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神明做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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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千年前那场围杀,凤十二并未提到过龙君,也就是说东方却根本不知晓这件事,那我便只能另想办法,获得消息了?

“倒也不是只余我一个……本来在九重天,这些事情也算不得什么秘辛,只不过尊上记忆全无,所以不知也是正常。”

东方却迟疑了一下:“原本,您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我洗耳恭听:“怎么说?”

“其实,我并非天生神族,而是银蛇化龙。早些年一直潜心修炼,以为化龙之后便可入伏龙山主宫,获得龙族扶持。但我在历过最后一道劫,真正化龙之时,才明白事情并未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东方却化龙之后,来到伏龙山求见。龙族千万年以来,皆标榜自己为百兽之首,若有修炼得大成者,必迎入伏龙山主宫,共享仙诀与法宝,助其飞升。可东方却求见之时,不消说进入主宫,便是连伏龙山的阵法都没能进去。守卫的水族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只坚持一句话:

“水族化龙何其艰难,根本不可能有谁这样化龙,这龙族圣地,决然不能放你进去。”

东方却心高气傲,于是当即甩袖离去。

他原本以为只是龙族守卫见识短浅,受了如此折辱当然也不会再回返,于是依然自行修炼,没想到,在某一次心境有所阻滞,去往人界散心之时,却嗅到了同类气息。

东方却以为遇见了同族,一路追寻而去,却见一条青色鱼龙,被困于一方水蓝色的结界之中,无论如何挣扎也不得逃脱,最后被结界中无端燃烧起的的大火一寸一寸烧成灰烬,而结界之中的花草树木皆无损伤,待鱼龙气息消失之后,结界便缓缓退去,不留一丝痕迹。

所谓鱼龙,是由江河之中启了灵智的鲤鱼一路修炼一路历劫,最后越过龙宫龙门所化成的真龙。鱼龙与东方却所化之龙都是龙中异族,与直接在伏龙山上汲取天地灵气化成的神龙有天壤之别。前者需漫长修炼,化龙之后仍要以龙族之龙为首,后者为天生神兽,万兽之首,在修炼一途之上更是比他们要快捷不知多少倍。

虽然鱼龙不是天生为龙,这条鱼龙更是年幼,才刚化形不久,但也好歹是历劫过龙门之后化为的真龙,怎么会轻易死在这里?

东方却暗暗记下此事,开始调查。他走过很多地方,在每一个听说过有真龙的地方停留,却发现,似乎所有的非天生龙族,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莫名其妙的死去。在他的心中,也慢慢有了一个想法开始形成。

但是没等这个想法得到验证,他便身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灵力损失十之八九,几乎陨落。

“那时便是尊上路过,救了我一命。”东方却抬眼看我:“万事皆有因果,我飞升之时,还因着与尊上这份因果未还,多历些了劫,差点折在天雷底下。”

“这……真是祸福相依。”我没想到话题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鼻子,“你当时是为何受了重伤?龙族之事又是为何?”

东方却摇了摇头:“当时之事过于复杂,但龙族一定是背后推手。他们自诩为万兽之首,天生神族,却不许异族先行飞升……”说到最后,他面色黑沉,似是又将过往那一段不堪回首之事放在了眼前。

“所以……”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难不成那么多龙族……都是你……?”

“不错,他们都死在我的手下。”东方却自若颔首。

我惊呆了,东方却以一己之力,挑了整个龙族?

身为一个集恶念之力而产生的魔族,对我自己来说,这事倒不是多过分,只不过依着东方却的性子,他怎么会把事情做的如此……

东方却看出了我的想法,他道:“我杀他们,不全是为此。”

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东方却率先转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巧见到几条毛绒绒的赤色大尾巴一闪而过。

哦……

我了然地点点头。

看来,是为了那只又骄纵又别扭的小狐狸了。

东方却道:“如果尊上是为了要寻求以往的记忆来此的话,大概要无功而返了。毕竟……那些龙族长者都已经……”

话音未落,忽的有一道红色光影从门外窜进来,几步便跳上了东方却的怀中,一头扎进了他的臂弯瑟瑟发抖。

东方却眉头一皱,抱着小狐狸站了起来,向门外看去。

“既是贵客光临,不若进来叙话吧。”

茅草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窝在椅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对赤足,踝骨凸出分明,膝盖之下有一半小腿露在外面,皮肤莹白如玉。我心中暗赞一声好腿,正要抬眼看看是哪位妙娘子,却突然入耳一个微沉的声音:

“拓白,为何不等我回来?”

……竟是诲玉!!

我吓得立马从竹椅上一弹而起,诲玉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却似乎眼尖地见他眼角微红,嘴唇紧抿,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如果我出门几天回来发现自个仙侣跑了,我肯定也不会快乐到哪去。

本着将心比心的想法,我尴尬地呵呵一笑,一边瞟着东方却给他使眼色,一边想着蒙混过关的说辞。东方却眉毛一挑,抱着小狐狸踱了几步,慢悠悠地挡到了我的身前。

他垂眼微微弯身,道:“原来是帝君驾临,小仙未曾远迎,帝君勿怪。”

我站在东方却身后偷偷瞟诲玉,突然发现他满头银丝未束,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雪白的长袍,中间用一根布带松松垮垮的系着,不止小腿和双足,连脖颈和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这!成何体统!

