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12-27 来源:知乎 分类:现代 作者:Leaf.Li 主角:漠冰 闻竹声
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被青梅竹马囚禁了。
醒来时,全身的剧痛夺走了我绝大多数注意力,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人的面容。
我的竹马——漠冰。
我张张嘴试图说话,但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漠冰抚摸着我的头顶,神色温柔又疯狂:“嘘,别说话。”
我想抬手,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双腿也没有知觉。
漠冰似乎看出了我的惊异,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阿竹,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他朝我身下看去,我顺着他的目光,只看见毫无生气的躯体,没有四肢。
漠冰癫狂地笑着,厉声说道:“阿竹,你再也不可能逃走了,也不可能让别人来救你了,你永远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我想说这样怎么能算活着,但我连这个感慨也不必再发了,因为我上方的屋顶忽然压下来,伴随着浓烟和火焰。
我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
这大概就是灵魂的样子吧,我心想。很可气的是我依然没有四肢也没有舌头,就算想恶作剧也很难吓到别人。
眼前有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型生物,大概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看着我啧啧摇头:“真惨,真惨,惨乎哉?惨到家也。”
我额头青筋暴涨,可惜没法打他,只能用眼神抗议:这年头智障都能当地府官员了?
白无常在一册漂浮的竹简上点了半天,惊奇地说道:“咦,这人阳寿未尽。”
黑无常凑过去看:“这玩意儿怎么又出问题了。”
白无常叹了口气收起竹简:“去问问判官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一点点燃起微小的希望。我自然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我有太多遗憾没有了结,太多仇怨无处疏解,满腔爱恨与不甘像一个一个死结,编成网将我和漠冰紧紧缠在一起,永世不得安宁。
地府里一片灰蒙蒙,我跟着黑白无常向前飘,很快见到了一个山羊胡带着官帽的人。
判官捻着山羊胡看着我:“唉呀唉呀,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这可怎么搞呢!”
我翻了个白眼,作为受害者,我到现在还不明所以呢。
判官转了半天笔,说道:“白兄呀,我看只有这个样子了。”
白无常很有礼貌地说道:“请判官赐教。”
判官用笔指了指我:“这个人投胎的时候少了一点运数,以至于在一些细小的做法上出了偏差,最后大幅偏离原本的命轨。现在也不可能给他加回去了,让他重新投一遍胎的话孟婆要杀鬼的,不如就让他回到最开始偏离的时候,让他自己想办法做出正确的选择,争取把命轨掰回来。”
白无常皱起眉头:“这是不是太冒险了,要是他做不出呢?”
判官又开始转笔:“唉呀,那就只好多试几次啦,实在不行,也是没办法的啦,只能去跟生死簿管理司报故障啦。”
我正在内心抗议这个不负责任的提议,黑白无常竟然一起点头。
判官笑着对我说:“你也不要怪我们啦,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后发先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怀疑他平时喜欢看奇怪的话本。
但我已无法发表意见,黑无常推了我一把,我的意识再度模糊。
01
意识清醒过来后,我发现我在一个木头笼子里,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漠冰站在笼子外,努力作出恶狠狠的表情说道:“我把你关起来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世子妃,不许出门,更不许见别人。”
看来这就是命运开始偏离的地方。由死复生,我依然被他囚禁着。
大概我这个人注定要被他囚禁,以心为笼,以爱为锁。
这时漠冰和我都是十岁,他之前说他府中有很好玩的东西,让我去找他,然后他就把我骗进了这个笼子。
前一世,我耐心听他说完话,淡定地拿出一根铁丝,打开了笼子上的锁。
他很震惊:“你为什么能打开!”
我告诉他我师傅曾是天下第一神偷。
他当时哼了一声就跑了,不让我看见他脸上的失落。
这一世,我凝望着他稚嫩的脸,胸中涌上万千思绪,我得到了一个将那张网解开的机会,但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模糊的提示。
一步踏错,又是万丈深渊。
我从笼中向漠冰伸出手,他大方地握住了。
我将他的手贴到脸上,眼泪无声涌出。
他有些慌了神,连声说道:“你,你别哭啊,哪里疼吗?我给你拿糖好不好?”
