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梦间

精彩段落

阿楚见到阮碧珠是在一个夜半。

灯烛尽熄的时候,万籁俱寂。阿楚合衣躺在外间的榻上,她闭着眼睛,听见了窗外传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地踏过了檐下的枯枝败叶,细碎的响动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其实算不上非常明显,仿佛野猫夜行,轻巧而谨慎,寻常人或许并不会注意,只是阿楚耳力极好,她很轻易地就听见了。

莫不是折花郎君来了?阿楚心想。

但阿楚静静地听了片刻,又推翻了推测。不对的,来人的气息和步伐时轻时重,显然功力非常低微,而且明显是并不擅长行这夜行之事。若是那折花郎君功力如此不济,怎么可能肆掠如此之久?

片刻之后,那细碎的脚步声音临近了窗前,阿楚在黑暗之中睁开双眼,正值望日,明月皎然,有月光如流水自纱窗流泻进来,在地面上聚成一段银白的河流。然后纱窗上映出来一个细瘦的影子,如一把刀,将流水般的月色截断。

阿楚没有动,任由那扇窗被轻轻推开,一片剪影自窗外轻巧地落进了窗内,如云一般朝阿楚的方向移来。然后一道似乎比月光还要明亮的银光自黑暗之中闪过,直直地朝阿楚坠落了下来。

阿楚只往旁边微微一侧身,那银光没入榻上的被褥之中。

是一把匕首。

待那抹剪影再有动作之前,阿楚伸手迅速地擒住了来人想要拔出匕首再行动手的那只手,将来人半压在身下,一只细瘦的、仿佛稍稍一用力便可以轻易折断的手腕被阿楚握在了手中。黑暗之中阿楚能听到对方凌乱而仓促的呼吸声,显然并不是个擅长行这种刺杀之事的人。

瞬息之间,阿楚又听见身后细微的风声,她听声辨位,在那微风吹拂到后颈皮肤的一刻,只一伸手,便又捉住来人的另一只手腕,稍一用力便令来人因为疼痛松了手,那人手中的东西飞了出去掉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阿楚看见一枚簪子坠落在月色下。或许是阿楚太用力了,她听见身下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柔弱的呻吟。阿楚并不想惊动里间的人,一手压住了身下的两只手腕,一手捂住了身下人的口防止其出声。

身下的人双手都已经阿楚被制住,但依旧还在挣扎,双腿用力踢动着,似乎想要将阿楚掀翻。但阿楚只用很轻的力量便轻易能够止住其所有的动作。因为距离过近,在这人的挣扎间,阿楚清晰地感受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柔软的胸膛和一点清甜的香气。

来人是一名女子。

大概是阿楚制服这夜间来客的响动终究是有些稍大了一些,屋子里间有人起身,片刻之后烛光自里间映照出一片暖光,随着传来了一名女子温柔细软的声音:“阿楚姑娘,请问是否是……”

阿楚微微扬声回应道:“并无大碍,是只狸奴罢了,林小姐请继续歇息吧。”

里间静了片刻,像是听了阿楚的话。但是片刻随着烛火的摇动,里间的门被打开,一名披着外袍的少女走了出来。她样貌温婉秀丽,烛光之中如月下芙蓉,因为是夜间醒来,她长发未束,如墨如云地披散在肩头,一只葱白的手潦草地拢住衣领,徐徐从里间踏出来。即便是这样懈怠的装扮,行止间仍然显出一种霞姿月韵般的姱容修态来。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质,大凡寻常人见一眼便再不会忘了。

正是本地远近闻名的美人、高门世家林家的千金,林慧义。

林慧义举着烛台走近,灯烛照耀之下,显出一名少女瘦弱的身形。少女被阿楚扭着手腕压在身下,阿楚看见林慧义出来,稍微松了手要站起来,那少女也随着起来,立时拔出插在榻上的刀便又举了起来朝阿楚刺去,阿楚甚至没有看一眼那把直直冲着自己来的刀,便伸出手迅速点了少女的穴道将她定住。

然后少女便再也不能动弹了,维持着举着刀的动作跪坐在榻上。

林慧义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情有点疑惑:“这是怎么了?”