还没等诲玉说些什么,我便一步从东方却身后跨了出来,解下身上的外衫兜头将诲玉裹了起来:

“你就穿这点出门?”

也许是我先发制人声势浩大,诲玉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我道:“……嗯。”

“……”

余光里,东方却似乎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唇角。

他动作平缓,捋了几把怀中的狐狸的毛,垂眼背过了身去,佯装思索了一阵,道:“听闻帝君千年前得一仙侣,一直藏在桃溪境中之中。看来小仙倒是有缘,竟能见了帝君心上人。”

我紧了紧诲玉身上披着的衣服,听着东方却话中揶揄之意,心中烦闷,却不知要如何反驳他。诲玉垂首看了一眼我紧紧拽着他腰上系带的手,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为何不等我回来?”

“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不能告诉我,我为何要等你回来?”

我将手中系带胡乱绕了几下,绑好扔给他:“自己看着点。”

诲玉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微怔了怔,随即便抓住了我的手,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他的气息似乎有些不稳,此时我的体内魔气微薄,那些气息便如同冰锥一般密密匝匝地刺入我的皮肤,自相连的指尖迅速游走而上,将我花了几天几夜方才捋顺的魔气搅杂的混乱不堪。

我难受地挣开他的手,诲玉这才意识到不对,又想伸出手想来碰触我:“你现在的身体是重塑,但是因为神识一直在自动吸收天地之间的魔气,我只能用灵力为你疏导,若是你将我予你的那些灵气清出体外,便会如此……”

他眼睫微微颤抖,似乎一眨便要落下冰晶来。

我退了几步,甩了甩痛的有些发麻的手,看了一眼面对着窗户正在安抚小狐狸的东方却:“既然如此,那便不劳烦帝君了。我自去寻找千年前的真相,帝君回九重天,至于仙侣这件事情,不如等我想起来之后再做定夺吧。”

“不行。”诲玉皱眉,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行。”

“什么不行?”我自以为刚才说的还算合情合理,却不知哪一条触碰到了诲玉的底线。

“仙侣,不行。”诲玉紧紧盯着我,“其他的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你只能是我的仙侣。”

这……!

上古初神,还讲不讲点道理!

我气得语塞,冷笑道:“……能得帝君青眼 ,真是我的荣幸。就是不知道帝君能否告知,千年前我到底是因何而死,又为何会与你成了仙侣?”

诲玉拧着眉道:“个中缘由太过复杂,我先带你回去,等你身体恢复之后,神识之中留存的记忆自会回归。”

“回去再关我两千年?”我直接转向东方却,问道:“我对你的恩,可值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东方却神色一凛,微微弯身道:“尊上于我,恩若再生。不论尊上有何要求,定当竭力而为。”

我不去看诲玉的神色,只微微摆手道:“你说原本的龙族未曾被你杀尽,那剩下的还有谁?如今居住何地?”

“为避因果,当年龙族几个未长成的幼子,和当时最有希望能飞升为仙的龙王最小的儿子,他们都全然不知龙族暗中做下的事,我也因此未动他们。只是后来,有几个想要来找我报其所谓‘血海深仇’……”

东方却哂笑:“……本来我不想与他们计较的,可惜他们将主意打到了阿诳身上。我便挖了他们的内丹,扔回海里去了。”

“现如今,大概是住在西海龙宫之中吧。”

……

知道了地方,我便即刻要动身。东方却原本要和我一同前去,被我劝了下来。龙族和他仇怨未消,见了免不得起一番冲突,于是他只托了我将那枚十分活泼的龙蛋带上,交给龙族后人抚育。

小狐狸听说分走了东方却关注与宠爱的龙蛋终于要被送走,顿时欢欣鼓舞,连带着看我也顺眼不少,很是大方地编了一条草手链送给了我。那条草手链被东方却缀上了些避水珠,可在水下呼吸自如。

除此之外,东方却还给我塞了不少东西,临走之时一直送我至西海附近,认认真真地一一嘱咐:海中极易迷失方向,定要按照他所指前行;怕入得龙宫之后龙族为难,不可轻提他的名字;龙族虽说一向自傲,但当年龙王最为自得的小儿子,却颇为温和知礼,如若他知道些内情,大概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云。

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紧紧跟着我的诲玉,道:“因果虽了,情谊仍在。尊上以后若有需要,尽管前来伏龙山,在下必扫榻相迎。”

诲玉站在我身后,抬头冷冷地扫他一眼。

我一步跨过去挡在诲玉前面,手背在身后推了推他:“多谢多谢,那我就先去了,后会有期。”

诲玉顺势抓住了我的手,却小心翼翼地控制了些气息,没有再影响到我。

西海附近地方颇大,是个人间繁华的码头集市,此时正值黄昏,出海的渔船逐渐回归,喧闹人声不绝于耳。海面微微腥咸的味道,混杂着市集之中缭绕的烟火之气,入目皆是络绎不绝的人群,还有零星亮起的灯盏。

在所剩无几的记忆之中,我倒是很爱来这样的地方,尝一尝世间五谷,与几个陌生人坐在茶馆里闲侃半晌,待到黄昏便悄然离开,从此再不相见。

反正西海近在眼前,要去也不急于这一时。我回头看了诲玉一眼,下巴轻抬,向他示意码头的方向:“去转转?”