我沿着手臂将他拉近,隔着笼子紧紧抱住他。
笼子的栅栏隔在我们中间,硌得胸口有些疼。
漠冰挣脱开,说道:“你等等。”
然后他打开锁,也钻进了笼子,再度将我抱住。
那天下午,我们像平常一样玩闹嬉戏。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往常都是漠冰先来找我,或者派人来找我,这次我决定采纳判官的意见,先下手为强。
我到忠亲王府时,漠冰还没吃完早饭,看门人进去通报后,他叼着一只肉包就跑出来了,看到我之后一脸兴奋,拉我进去和他一起吃。
第三天,我还没起床,便被漠冰推醒,他得意地说:“看,我今天又比你早。”
我们从此开始了一场比谁更早到对方家的游戏。
我们很快意识到这个游戏实在很傻,但谁也不愿意停下来,直到有一天三更时,两家的马车在半路上相遇了。
漠冰和我爬出马车门,相对着笑个不停,笑完之后我们决定一起去他家睡。
于是开始了他家睡一天、我家睡一天的日子。
长辈们笑我们真的像一对小夫妻,漠冰总是自豪地一挺胸:“我早就说过,我要娶阿竹的。”
他说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
那时我们都五岁,父亲带我参加宫里的中秋宴,顺便把我介绍给和我同龄的贵族子弟们。
五岁的漠冰第一次见到我时,冲过来就在我脸上咬了一口,用带着奶音的声音说道:“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你。”
周围人哄堂大笑,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宰相公子和忠亲王世子,倒是般配。”
我爹有点尴尬,忠亲王更尴尬,两个三十岁的男人互相赔礼。
我推开漠冰,正色道:“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我们不能成亲。看在你之前不知情,原谅你了,以后不可再犯。”
漠冰显然没在意,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屡屡向我们认识的所有人宣示主权,我一开始还争辩几句,后来便懒得说。
前世的经历证明,漠冰是认真的,而我不反驳其实是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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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漠冰十五岁生日时,我送了他一件特殊的礼物:我将他的名字刺在了心口。
漠冰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地在那一小块皮肤摸了又摸,好半天才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原本打算送你……”
我当然知道,前世我十五岁生日时,漠冰将我的名字刺在了他的心口,我当时没有勇气表示出高兴,只能斥责他不爱惜身体发肤。
我的生日在十月,他的生日是五月,这一次,又是我抢先了。
我微笑着问他:“送我什么?”
漠冰鼓起脸颊:“送你这个……哼,就算这样我也还是要送你,你不许说我学你。”
怎么会呢,这是我学你的。我在心里想。
重来的这一世,我的目光更多地追随在漠冰身上,因而发现了许多前世未曾注意的细节。漠冰记得我的每一点细小的特征,每一丝掩藏的喜怒,他对我比我自己还要了解,倾尽全力想让我对他笑。
他后来固然变得疯狂残忍,可我,一直漠视他的付出的我,该承担多少责任?
漠冰的生日宴会即将开席,老管家在窗外催了好几次,漠冰终于不情愿地起身,认真地拉好我的衣襟,牵着我的手一起去王府花园。
忠亲王世子的生日宴自是十分隆重,许多贵族子弟都来了,各色名贵礼物堆成了山。漠冰一路听老管家念叨参宴人员和礼物名单,神色冷淡,显得有些腻烦。
到了花园,一群子弟簇拥上来,有人笑着打趣:“你们怎么才来,是不是偷偷拆竹声的礼物去了?”
另一个人接着喊道:“就是就是,竹声送了什么好东西,也给我们看看呀!”
漠冰怒中带笑地把他们推开:“滚滚滚,阿竹的礼物怎么能给你们看!”
起哄的声音更大了,镇西侯的公子跳起来说道:“不要小气,看看又不会坏。”
漠冰斜了他一眼:“阿竹把他自己送我了,你说会不会坏。”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声,小侯爷推了我的肩膀一把笑道:“竹声你可以啊,这个礼物还真不能看。”
定国公的次子接着说道:“那二位什么时候成亲,可要喊我们喝喜酒啊。”
我微笑点头:“到时候一定请各位来捧场,来看我和阿冰的大喜之日。”
漠冰猛地咳了一声,我转头望去,他手忙脚乱地把其他人推开,一边说道:“行了行了,快去喝酒,那个胖子!休想趁机占阿竹便宜!”
