众君心,倒也不枉小爷我一番折腾”。

太傅见他不得悔改,气冲冲的拎着他的耳朵朝景行阁外面走去,扬言要告到林老将军面前,叫他好好管教管教林羡之。

眼见着林羡之背景即将消失在门口,云染忍不住追上前,伸手去抓,却抓了两手空空。

再一回头,景行阁里大笑的众人忽然消失,阳光透过掉了漆的木窗打进屋中,光束里尘埃流转,只空余他一人愣在原地。

外面的天气依旧好得有些不真实,可是属于这个冬天的寒意却一寸寸的侵入骨髓,叫人从头凉到了脚。

回不去了,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云染回到寝宫的时候,手中的汤婆子早已变得冰凉,身上那件厚厚的斗篷为夹杂着几分寒意,但他似乎并未察觉。

周明海冲候在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虽看出云染情绪不佳,但迫于周公公的暗示,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皇上,这凉了的汤婆子交给奴婢吧。”

云染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将那汤婆子递给宫人,又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斗篷。

周明海见状,忙上前几步,半弯着腰伸出手去。

云染将脱下来的斗篷递给他,又吩咐道:“去把这些天的折子都搬过来吧。”

周明海闻言,面上顿露担忧之色:“皇上,您大病初愈,还是……”

“不打紧,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言罢,他走到靠窗的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国策》看了起来。

周明海知道他向来是个执拗的,更何况他们作为奴才,也不敢忤逆皇上,只得依着他的吩咐,将这几天积压的折子搬到了云染的寝宫。

虽说前些日子林羡之刚打了胜仗,可这战后之事却纷至沓来,是以云染昏迷的这五天,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摞在一起,足足有半人之高。

云染面上倒也不见愁色,立刻合上手中的书放到一边,拿起一本折子批改起来。

周明海候在一旁,忽然想起刚刚他刚刚在御花园吩咐的事,便差了个自己的徒弟在云染身边伺候着,自己匆匆离开乾元殿,朝着太医院去了。

云染看奏折向来用心,大臣们的折子,他几乎逐字逐句看过后,再写一些批阅之语,偶尔折子中有错字病句,他也会一一修改过来。

等他批改了约莫一半的奏折后,早已是深夜。

月落枝头,清冷的银灰印在木窗的白纸之上,衬出窗外三两树枝斑驳的影子。

寝殿内掌了等,满架的红烛光影错错,微微跳动的烛芯晃得有些眼疼。

云染一手拿着奏折,一手揉了揉眉心,正欲拿起一旁的朱笔继续批阅,寝殿外忽地有宫人敲门:“皇上,将军府有人求见。”

云染愣了一愣,当即将折子放下,大步走到门口,将寝殿的门打开。

林羡之身边的亲信林穹立在檐下,向来刚毅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急色。

见云染出来,他忙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朝云染拱手行了一礼:“皇上,我家主子夜里伤口忽然恶化,您派到将军府的太医没了法子,奴才万不得已,只能来求您了,希望您再派些医术高明的太医去看看我家主子吧。”

听他这么说,云染藏在阔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复又松开,他几乎是一刻也没有犹豫的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周明海:“去一趟赵太医家,让他速去将军府。”

他话音落下,林穹与周明海皆愣怔住。

在楚国,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有一位御医专为皇上一人治病,而赵太医,正是云染的御用太医。

楚国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御用太医为臣子医治的先例,是以林穹与周明海俱惊,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周明海惊讶归惊讶,但还是依着云染的吩咐,接了那玉佩,与林穹一同离开了乾元殿。

云染本想随着他们二人一同出宫,可是脚步刚迈出去,却又堪堪收回来,他竟然不敢去看他。

他害怕看到林羡之身上的伤口,更怕看到守在他床前的姑娘,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迁怒那女子,怕自己会仗着手中的权力,做出伤害那女子的事。

那是林羡之甘愿用性命相护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怕他再多恨自己哪怕一分。

云染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父皇曾说:“染儿看似温润,实则心如恶金,乃我楚国储君人选。”

可是,再心如恶金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也会变得畏畏缩缩。

他立在檐下,抬头望着黑漆漆天空上的那一轮圆月,忽然想起今儿是腊月十五。

不知怎地,他忆起二十岁行冠礼的那天。

皇子行冠礼与普通人家不甚相同,需提前三日,沐浴斋戒。行冠礼当天,要随皇帝一同上祭坛,为百姓祈福。

冠礼结束后,已是深夜,许是在冠礼宴上多饮了点儿酒,他有些薄醉,心里又高兴,于是遣散随行的宫人,想一个人在宫里走走,不知不觉,便晃到了校场。

他走到箭台,随手拿起弓箭搭好,对准靶子就将箭放了出去。

因着醉酒的缘故,这一箭自然是射歪了。

云染也不甚在意,只丢开弓箭,席地而坐。

十月的天气,还未转凉,空气里还残余着夏末的温热,偶尔阵阵微风吹过,倒叫人倍感舒爽。

“都二十岁的人了,还射不好箭,说出去真丢人!”