诲玉犹豫了一下。

我顿时明白过来:“也是,帝君身为上古初神,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地方想来也从未去过。那便不劳帝君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便是。”

说着就要寻一个偏僻的角落现身,却听诲玉低声道:“你就这么想丢下我?”语调内竟十分熟稔的包含了些委屈。

我心道,外人面前装的一副冷的跟冰碴子一样的表情,转头过来就冲我撒娇……这谁受得了?

罢了,虽说诸多疑团未解,但诲玉对我还算不错,带着就带着吧。如若我的死当真与他有关,到时候……

我颇为复杂的又看诲玉一眼,他乖巧地立在我身后等我回话,身前系带松松垮垮,迎面一阵风过来,便又被吹了开去。

……到时候,我能怎么办呢。

奇怪,我明明是天生魔体,自来秉承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寻常的情感几乎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极其冷淡。所以我才对世间那些寿命短小的人产生兴趣,明明只能活区区几十年,却要将一生用来爱一个人,做一件事,我觉得这根本不值得。

但是现在,我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模糊起来。

我盯着诲玉腰间系带发呆良久,最终还是唉声叹气的去给他绑好,打了个死结:“我没想丢下你。”

“你之前还说愿意再喜欢我。”诲玉看着我摆弄系带的手,他垂着眼睫,之前面对东方却的锋锐一下子都消失不见,宛如冰晶被轻轻地呵了一口气,然后便融化为一颗小小的水珠,带着些希望继续靠近的温度,在掌心滚来滚去一般。

我在脑海中这么一找补,顿时觉得诲玉顺眼不少,接着他的话道:“是,愿意。”以往那句话只是因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的这句又有几分真心,我却无意去探寻。

我牵着诲玉的手,一同自灯火阑珊处踏入人群之中。

四面皆是灯火,食物的甜香一瞬冲入脑海,我抽了抽鼻子,拉着诲玉一路过去,只感觉到身边的人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糖画看一眼,灯笼看一眼,玩杂耍的看一眼,说书的看一眼,简直目不暇接。

我拉着人慢慢放缓了步子,走遍了一条街道,终于找到了一家小摊,旁边挂着一块木牌,上书“谢家馄饨”几个字。我兴致勃勃地往小摊旁一坐,卖馄饨的妇人袖口紧扎,头上缠着布巾,偶有几绺头发垂落,也被她很快的别了回去。

我看着她笑弯了眼:“这位夫人,来三碗虾肉馄饨!”

那妇人回我一个爽朗至极的笑容,招手道:“小郎君稍等,这就来了!”

身边诲玉疑惑地低喃:“小……郎君?”

“那你可不能这么叫我,”即将吃上心心念念的小馄饨的我心情颇好,“你得叫我夫君。”

“夫君。”诲玉从善如流,倒是我蓦地听了,看看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说归说,我还真没被人这么叫过呢。

那位妇人手脚麻利,此时刚过黄昏,来吃饭的人也不多,没过一会便端来了三碗馄饨,如同我记忆中的一般,个个皮薄馅大,汤汁清亮。鲜甜的味道钻入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夹起一个放入口中,微烫的汤汁在口中爆开,虾肉新鲜嫩滑,好吃的我顿时眯起了双眼。

诲玉在旁盯着那口老板娘盛汤的大锅,锅中熬了两只鸡,正在咕嘟咕嘟翻滚。我无意中看见他喉结微滚,顿时在心中笑出了声,开口道:“诲玉……想吃么?”

他回头,又扫了桌上馄饨一眼。我警惕地把三个碗往怀里搂了搂:“看什么……?这是我的!”又装模作样地劝道:“帝君天生灵体,食人间五谷怕是要使灵体污浊,长此以往,必要费尽心力,去除杂质……”

“……无碍。我同你待了那么长时间,几乎每日都为你疏导体内魔气,要污浊,早便污浊了。”

……简而言之,不差这一碗馄饨。

我哑口无言,只得喊老板娘给诲玉也来了一碗。

雾气升腾之中,诲玉不像个九天之上的神明,倒像是人间翩翩公子,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夹起一个馄饨,端详片刻,宛如正赏玩一件四海之内仅此一件的宝物。

我对于将诲玉拉下神坛,融入人间这件事感到颇为自得,但再自得也比不过面前的小馄饨。在我风卷残云一般吃光最后一碗时,诲玉还在慢慢悠悠,一口一个咀嚼良久,碗中馄饨剩了一小半。

我喊来老板娘结了账,用的是自己的一根头发变成的小块碎银。诲玉在我每动一下的时候都会抬眼看看我,接着再继续之前的动作。我坐在座位上有些无聊,只好将手臂撑在桌子上,盯着诲玉看。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了些不对劲起来。

有一股潮湿的,带着腥气的味道席卷而来,充斥在四周,熙攘的人群滞缓了一瞬,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我不动声色,继续盯着身边人瞧。诲玉帝君在此呢,还能有谁暗害了我去?