小侯爷迅速把手从我肩上拿开,嘴里说着:“都是大男人又摸不坏,管这么严小心竹声不要你。”
漠冰往他肩上揍了一拳,小侯爷嬉笑着溜走了。
喝过一轮酒之后,忠亲王带着礼部尚书来到我们这桌,众人赶紧起身,收拾收拾给他们敬酒。一番推让过后,礼部尚书看着漠冰赞到:“世子果然一表人才,知书达礼。”
忠亲王笑道:“哪里哪里,令千金才是才貌双全,不愧为大家闺秀。”
漠冰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忠亲王向漠冰招呼道:“还不快过来见礼。”
漠冰哼了一声,摔下酒杯离席而去。
忠亲王大怒:“这小兔崽子,不识抬举!”
我站起身朝盛怒的忠亲王拱了拱手,便去追漠冰。
循着前世的记忆,我很快在王府一角的紫藤花架下找到了他。
漠冰脸色阴沉地坐在石凳上,一片一片地揪着紫藤花的叶子。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头说道:“阿竹,我不想娶妻。”
我恍惚又看到了从前的他,对从前的我说他不想娶妻,那时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闭了闭眼,问道:“阿冰,你想过离开王府吗?”
漠冰歪了歪头:“离开?”
我说:“离开这里,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你不再是王府世子,我也不是丞相长子,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种一些田地,养一些鸡鸭猪牛,还有两条狗,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
漠冰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自然想,你愿意吗?我们要去私奔?”
我轻轻抱住他说道:“我也愿意。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我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你有多少私房钱?”
漠冰捂住额头笑着说:“你这就开始管我的账了?我也不知,得回去收拾收拾。”
我板着脸点了点头:“不然你出去就变坏可怎么办。”
漠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才不会变坏!不过,阿竹,我觉得你与之前不一样了。”
我疑惑地问:“之前?”
漠冰想了想:“你之前老是教训我,要听父亲和老师的话,要谨言慎行,要修身齐家。我总觉得,你并不在乎我。”
我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在乎的。”
漠冰笑着抱住我跳来跳去:“嗯,我现在感觉到了。”
03
我和漠冰约好三天后的子时在王府后门会合,一起出发。
这天,我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王府后门。
我站在后门旁边的一个角落,满月清辉洒在青石板路上,也洒在王府高耸的围墙上。
我没有等到漠冰。
天亮时,看门人告诉我,漠冰昨晚正要离开时,恰好遇到忠亲王夫妇来找他谈心,他们三人起了争执,漠冰被忠亲王卫队绑起来,忠亲王亲手打了他二十鞭,罚他在祖祠跪着。
看门人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交代了,世子这几日不便见客,公子请回吧。”
我点头,给了他几锭碎银。
忠亲王世子有龙阳之好的消息不胫而走,我自然是头号嫌疑。
爹娘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许异样,我无论去哪里,身后总有人跟着。我索性不再出门,终日在书房待着。
往日的狐朋狗友纷纷避嫌,只有定国公次子刘世敏来看我。
他皱着眉头问道:“竹声,你与漠冰当真是?”
我摇头:“世敏,这不是你能掺和的事。”
刘世敏站起身怒道:“什么叫不是我能掺和的,我们是不是兄弟?我不想看你们误入歧途、身败名裂!”
我看着门外没有说话。前一世,漠冰在我大婚当晚将我劫走,刘世敏是唯一一个找上门来的朋友,漠冰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和一条腿,他却只含着泪劝漠冰及早回头。
刘世敏确实把我们当兄弟,可惜我和漠冰都无法回报。
刘世敏接着说道:“竹声,你只需说是还是不是,你只要说一声,我便去把那些造谣的人头拧下来。”
我站起身将他按到座位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世敏,我只是不想你惹祸上身,你若真想帮我和漠冰,便替我做一件事。”
刘世敏依然皱着眉,不情愿地点头说道:“你只管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了笑:“也不是多难的事,替我找一处宅院,越僻静越好,最好是方圆十里没有人烟的。我和漠冰近日将有大难临头,需要避一避。”
刘世敏道:“找房子自是没问题,只是什么大难连你们二人都没办法?”
我直起身叹道:“世敏,以后有机会我会与你详说,现下我只能说,我们都只是凡人,无力与天命对抗。另外,此事不可告知你我之外的第三人,你可明白?”