远处的杏树上忽然跳下一个黑影。借着月光,云染看清那人身穿白衣,款步朝自己走过来。

是林羡之。

他有些想不通,别的武将总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可这林羡之,却偏偏爱穿一身白袍,看上去可真不像常上战场的人,倒像是谁家众星捧月的小公子。

云染坐在那里,一手撑在腮边,歪着头看着他,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微微眯起,弯成月牙的形状。

林羡之走到他面前,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双眼,忍不住开口:“以后别这样笑了,长了这么一张脸,这模样要是给人看了去,指不定被勾得魂儿都没了。”

眼前忽的一片黑暗,云染忍不住将他的手挥开,依旧眉眼含笑的望着他:“今儿行冠礼,我高兴!”

云染以前很少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因为父皇对他委以重望,时常要求他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喜怒,不叫人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做得很好。

“恭喜你啊。”林羡之从自己的袖筒里拿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佩,递到林羡之面前,“前段时间在战场上得了块好玉,本想让人做成玉簪,又想着你行冠礼的时候,皇上会为你戴玉冠,便只能做成玉佩送给你喽!”

林羡之的手心在他面前摊开,月光洒在那玉佩上,映出莹润的光泽,衬得林羡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更加好看。

鬼使神差般的,云染竟忍不住伸手将那只手握住,玉佩躺在两人手心,冰凉的触感,叫云染忍不住微微打了一个激灵。

再后来呢?

云染看着天上那轮圆月,浅笑着摇了摇头,脑海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再后来,他好像是醉了,一头倒在校场的空地上睡着了,然后他做了个梦。在带着醇醇酒香的梦中,他仿佛看见林羡之那张好看的脸离他越来越近,然后他竟然吻上了他。那场梦,太过荒唐,荒唐到云染忘了林羡之双唇贴上来的那一刻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惊得忘了闭眼,越过林羡之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恰好看到头顶一轮圆月皎如玉盘。

从小到大,云染做过许多梦,梦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场景,可是随着时光如流水般流过,很多梦早已被他遗落在记忆的深处,再回想起来,早已模糊一片,唯独行冠礼那夜的梦,清清楚楚的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持久弥新。

云染想,他对林羡之所有荒唐的感情,都源自于那场梦,若不是那梦太过真实,又怎会叫他对林羡之生出不现实的幻想?

冬夜里的风有些大,卷起他黛紫色长袍的下摆,月光清冷,将他清瘦的身影印在刻着祥云纹的青石地砖上,在漫漫长夜中,倒衬出了几分寂寥之感。

他在檐下伫立了许久,也不见周明海回来,本来有些平静的心忽而起了涟漪。

若是……

若是什么?他不敢想,他只知道,这一刻,他必须见到他,哪怕一眼,确定他安然无恙,便好。

于是差了宫人,备好马,连斗篷也来不及穿便匆匆离了宫。

云染的马在将军府门前停下的时候,周明海和林穹刚送了赵太医离开,两人远远就望见了云染,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仿佛没有看见云染一般,转身朝着赵太医离开的方向去了。

到底是云染和林羡之身边最亲近的人,自家主子心里有什么小九九,早已摸得门儿清。

云染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这才翻身下马。

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将军府后院的高墙之上翻了进去。

他一路摸到林羡之的院子,走到他窗边,悄悄捱开一道细缝。云染本想翻进去看他一眼,却见屋中亮着烛光,借着那光影,他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伏在林羡之的床边。

因着窗户的阻挡,他只看到林羡之洁白中衣的一角与那女子伏在床边的背影。

好一副和谐的画面。

云染想,若他与林羡之,没有这么多年纠缠的孽缘,如今的林羡之,怕是早已娇妻在怀,生儿育女了吧。

终究是他错了。

可他真的错了吗?

云染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那片如墨晕染过的天空,他真的好想问一问自己过世的父皇,为何偏偏要留这么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叫他有苦不能言,有怨不能平。

他与林羡之明明不应该这样的啊。

许是因为走神,云染支着木窗的手不经意松了一下,那窗扇便从手中滑落,磕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只是月夜寂静,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被放大数倍,惊动了屋内的人。

“谁?”