诲玉也无甚特别的反应,倒是一旁买馄饨的老板娘笑着道:“二位公子若是再不快些,可就看不见江上的花船与烟火了。”

她额前垂落了几缕发丝,将面容隐隐地挡去了几分。我匆匆一瞥只记得老板娘圆脸弯眼厚唇,可此时再一看去,却见她眼尾微微上挑,似含水意;面颊带着些红晕;包头的布巾被风轻轻一吹便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与诲玉的桌下。

老板娘诶哟一声,弯腰就要来取。

隐隐的香风拂面而来,我垂首,一脚踩到了老板娘探出的,要往诲玉足边摸去的那只手上。

诲玉不知世事,经常随性而为,来找我时并未穿鞋,衣服也松松垮垮,只是要进入人界,我便给他身上加了一层障眼法。不过我法力低微,被寻常妖物参破也是常事,只不过诲玉灵体纯净,周身气息平淡,仿佛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对邪祟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夺舍之选,而对妖物来说却是大补之物。

不怪这只变化了型貌的妖物,直直便冲着诲玉而去。

“公子,你踩到奴家了……”妇人的声音柔媚更甚,她娇娇地侧头,细软的腰肢轻轻一扭,又将另一只手伸过来,要握住我的足踝。

下一刻,她便被一股巨大的气息掀飞了出去,霎时从一个美艳的女子变为一具浑身肿大泛白的尸体,尖锐的啸声自那溃烂的青紫色嘴唇中震出,不过仅仅一瞬便戛然而止。它的身躯未曾落地,就快速干瘪收缩,最后化为了一阵几不可见的青烟,很快便随风逸散而去。

“半妖……”我摇了摇头,“水鬼与海妖的后代?亦或是海妖寄生于水鬼身躯之上?啧啧啧,有违天道的东西,竟然活了这么久,还修炼有成,你这一出手毁它几百年修为,也不怕沾上因果?”

诲玉将最后一个馄饨送入口中,咽下去之后道:“我手上杀业不少,因果也不少。何况是一只浑身黑气的噬人妖物。”他放下粗瓷调羹,似乎是因为这只妖物的不洁而轻轻皱了皱眉。

我忍不住嘴角微弯,本来便是调笑,这问题大概也只有诲玉会认认真真回答我。

方才我们的周身被妖物笼罩上了一层小幻境,此时妖物已死,幻境便破,圆脸的老板娘站在馄饨摊前对来往的客人们大声招呼,间或拾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拭一拭鬓角鼻尖的汗珠。我开口道:“方才那妖说,晚上江边有花船?”

诲玉并未接我的话:“……该走了。”说着便起了身,轻轻一拂大袖,向我伸出了手。

我笑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却用力一拽,诲玉顺势弯身,他依旧紧皱着眉,一副对我说的话很是排斥的样子。

我好奇道:“你知道花船是做什么的?”

他踌躇了半天,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然后又抬起头,双目中带了些委屈的神色:“人界的那些女子……没有修为,你若是想要用双修来提升……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话到最后便越发的理直气壮起来,被我握住的手也不自觉的用力了些。诲玉垂眼看我,神情既可怜又迷茫,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啊……”

我安慰道:“只是去看看而已,这里气息不对,你难道没有察觉出来吗?”

话一出口,我便立刻反应了过来。诲玉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正是早已知道了这地方不对劲,所以才要带我离开。

只是这理由找的实在有些蹩脚,或许还夹杂了一些他自己的私心……

我不松手,诲玉也就任我握着他的手,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间或抬眼扫视周围一圈。他对于我的问题很是心虚,又不知如何撒谎,只能缄默不言。

我于是越发确定,这地方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诲玉作为上古初神,现如今能令他忌惮的事……大概是和我有关的?

我拽着诲玉起身,随便找了个商贩问路,便按照其所指的方向往江畔过去。

入夜之后,四周灯火将街道几乎渲染为白昼,阔大的江面之上,有星星点点的莲灯浮起,宛如地上银河,泛起层层白波。

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等待那只妖所说的花船与烟火。

诲玉立在我身旁有些不安,频频转头看我,又遮掩似的将目光投向尚还平静的江面。

不知何时,周遭开始渐渐升腾起青色的雾气,起初只是在江面浮动,而后便将街道上的人群包裹起来,人人行于雾气之中,隐约之间竟纷纷提上了一盏花灯。

我“咦”了一声,算算日子,人界的上元节似乎还有一段时间,怎么在此时提上了花灯?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诲玉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一瞬了然,方才的那妖布置的是个小幻境,而此时人群往来,虽有喜怒哀乐,眼中却无甚生机,看来是又有邪祟,将这一方天地都笼罩了起来。

“……此时若是要走,还来得及。我们还是……”

耳畔诲玉低沉的声音响起,却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眼前蓦地一花,再定神时,又是一番不同的场景。

江面之上,一座座花船缓缓行来,最前面那一只的船头立着一位身披红纱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腰肢柔软,长发未束,如绸缎一般散落而下,随风而起的红纱与长发缠绕在了一起,更添几分朦胧之色。

周围的人群欢声雷动,议论纷纷,热闹之极。

……只是,我虽目力极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好像,变矮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快回去吧,如若被夫人发现了,小姐又要挨骂了。”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诧异地转头,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身淡绿色的裙衫,正满脸焦急地看着我,似乎正在等我回应。

……???