刘世敏脸上犹疑之色不减,但也没再追问。
04
爹娘给我拿了许多女子的画像来,说是托媒人收集的,让我挑挑看。
我仔细比较了一番,选出其中一幅。
我爹看了看,便转给我娘,我娘倒是高兴起来:“吾儿眼光不错,这姑娘一看就旺夫,也好生养。”
我淡然一笑:“母亲喜欢便好。”
下午刘世敏又来,说漠冰向他爹服了软,表示自己似乎被邪祟上了身,时常胡言乱语,因而要上静禅寺清修一阵。
刘世敏拍着大腿说道:“那日你说天命难违,我还道你被哪个江湖骗子给骗了,如今漠冰也这么说,难道你们真遇上了什么事?”
我沉吟道:“确实是遇上了极其重大的事。那日我托你找的宅子有消息了吗?”
刘世敏笑道:“说来也巧,那日我回去之后便想起来,我家就有一套现成的宅子,就是地方有些偏远,在陈州。”
我拊掌说道:“越偏僻越好,这宅子多少钱?”
刘世敏挥了挥手:“小地方的破房子不值钱,送你了,这是地契。”
我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笑道:“世敏,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刘世敏颇为不好意思地挠头:“嗨,一套不住了的破房子而已。你们若是还有什么难处,千万要与我说啊。”
我郑重地点头。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终于又见到了漠冰。
由于“邪祟附身”的解释,再加上我爹娘正张罗着替我订婚,“龙阳”的嫌疑似乎洗清了不少,狐朋狗友们又纷纷围着他笑问他带了什么礼物。
漠冰神色平静,轻笑着说道:“我的礼物已经交给阿竹了。”说话间,他手指轻扣着心口。
我心头一震,恨不得立刻将他拉进房间,好好看看那块刻着我名字的地方。
什么邪祟附身,不存在的,漠冰本人就是最大的邪祟。
我推开人群走到他身边,将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笑道:“这段时间吃素没把你吃傻吧?快好好补补。”
漠冰将鸡腿拿出,正要说话,我接着说道:“待会带你去看我养的狗。”
漠冰笑了笑,又把鸡腿叼进嘴里,被人群簇拥着去了酒桌上。
我养的狗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两条土狗,一公一母,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混进狗群里都找不出来,优点是极其聪明,很多命令一学就会。
镇西侯家有一片很大的练武场地,我便时常带着两条狗去他家,让小侯爷教我训狗。
小侯爷身材高大壮硕,体型圆润,绰号是胖子,他最大的优势是非常了解各种动物的习性及如何驯养,他也很喜欢动物,家里简直像是开了一个动物展览园。正因此,他家是我们常用的聚会地点之一。
我和漠冰时常在他家碰上,便也是很正常的了。
漠冰现在言行举止稳重了许多,也不再天天贴着我。
小侯爷经常滔滔不绝地给我们安利他养过的狗、马、信鸽甚至兔子,受他影响,漠冰从他手里挑了两只狗。
其中一只迅速和我养的母狗混到了一起。
我痛心疾首:“我原本想让它们配对的。”
漠冰不以为然地回答:“把我另外那只给你的公狗不就行了。”
小侯爷露出鄙视的表情:“你这个外行,你挑的那两只都是公狗。”
我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05
我订婚那天,母狗生下了一窝小狗,我从中挑了一公一母两只,准备送给漠冰。
正要出门,却见漠冰已经到了。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前世漠冰没来。
漠冰直直地看着我,他今天穿着很低调的淡青色长袍,眼底却似有两团火焰。
我把软乎乎的两只小狗递给他,轻声说道:“把它们养大。”
漠冰接过小狗,借着它们的掩护,在我掌心狠狠挠了一下,又疼又痒。
我在心底笑了笑,漠冰在抗议,但方式比前世柔和多了,那时他直接杀了我的狗,把腌好的狗肉和狗皮送来当贺礼,还在我书房留了张纸条说要毁掉我在乎的东西。
这一次,他送的贺礼看着很轻薄,绝对不是某种动物的尸块之类。
我仔细看漠冰的神色,确认他已经发现了小狗怀里藏着的纸条,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子夜时分,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我借口去散散步消化一下,来到了府里的小花园。
漠冰已经等在了那里。
今晚又是满月,银色的月光洒在漠冰身上,看起来像一尊精美的琉璃雕塑。
我将刘世敏给我的地契递给了他。
漠冰接过后扫了一眼说道:“嗯?你已经拆开了?不对……这是哪来的?”