那女子从林羡之的床边起身,快步走出房门。

云染回过神来,迅速闪身,隐在了屋外的一棵树后面。

那女子跑到窗户边,看到那半掩的窗户,面上闪过一丝迷茫,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准备将窗户关好,奈何手还没碰到窗户的边,便被人从身后袭击了。

云染看着倒自己怀中的女子,面上有些复杂。

女子长得很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得几近透明,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带着几分异域的风情,是林羡之会喜欢的类型。

他将女子打横抱起,然后放到了林羡之屋外下人们守夜的床上,许是因为有这女子在屋里守着,外面并没什么人。

云染将女子放下,便抬步进了里屋。

林羡之躺在床上,上身着了一件洁白的中衣,应是怕碰到伤口,那中衣微微敞开,露出他缠着白布的胸膛,即便是处理过的伤口,但还是隐隐有血迹渗出来,染红了那白布。

林羡之闭着眼睛,那两片薄唇紧闭,微微有些干裂。估计是伤口疼得厉害,他即便是睡着了,眉头也是紧紧蹙在一起。

云染在他床边坐下,伸手去抚他的眉心,渐渐的,林羡之紧蹙的眉心舒展了些,连着那微微有些粗重的呼吸也跟着平缓下来。

屋里烛影错错,跳动的烛光晃在林羡之那俊美的脸上,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他了?

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林羡之见了他,总是不耐烦,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冷脸相向,如今能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似乎也成了一种奢望。

唉。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看他平安无事,云染想起身离开,却在起身的那一瞬,被人拉住了衣角,他身形一僵,慢慢的转过身去,却不知床上的林羡之何时已经醒来,此刻正一瞬不瞬望着他。

云染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因为担心你,所以半夜来看你?

因为怕你的心上人发现,所以打晕了她?

无论哪一种说辞,都叫云染觉得丢了尊严。

他云染是多要面子的一个人?从小便在一水儿的夸赞声中长大,所以从懂事开始,他即使心有童真,也要装作一派老成模样。可是,似乎,从爱上林羡之的那一刻,他便再也没了尊严。

“云染。”林羡之的声音很小,小到给了云染几分那语气里带着些委屈的错觉。

云染不语,林羡之便拽着他的衣袍不肯松手。

“云染,我胳膊疼。”

此刻的林羡之褪去往日的剑拔弩张,温顺得像只兔子,顿时叫云染的心跳慢了一瞬。

“我帮你揉揉。”

云染重新在他床边坐下。

“不行。”林羡之摇头,“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云染本就僵硬的身子,此刻更是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刚刚在说什么?

心里某个角落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浓稠的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蔓延开。

云染看着林羡之,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舍不得推开,又不得已放下。

他曾无数次幻想,若他们只是普通人家的男儿……

可是,即便是普通人家,他们之间,真的会有可能吗?

云染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抬起,覆在林羡之抓住他衣袍的那只手上,然后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转身便要离开……

可是他的脚刚迈出去,身后林羡之带着鼻音的声音再次响起:“云染,我胳膊好疼……”

脑海里绷着的某根弦“铮”地一声,断了。

云染转过身,抬手指着自己:“你看清,我是谁?”

林羡之捂着胳膊,抬眸看了他一眼:“云染……我们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唔——”

林羡之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云染突如其来的吻给堵了回去。

云染一改往日的温润,整个人仿佛带了几狠戾,他半跪在床边,双手绕开林羡之的伤口,紧锢在他的肩头,这个吻夹杂着些许报复的意味,密密麻麻的堵着林羡之,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林羡之嘴唇本就有些干裂,在云染的啃咬下,那干裂的唇有些裂开,腥甜弥漫在两个人的口腔,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为他们的这个吻变得稀薄了几分……

许是这三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与压抑到了极致,被林羡之这般无意识的撩拨一下,便彻底爆发了,云染吻得疯狂,林羡之倒也回应得热烈,一时间,两个人都仿佛疯了一般。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云染恨不能将人拆入腹中,与自己融为一体,然而,正当他沉浸在这个吻中之时,身下林羡之攀着他脖子的双手忽然一点点的滑落,垂在身侧,再看床上的人,已经昏睡了过去。

看着忽然没了动静的林羡之,云染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炸了。

他刚刚是在做什么?

趁人之危?

还把人给亲晕了?

来不及有过多的思考,他一把扯开林羡之身上的中衣,去检查他的伤口,见没有血渗出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放心不下,急忙翻身下床,想寻了林穹再去请赵太医来一趟。

林羡之培养出来的暗卫,都有统一的传叫口哨,以前他曾教过他。云染将手指放在嘴边,依着记忆里的调调打了个口哨,不过须臾,林穹便从不远处的墙上翻了下来。

“皇上。”

林穹冲他拱手行了一礼。

云染看着他,面色淡淡:“再去请赵太医过来为林将军检查一下伤口。”

亲信看了一眼云染有些红肿的嘴唇,再暼一眼他微微凌乱的衣衫,脑海里忍不住脑补了一下云染对着身受重伤的林羡之“霸王硬上弓”的场面,心里忍不住嘀咕一声“这皇上也太不分轻重了”。

可想归想,他到底是不敢有什么异议,只得依了吩咐,运起轻功离开了这院子。

可怜赵太医一把老骨头,刚歇息下,便又被叫起来,跟着林穹去了将军府。

云染隐窗外的暗处,见赵太医进了屋,才默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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