正当我惊讶之时,就听见我自己——或者说,这具身躯突然开了口:“诶呀,怕什么?好不容易出来看灯,当然要玩够了再回去!”声音娇俏,听起来年岁比那丫头大不了多少。

我:“……”

没想到不过一瞬,我的神魂便被拉入了幻境之中。这幻境的主人还将我和诲玉分开,给我找了个女子附身……当真是拥有大能。

这小姐和丫鬟与我以往看过的人界话本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大晚上的不顾自身安危到处乱跑,一个有心无力劝不住主子于是跟着以身犯险。

说起来,倒像是个不错的故事开局。

花船渐渐驶近,小姐欢呼一声,拎起裙摆就跑了过去,丫鬟在后面边喊边追,一会便淹没在了人群中。

小姐天真烂漫,不觉有他,找了个好位置,与众人一同鼓起掌来。她抬了手我才看见,这位小姐还提着一盏美人灯,灯上共绘三幅画,每一幅都是美人的不同情态,一幅窗前摇扇,一幅月下起舞,还有一幅是美人立在一位将军旁边,二人对视,情意绵绵。

……这小姐有点意思。

我有些无聊,她却一直兴致勃勃,直到花船离开,人群快要散尽,那丫鬟也气喘吁吁地寻来催她归家,还在看着手中的花灯恋恋不舍。

“卖灯的婆婆说,她的灯都是成对卖出,若是遇到提着另一盏相配对的花灯的,就是有缘人,只是我的有缘人,我还没有找到呢……”

这时,她的对面忽而走来了一红衣女子,我仔细看了看,发觉便是船上跳舞的那位。小姐抬头向四周扫了一圈,也发现了那红衣女子。她着实美得逼人。红纱外罩了一层披风,丹凤眼,挺翘玉鼻,小巧朱唇,宛如枝上牡丹正放一般。

小姐看的呆了呆。

反应过来之后,她便快步奔去,不顾丫鬟的劝阻,径直来到红衣女子面前,可等那对含情目看向她之时,她又开始结结巴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噗嗤一笑。

我立刻感到脸上发热——是那位小姐,她怔怔地看着女子脸红。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样就脸红,若像我与诲玉朝夕相处,每天看着他那张脸,该如何自持?

“我呀,我叫妙玉。你叫我玉娘子吧。”

小姐呆呆地点头:“……玉娘子……姐姐。”

妙玉又笑:“你这小丫头,一看就是高官贵族家娇养大的,连这种地方也敢偷着来。”

小姐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她顺着妙玉的话道:“什么地方……?”

妙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眼中突然现出一丝冰冷的恶意来。她缓缓踱步凑近小姐,面皮白的像鬼一般:“当然是……用身子跟男人换银子的地方……”

“什么……?”小姐一时未反应过来,当她仔细将玉娘子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岸边围看花船的男人暧昧的的话语与目光,周遭小姐夫人们快速避过的身影,以及不时向她投来的诧异的视线串联在一起,霎时冲碎了她脑海中的幻象。

“你是……你是……”小姐瞪大双眼看妙玉,好半天才道,“那些脏污人……!”

“哟……”妙玉笑了起来,眼中却黑沉一片,“小姐好一颗玲珑心,看我长得美,就叫我姐姐;听闻我是干那勾当的,便说我是脏污人。什么话都让小姐说去了,我自是哑口无言了。”

“不是……我……”小姐慌乱无措,不知该作何应对。她看看妙玉,又看向那已经驶远,只剩淡淡轮廓的花船,垂着头行了一礼。

“抱歉姐姐……我……我……”小姐我了半天,忽见妙玉上下打量她,将目光定在了她手中的花灯上,便急忙将花灯递上去。

“上元佳节,姐姐如何不点灯?这灯是成双成对的,说不定能助姐姐寻到……良人……我拿着无用,便送于姐姐吧。”

妙玉轻哼一声,道:“你管的真是宽。每日有上千车马在我门前驻足,我还不一定看不看他们一眼呢,用得着自己寻人?”

小姐咬了咬唇:“姐姐说错了。人也分有缘人和无缘人,来寻姐姐的都是些无缘人,自然入不了姐姐的眼。可若是拿着这灯,就能寻到有缘人了。”

我下意识将目光置于花灯之上仔细打量,只是我身处幻境之中,只能看到幻境主人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此时我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盏精美的花灯罢了。

小姐的话音刚一落下,我眼前场景又是一变。天边快速地泛起鱼肚白来,如同水波纹一般层层漫过整个天幕。夜晚霎时变作白昼,街上又开始出现或单独或三两成群的人们。

我的神魂被强行拖入幻境,此时骤然携着阴气归体,令我有些发晕,只能勉强扶住旁边的墙壁,闭眼调息。身体里还没有多少天地之中吸纳来的魔气庇护,就连阴气入体都能影响到我。

忽而,一股熟悉的带着些冰寒的气息自身后出现,诲玉的手抵上了我的后背,属于天生灵体的灵气就要进入我的体内。

“等等!”