我愣了愣,从怀里拿出漠冰的贺礼,拆开一看,竟然也是地契。
我借着月光细细看下去,这栋房子在随州,面积不大,形状方正。
我想起前世我被他劫走之后,也是到了随州,那个小院的样子此时已经有些模糊。
但那应是我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情,漠冰为这一刻准备了多久?
我和漠冰相视半晌,努力压抑笑意,漠冰又恢复了他神采飞扬的模样,低声说道:“阿竹,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竟然还记得……”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从未忘记过,待这一窝小狗长大,我们带上它们一起去可好?”
漠冰问道:“去哪边?你喜欢陈州吗?”
我想了想:“我想先在陈州住一年,再在随州住一年。”
漠冰连连点头,接着说道:“我把我的私房钱都换成金条打包好了,一共三盒,还有一些玉石珠宝之类,就是我的那些刀剑个头都太大,带不走。”
我听着他的话,心内一片柔软,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漠冰一愣,然后反过来飞快地在我脸上亲了好几口。
我感觉脸上又湿又滑,一边笑一边说:“我也有许多字画带不走,不过我们养不了护卫,这些东西带着也容易丢。”
漠冰把脸埋在我颈侧,深吸一口气说道:“无妨,有你就好了。”
订婚之后,爹娘对我的看管便松了些,也不急着成婚。
我便每日专注养狗、跟小侯爷学训狗、跟园丁学种花。
爹说过几次我不务正业,但见我屡教不改,便也随我去了。他自己事务繁忙,并没有多少心思管我。
这天下午,我蹲在地上观察花园里不同土壤的配比,三个月大的小狗在我脚边打滚。
闻松涛——我的亲生弟弟——走到我身边蹲下,问我在看什么。
我反问他知不知道怎么种地。
闻松涛笑道:“你可别挤兑我了,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严肃地说:“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依我看,种地也不比治国容易多少。不同的作物适配不同的土壤、不同的肥水比,同一种作物,在不同阶段所需的照料也不同,需得精心调理,无论日晒雨淋,都要时刻关注植株状况,才有可能取得好收成。但即便人力做到了极致,还是有可能遇到水旱蝗之类的天灾,在这些灾难面前,人能挽回的微乎其微。好不容易有了收成,还要被重重课税,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最后能吃到嘴里的没多少。民生多艰,由此可见一斑。”
闻松涛一脸疑惑:“哥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些话从你嘴里出来,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呢。”
我绷不住笑了,站起身活动一下酸麻的四肢,对他说道:“我其实是想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闻松涛跟着蹦起来,伸着懒腰说:“这倒像你了,但是哥,我还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我心想当然不一样,不然我怎么把漠冰带回来。
我抓掉叶子上的一只毛毛虫,说道:“我可能是,看得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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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漠冰19岁生日时,我和他约好七月底出发去随州。
出发前,我找到刘世敏,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答应五年内不透露陈州那所宅子的信息,也不来找我们。
上一世我死之时还不满24岁,五年时间应该足够看出结果。
小狗们病死了两只,其余两只都已成年,且听得懂大多数命令。
出发前一日,漠冰以到城外打猎为由,借走了我手头的四只狗,将它们先行带到城外。
到了晚上,我背上包裹,悄悄溜出城,赶往约好的地点。
那个地方颇为偏僻,我只能靠双脚走过去,走到后来,每一步都无比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肺上划了一刀。
我不由想起上一世的漠冰,他总是那么疯狂执着的样子,不知是否也曾像我现在这样,步履维艰却依然要挣扎前行。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漠冰远远地就跑过来扶住我,接过我背上的包裹,将我搀扶上马车,然后驾着车向随州方向驶去。
我瘫倒在车厢里,摸着身边一群狗的脑袋,心中忽然觉得无比安宁。
幸好这次没错过漠冰。
我和漠冰都换上了马车夫常见的装束,在脸上贴上伪装,轮流驾车,尽量避开人群,一路到了随州。
那座小院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一个仓库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院里可以种些蔬菜瓜果之类,不过并没有地方种主食。
院子坐落在一片树林里,树林中物产丰富,不用愁狗子们没地方玩耍。
我和漠冰在院中搭了一个很大的狗舍。
漠冰围着小院转了一圈,笑道:“这下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你真的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问道:“你是家中独子,不会担心你父母吗?”