阿楚看着已经被自己定住的少女,说:“我也不清楚,似乎并不是冲着林小姐来的。”

已经被阿楚定住的少女一身粗布的衣裙,用红绳缠着两条辫子,因为和阿楚的缠斗,早已经衣衫凌乱,辫发松散,幽暗的烛火映照出一张娇俏动人的面孔,虽然方桃譬李般的容貌已经能瞧出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但她至多只二八年纪,看起来还如早春的柔枝嫩叶,没有染上金风秋实的成熟,略圆润的脸庞透着一点娇憨的意味,因为愤怒而瞪得圆圆的眼睛显出一种清灵而天真的气息。

然后少女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我要杀了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的是阿楚。她眼神凶狠而怨毒,像是一只就算是已经被猎人的绳索套牢,依旧还要张牙舞爪地用并不锋利的牙齿咬下猎人一块肉的小兽。

听闻她的话,阿楚的神情并未有什么波动,她只是看着少女,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是因为我而来的,”阿楚说,“林小姐,很抱歉惊扰了你,这件事我会与妙娘子讲一下,看是否需要少一点佣金以赔罪,如有必要,我会同府上请罪的。”阿楚向林慧义道歉。

林慧义摇了摇头,说:“无碍,反正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倒是阿楚姑娘受惊了才是。”她看了一眼这少女,觉得很是眼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这位姑娘穿得好像是我们府上丫鬟的衣饰……”她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索,“我认得这位姑娘,她似乎是我阿弟院中新买来的丫鬟,我之前见过一次,似乎是姓阮?是叫阮……阮碧珠吧?”最后一句话她询问般地看着少女,而少女并未否认。

林慧义又接着问:“不知道阮姑娘与阿楚姑娘有什么仇怨?竟想要杀人?”

林府的三公子、林慧义的弟弟林慧海向来喜好寻花问柳,沉湎美色,才十六年纪,已经在房中养了好些侍妾,时常闹得后院很是不安宁。她只晓得近日林慧海又新买了个漂亮的丫鬟,他房中一名正得宠的侍妾便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大一通,连林夫人也惊动了。于是林夫人雷厉风行地罚林慧海去跪了祠堂,让侍妾禁足,将那个新买来的丫鬟关到了柴房,是以林慧义也略知一二,她见过那丫鬟两次,于是便觉察到那名丫鬟正是眼前叫做阮碧珠的少女。

可这引得林慧海侍妾醋海翻波的少女现下本应当是被关在柴房的,却不想出现在了此处,还要刺杀阿楚,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

如此看来,这阮碧珠大约是知道阿楚近日在林府,恐怕是有意通过林慧海进入府中的。自己这个弟弟林慧义是知道的,说好听点叫风流多情,说难听点叫荒淫好色,阮碧珠却忍受林慧海也要进入林府来刺杀阿楚,只怕是这仇怨非同寻常。

林慧义不禁看了一眼阿楚,阿楚依旧是冷淡而平静的神情。她略有些好奇这个贯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女子能与人结什么仇。

阮碧珠死死盯着阿楚,看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恨恨说道:“我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冷笑着看阿楚,“这仇我日日夜夜都记得,令我不得安枕,却只怕是你从未放在心上。”阮碧珠又继续说:“只可惜我失了手,没能够杀了你,你杀了我吧。”她闭上眼睛,仿佛心如死灰,仰起来的修长的脖颈,仿佛是引颈受戮,“娘亲,是女儿太没用了,不能为你报仇了。”

阿楚说:“我不杀人。”

阮碧珠猛然睁开眼,神情讥诮,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你不杀人?”她笑出了声,少女清亮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瘆人,“一个杀手居然说自己不杀人?”

林慧义猛然看向阿楚,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阮碧珠的话仿佛是一道惊天霹雳。林慧义是个久在深闺的闺阁女子,杀手这个词语于她来说只是话本里的故事,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些日子在她身边如影随形的女子有这样的隐秘,震惊与好奇大过了原本应该有的畏惧或是恐慌。她看见阿楚那张素净的面庞上显出来一分林慧义所未曾见过的深沉的苦痛与哀愁,那双清冷的眼眸垂下,仿佛是不敢注视阮碧珠,好一会儿,阿楚才抬起头来,看着阮碧珠,开口问道:“你认识我?”

阮碧珠冷笑:“我于你来说,大概不过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怎有幸认得你。我不认识你,我若是认识你,就不会这么久才找到你了。”

“我寻了你三年,”阮碧珠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浓烈的、极端的怨憎来,“悲楚客。”

“悲楚客,你可还记得,建平四年八月十五日,幽州阮府的十三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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