我连忙制止,“原先我的身躯未染魔气,你用灵气调息也就罢了,既然我现在引魔气入体,你再用灵气,便会污浊了我的魔气,得不偿失。我休息一会就好。”

诲玉声音冷的像带上了冰碴子:“咱们现在就走。”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让我留在这里?”我回过头去看他,见他面色不好,便空出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碰到就冻得我生疼。

诲玉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将全身气息收敛起来:“没有……就是,危险。”

我笑道:“是么?能让诲玉帝君说危险的地方,我不去探探岂不是可惜。”

诲玉沉声道:“你方才遇见的二位女子,一是千年前的官家小姐,名为谈水轻;另一个是蛇妖,化名方妙玉进入人界,为抢夺小姐的天定姻缘而害死了她。这幻境,是小姐阴魂布下的,我多年前曾进来过一次。”

“哦?”我兴趣更浓,“那这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诲玉道:“……不知。我那时察觉进入幻境……便立刻脱身离开了。”

“既然这样,就去看看吧,我保证,看完就走,绝不多留。这样可行?”

诲玉面上神色不大对劲,我也并未戳破,宽慰似的牵起他的手。

面前景色再度变化。

天光昏暗,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街上的人群纷纷加快步伐,有几个顽童顺着屋檐跑近,一边拍手一边唱着一首歌谣。

……

“朱阁上,朱阁上,朱阁上有月盈窗。”

“月盈窗,月盈窗,有女梳妆泪两行。”

“泪两行,泪两行,川阳城里新嫁娘。”

“新嫁娘,新嫁娘,我有夫婿在南沧。”

“在南沧,在南沧,烟波江上雾茫茫。”

这歌谣仿佛只唱给我一人听一般,孩童跑着越过了我,便缓缓放慢步子,双手垂在身侧,仿佛耄耋老人一般蹒跚。

接着,又有几个人经过,他们身披红绸挡雨,面上死气沉沉,在路过我与诲玉身边时便突然鲜活起来:“城东陈家与南沧谈家大小姐结为姻亲,听说要摆三天流水席……咱们川阳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说的是啊,可这天公不作美,只能披绸缎,却不能打伞……”

“陈老爷忌讳这个……!快走吧,晚了赶不上开席,我还等着看新夫人呢。”

我拽了拽诲玉的手,笑道:“你不是说我们是仙侣吗?成亲时可有这些礼数?”

诲玉怔愣,他看了看那些红色的匆匆而去的背影,犹豫道:“你未曾跟我说过要这些……”

我状似无意地问道:“那都有些什么?”

诲玉转头打量着我的神色:“……你……你那时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

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跟上了那些去往陈家的人。雨丝渐渐连接成串,豆大的雨珠化作天地间的帘幕一般,却独独沾染不上我与诲玉的衣襟。

方才路过的顽童们唱起的那首歌谣,大概能使我猜测出一些谈小姐的怨念。将要出嫁川阳陈家的谈小姐,却有一位夫婿在一江之隔的南沧城。方才诲玉说,方妙玉是为了抢夺谈小姐的天定姻缘而来,难道是她使计要嫁于那位“夫婿”,才将谈小姐推给陈家?

我拉着诲玉,看那群不远不近的红色人影,在雨幕之中宛如一团挥之不散的雾气,远远的拢在街巷之间。身旁的人看似面容端肃,实则正在尝试将五指塞进我的指缝之间,动作缓慢而小心,仿佛这样我便发现不了一般。

远处一座独栋府邸已经渐渐显出轮廓,门前宾客络绎不绝,却无一例外全部身披红绸,无人打伞。我看了诲玉一眼,他立刻停了手上动作,抬头欲盖弥彰地看向前方。

我好笑地拽着他的手晃了晃,与他十指相扣,凑近道:“帝君是想这样么?”

诲玉很诚实地点头:“想。”

我接上他的话:“还想做什么?”

诲玉闻言转头,目光在我面上几度逡巡,最后定在了我的……唇上。

“……这个不行。”

我眼见着诲玉的目光迅速黯淡下去,有点不忍心。

“我还未恢复记忆,这些亲近的事不能与你做。”言毕,又补上一句,“如果真是如你所说,我们确为仙侣,我以后补给你。”

诲玉牵着我的手紧了紧,他垂下头,轻声道:“怎么又是……这个理由。”

我不动声色,暗暗记下这句话。

我们随着来往的宾客踏入陈府,门前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管家,正笑吟吟地收下客人们的礼物,高声唱喏。他在见到我们向陈府而来时便把目光投了过来,行了一礼道:“二位客人看起来很是面生,敢问贵姓啊?”

“我姓陈他姓王。”我随口胡诌了一句,就见管家往我们周身一扫,有些作难的皱起了眉:“陈公子与王公子远道而来,可是为了我家老爷的喜事?不过……”

他暗示似的,向其他宾客手中提着的礼物或礼金看去。

“……”我顿时语塞,这个幻境之中由怨气捏造出来的人物,在向我讨要参加喜事的礼金?