漠冰的神色黯淡了一些,这出乎我的意料,前世我也曾对他提到父母,他只是冷漠地说那些人与我们无关。
此时漠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树林,低声说道:“他们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我只能如此。”
漠冰身上疯狂的部分越来越少,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青年男子。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早知如此,我们前世何必走那么多弯路?
我曾努力活在父母的期望中,活在世人的眼光下,活在一切伦理纲常限定的范围里,唯独没有考虑过活在自己的内心,最后我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我的爱人。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双方对等付出的感情是多么幸福,能治愈一切创伤。
我从背后抱住漠冰,一群狗子叼着各自的猎物向我们跑来,夕阳照在树林上,美得不真实。漠冰在我脸上蹭了蹭,深吸了口气,笑道:“如此真好。”
我点头,我确实想象不出怎样才能更好。
我和漠冰将这座小院翻修加固了一遍,在院墙下种了一些常见的野花,院中用树篱圈出几块菜地,又搭了一个架子种上爬藤类的瓜果。
更令我们惊喜的是,树林中有一个水塘,里面水流清澈,有许多又肥又大的鱼虾蟹之类。
这个院子越来越像一个世外桃源。
转眼一年过去了,前世的这个时候,我正在筹备婚礼,漠冰大概在筹备绑架案。现在,我们在商量剥下来的动物皮毛是挂到窗户上还是做成衣服,晚上吃辣子兔丁还是果木烤兔。
按原来的规划,我们此时应该去陈州,但我们都舍不得这个美丽舒适的小院,于是出行计划搁置了。
这一年里,我们的小院没有来过一个外人,漠冰对此非常满意。两只母狗又生了两窝小狗,成活了六只,原先的狗舍变得有些拥挤,于是我和漠冰干脆砍来一些树木,在院旁搭了一个不亚于我们的书房的巨大狗舍。
又过了半年之后,刘世敏来访。
我真是相当佩服他找人的能力,我们藏在这样的犄角旮旯里都能被他找到,不过还好他是孤身一人来的。
刘世敏来时刚刚下过一场雪,院里院外的几株梅花正在盛放,他站在院门口迟疑了好一阵。
漠冰听到犬吠声,抬头看见刘世敏,神色阴沉地问道:“你来做什么,带了多少人?”
刘世敏摇头:“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就我一人。”
我拎着一只刚剥好皮的鹿腿拦在两人中间说道:“进来坐会,吃顿饭吧,尝尝我们的手艺。”
刘世敏缓步踏进来,好奇地看我们的菜地、树篱和狗舍,还有一群冲他汪汪叫的狗子,他惊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我点头笑道:“我们这手艺,去你府上当个园丁够不够?”
刘世敏哈哈一笑:“这我可请不起,小庙坐不下你们两位大神。”
漠冰在我身后哼了一声,不满地踢我的脚后跟。
我让刘世敏在堂屋坐下,给他拿了一壶茶和一个杯子,便拉漠冰去厨房。
漠冰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把他赶走?”
我反问道:“你不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吗?”
漠冰顿了顿,又鼓起脸颊说道:“那你也不准对他笑。”
我摸摸他的头笑道:“好,我只对你笑。”
刘世敏果然跟我们说了很多京城的事。忠亲王世子和丞相长子同时失踪,两家人都找疯了,只有他和小侯爷若无其事,不停安抚双方家长。闻松涛曾含蓄地向他们二人打听过我们的下落,但没有得到回答。我们出走半年之后,两家家长似乎都冷静下来,据说忠亲王又纳了几房小妾,闻松涛则被我爹送到翰林院天天闭门读书。
我和漠冰唏嘘一阵,感觉安心了些许。
刘世敏离开时,给我们留下了一只信鸽,说是有事可以联系他。
07
三年之后,我们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忠亲王被人告发谋反。
我看向漠冰,却发现他也是一脸懵逼,很明显并不知情。
前世他在劫走我之前,在忠亲王府地窖里留下了一个装着龙袍的箱子,后来在被王府卫队追得十分紧迫时,他便飞书给东厂告发他父亲谋反,给整个忠亲王府带来灭顶之灾。漠冰跟我说这件事时神色平静得让我恐惧不已,我试图逃出去向人报信,但被漠冰发现了,之后便是噩梦般的死亡。
现在,既然漠冰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忠亲王还是会遭遇横祸?
我忽然想起,判官只说了我的命数有误,并没有说其他人。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泛起。
漠冰陷入巨大的担忧和悲伤中,和前世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决定回到京城找出诬陷他父亲的人。
临行前,我们发信通知了刘世敏和闻松涛,我还把前世漠冰的作案细节都写了进去,提醒他们从这些地方找线索。然后我们从那一大群狗里挑出两只最聪明强壮的带走,剩下的留着看家。
回去的旅程不必避着人,但也没有了游玩的心情,我们日夜兼程,只用了十几天时间就回到了京城。
我们刚到城门口,便被卫兵引到了一处僻静的小楼,刘世敏、闻松涛和小侯爷正在那里等我们。
闻松涛一见面便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我,哭着说道:“哥你这个混蛋,跟人跑了都不告诉我,我是不是你弟弟!”
小侯爷也在锤漠冰:“你们两个太不够意思了,都不给我留个信,亏我送了你两条好狗!”
短暂的叙旧之后,我们开始商量如何应对。
基于我之前信中写的线索,刘世敏和闻松涛已经锁定了嫌疑人,这其中有一个狗血满盆的故事。
忠亲王纳的几房小妾中,有一人曾有个青梅竹马,正是礼部尚书的女婿。这位女婿出身贫寒但志向高远,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进士。漠冰上静禅寺后,他便想办法认识了礼部尚书的长女,顺利入赘,之后官拜户部主事,在朝中跟礼部尚书一唱一和地与忠亲王对着来。后来忠亲王纳了那个小妾,但她一直无所出,这位主事大人便找到了她,两人余情未了,给忠亲王戴了顶绿帽子。为了避免忠亲王报复,同时也出于政治斗争,两人策划了一出谋反戏码。
漠冰听完刘世敏的讲述,神色轻松了一些,问道:“这两人现在在哪?”
闻松涛回答:“畏罪潜逃了。小侯爷的狗只能追踪到西门口,后面气味太纷乱,找不到了。”
我看向刘世敏:“要说找人,你不是最擅长的吗?”
刘世敏点头:“我昨日已托城郊驻扎的兄弟们帮忙了,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对狗男女找出来。”
这样看来,其实没有我和漠冰什么事,不过,能回来看到几个好朋友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收获。
小侯爷叫人拿来了酒菜:“我们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说没意思的了,先喝酒吧!竹声,你们那两条狗给我看看。”他从方才说话时就一直盯着我们带来的两条狗,显然手痒多时了。
我把两只狗推到他那边,继续和刘世敏、闻松涛说些家常,漠冰上去和小侯爷一起撸狗,他们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共同话题。
我用余光注意漠冰,他神色间虽然还有几分担忧,却已可以自如地和小侯爷开玩笑,仿佛回到了十五岁时的模样。
我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漠冰,还是我。
我们到的第三天,城外驻扎的京畿卫队找到了那两人,他们颤抖得像雪地里的老鼠,承认了自己的诬告。
忠亲王被从软禁中放出来,再度见到漠冰时,他一声长叹,仿佛瞬间又衰老了几分。父子俩相对沉默了很久,忠亲王才交代了漠冰几句话,让他时常回家看看。
我站在远处看他们,像极了我昨天和我爹见面时的样子。
忠亲王和丞相,他们身上有沉重的担子,有众多世人的目光,有家族的期望,我们和他们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就是双方默认的最佳结局。
回到随州的第一晚,我梦见判官捻着他的山羊胡子对我说:“哎呀,我就说你这个年轻人很聪明嘛,一点就透,一次性就把命轨掰回来啦,好啦,我不用去找生死簿管理司啦,谢谢你啦!”说罢拱了拱手便消失了。
我从梦中惊醒,看了看漠冰,他睡得正香,神色宁静,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也安心地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