于是,我面上挂起诚恳的笑容来,对老管家道:“抱歉,我们不是为了你家老爷的喜事而来,我们是来白吃白喝的。”

对面的人霎时惊诧地瞪大双目,我眼疾手快地在他额上轻轻一弹,他便浑身一僵,从被我触碰到的地方开始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紧接着便迅速逸散,不知所踪。

我拉着诲玉悠哉悠哉地踏入陈家,在人群中穿梭一阵,再转头看去,与方才形貌相同的老管家又站在了门前,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陈家老爷还在接亲的路上,前院人声嘈杂,我便拉着诲玉绕到了后院去。府中主人在此修建了九曲回廊,亭台楼阁,还引入活水,架起几座小桥,桥下水潺潺,成群的金红锦鲤时而聚合时而四散,水面波纹阵阵,虫鸣鸟语,间或夹杂着些细碎的人声。

我目力与耳力大不如前,只比普通人好上一点,因此起先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渐渐接近一处四面围满层层帐幔的小亭子时,我才察觉到里面似乎有人。

亭子里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朦胧却不失曼妙,正坐在男子的大腿上,双手环绕着男子的脖颈,断断续续的娇媚呻吟;她身下的男人因此动作更加卖力,埋首在她胸前,言语模糊不清。

我脚步一顿,下意识便转头去看诲玉,没成想他也正在看我,目光带着些别样的意味,又落在了我的唇上。我立刻别过了目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等等,男女风月之事,诲玉竟然也懂?

正当我疑惑之时,那厢女子的叫声忽然高亢起来,一声柔媚的“老爷……”顿时入了我的耳朵。

她叫的是陈老爷?

陈老爷大喜之日未去接亲,而是在府中后花园与人苟合?

真有意思。我开始对这桩丈夫与妻子都各怀心思的喜事提起莫大的兴趣来。

只可惜诲玉在我身旁,不能上前去细细观赏,不过相隔帘幕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番妙处。正当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多看两眼时,却忽的感觉到诲玉的手从我手中脱了出去。他皱着眉将我的脸掰正,沉声道:“你看什么?”

“我懂!非礼勿视!”我恍然,于是上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继续津津有味地研究起二人的姿势来。

诲玉似乎在咬牙:“非礼勿视……你捂我的眼睛干什么?”

我无辜地道:“那你自己捂?”

诲玉眼眸黑沉,我警惕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寸寸冷了下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凝结成冰,连忙撤回爪子,乖巧的捂上自己的眼睛。

“……行了吧,我不看。你小气的,都说你是天地初神澄澈如冰,那你怎么知道这种事,难不成也偷偷看过……”

话音未落,我便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到面前蓦然接近的气息。诲玉凑的很近,彼此之间呼吸可闻。我僵在原地未动,他却什么也没做,似乎只是要趁我闭眼,仔细看看我。我有些心惊胆战地感受着诲玉的气息由不带任何温度的冰冷慢慢温热,最后更是拂面而来的滚烫,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唇畔若即若离的柔软,却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

诲玉微微侧了侧头,带着缱绻意味的气息拂过我的耳际:

“……夫君。”

我脑子顿时如同浸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再也无法思考。正当我愣神之际,那边的酣战已至尾声。女子婉转娇吟,男人便将她的名字含在口中,一声一声痴念:

“玉娘……玉娘……”

玉娘?玉娘子?!那不就是想要夺取谈小姐天定姻缘的蛇妖吗?陈老爷要娶谈小姐,方妙玉要嫁给那位“天定姻缘”之人,这两个怎么搞在一起了?

我猛地睁眼,诲玉立在原地,距离不远不近,打眼一扫,我只看见了凌乱银发之下,露出的一点红彤彤的耳垂。

还没等我作出什么反应,前院突然人声鼎沸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我权衡了一下,还是拉起诲玉,步下生风地来到了前院。

只见这里人头涌动,大家压低声音议论纷纷,却都盖不住被人围起来的二位主角。我使了个小法术避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先入眼的是一片大红色,今日的新嫁娘谈水轻着凤冠霞帔,原本轻盈如花的面容,如今浓妆艳抹,眼角上挑,眉峰飞扬,生生杂糅进了一丝邪气。

她手中提着自己的盖头,冷眼看着对面的年轻公子,公子满面悲痛,求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嫁进来?!我们明明都已经定亲了,我说过……我说过那件事,我不在意的,你还在意什么?如果你是被逼的,我现在就带你走!”

哟,这是什么恶俗话本情节。

前院一出大戏,后院一出大戏。今日的陈府真算热闹极了。

谈水轻不为所动,声音冰冷:“那件事?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就是陈老爷为了得到我,明知你我定亲,却强要了我么?女子贞洁最为重要,既然我身子都给了他,自然是要嫁给他的。”

众人哗然,我啧啧称奇,那公子犹不甘心,道:“你说过的,你我本就有缘……那日上元佳节,你有一盏美人灯,而我有一盏将军灯……”

谈小姐的神色终于有一丝动容。

“美人灯我早已转送他人,当时所说,不过是诓你玩的。公子若是真当拿了那一对儿灯便算有缘,那也太过可笑了。”

“可他……他连接亲都不愿前来,你嫁给他……”

这时,陈老爷终于收拾齐整,携着方妙玉自后院赶来。那位公子看见两人的亲密姿态,怒道:“水轻还没嫁进来,你便如此对她!”

方妙玉勾子一般的目光绕着公子转了一圈,轻轻拍了拍身旁的陈老爷。陈老爷身子一抖,本来呆板的脸上突然露出怒色,指着谈水轻道:“好啊!枉我一腔深情待你,奸夫都闹到家门口了!”

谈水轻听闻陈老爷的话,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依旧冰冷,嘴角却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来。她看向方妙玉:“你蛊惑我,折辱我,想要夺了我的身体嫁给谭郎。却不想,我会改了主意,要做此人的夫人。接下来你是不是便要再哄着此人休了我,好让谭郎接我回去,与他再续前缘?”

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直向两边裂去,洁白的牙齿迅速变得尖利,黑红的长舌自口中探出,一边向下淌着粘稠的血液,一边如同疾电一般,洞穿了陈老爷的身体。

“大概你还不知道,我这副适合修炼的极阴之体,已经被我送于厉鬼,付出的代价就是……”

“……要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不过一息之间,那个原本性格纯真的女子已化为周身遍布黑气的厉鬼。她五指一招,那位姓谭的公子便被黑气包裹全身,消失在了原地。看来,这里受她庇护的,只有公子一人。若非进入幻境的是我与诲玉,想要破境而出,只有想方设法附身于那位公子身上,被谈水轻送出去。也只有像诲玉,能够无视这幻境的法则,如过无人之境一般进出。

戏看够了,我虽未发现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好奇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便自然而然的想要牵上诲玉的手,让他带我出去。

却不想,这一牵却牵了个空。

我一惊,转头看去,身旁除了四散而逃的人们之外空无一物,诲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绝不会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皱起眉跟着人群一起后撤,诲玉的气息还在这片天地之中,难道是受到了这方幻境的法则影响,被困在了某处?

突然,面前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我抬头看去,那厉鬼倏然来到了我的面前,黑气丝丝缕缕如同实质,将谈水轻完全包裹了起来,此时正翻涌滚动,自面部缓缓逸散,露出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孔来。

……竟是,诲玉!

他眼眸紧闭,细小的黑色纹路在面上攀爬。我怔在原地,根本无法动作,只能看着厉鬼携着满天黑气直冲我的面门,诲玉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在与我几乎没有距离之时,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眼里一片漆黑,霎时便吸引了我的心魄。尖锐而密集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我来不及反应,那片黑暗便将我裹挟而起,风声呼啸,我却隐隐在其中听出一丝满足的喟叹。

……

我再次醒来时,还未睁眼,便先嗅到了朦胧的,浮在四周空气中的果酒的甜香。我微微一动,鼻尖出传来若有似无的麻痒,仿佛是有谁在故意捉弄我一般。

我睁开了眼,还未看清是谁,便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耳边顿时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我定睛一看,竟是宁眷。她举着一根狗尾巴草,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

“……宁眷?你又来打扰我睡觉。”

我不受控制地开口,听见了熟悉的,属于我的自己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低沉喑哑,刺得我耳朵有些发痒。

“宁眷……?哦,是在叫我。你昨日才为我起的新名字,今日就叫的这么顺口了?”

……昨日,才为她起的新名字?

“我”缓缓起身,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这地方我不算熟悉,可也绝称不上陌生。

这是我最初在诲玉怀里醒来,看到的那个小竹棚。四面无窗,悬挂东海鲛帐;角落里堆着的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几根鱼竿,一个竹篓,看起来都与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你在找诲玉吗?他一大早就进桃林去了,似乎是在摘果子。你们昨晚都干了什么啊?你教诲玉通人事了?”

宁眷果然还是宁眷,一如既往的对我与诲玉的房中事感兴趣。

“我”懒洋洋地回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自己玩去。”说罢就披了件衣服,腰间系带随意一绑,还坦露着大片胸膛,便穿上一双木屐,按宁眷所说,进了桃林去寻人。

我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四周。这里与我在桃溪境看到的有所不同,桃溪是一个有边界的幻境,无法寻到出口,而这里似乎是真实的桃溪,四季轮转,此时仿佛是夏季,正是吃桃子的季节。

“我”进了桃林没多久,便看到了诲玉。他银发未束,也穿着一双同样的木屐,身上不是惯常穿着的白衣,而是随意套了一件黑色的外衫,和“我”的一样松松垮垮。

他站在一棵桃树下,正认认真真地抬头,从簇拥的果实中选出一个成熟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那颗桃子小心的摘了下来,放进脚边的竹篓里。

“我”很是开心的笑了起来,上前去十分自然地将诲玉揽进怀中。

“大早上的,就来摘果子准备酿酒了?”

诲玉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对“我”的动作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即使摘桃子的动作被打断,他也只是抬头看了看桃树,又看了看天色,认真地道:“已经过了正午了,不算早。”

“我”闻言,顿时笑的更开心了些。

……这不似作伪的熟稔,亲密的动作,不分彼此的衣饰,无一不在昭示着,诲玉先前对我所说,我们原是仙侣,这话竟是真的!

我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诲玉和我……这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是两条永不会想交的线,更遑论这两条线,现在已紧紧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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