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新历2098年的秋天，谢游之终于从一场耗费心力的苦难中脱身。

关于这场苦难，谢游之不想再多提及。不论如何，在三十六岁，他总算是自颓废的漩涡里抽离。

窗外阳光正好，谢游之放下手里的信，决定出去散散心。

作为生活助理的弗兰特想要陪同，但被他拒绝了。

“不要担心，我能应付这一切。”

他微笑地告诉弗兰特。

“如果你坚持的话，谢先生。”

弗兰特重新捡起长剪。

他修建着屋外的花圃，长袖挽到大臂，露出过于饱满的肌肉。

他是一个强壮的beta，是被谢游之资助的无数人之一。两年前由于beta的身份无法在军队升迁而被迫退役后，他一直充当着谢游之的生活助手。

谢游之搭乘上悬浮列车，他准备去市中心的西街逛一逛。

那里是一片老城区，原本是为了安置低收入者儿建造。随着上个世纪大批工厂迁移到首都旁的次等星，老城区也就改造成了休闲娱乐的地方。很多不错的咖啡厅与茶楼都建在那儿。

谢游之就喜欢空气中久经萃取后咖啡豆与茶的香气。

从车上下来，谢游之操纵着轮椅，在西街稍显狭窄的步道里行驶。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精通轮椅的使用。现在，他可以轻松自如的操控这个智能的伙伴穿梭一条又一条弯弯窄窄的小巷，而不让自己碰到一点儿灰。

他最心仪的咖啡馆就在不远处。

谢游之滚动着轮椅，随后一面白墙出现在他的眼前，一瞬间，猛烈的白光令谢游之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心神。白墙反射的眩光是如此强烈，如同天国裂开了一道口子，漏出了带着福音的光，令人发晕。

待完全适应了这样的亮度后，谢游之再次看向那堵白墙。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再看过去，就跟冥冥之中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似的。

街道上桦树的叶影正在墙面摇曳，墙壁的缝隙里爬山虎细细的藤蔓蜿蜒曲折，层层叠叠的绿叶下，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omega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墙边。

斑驳的树影和细碎的光在那个omega的脸庞上起伏，他含着一根烟，咬着烟嘴，却未点燃。

一些黑色的长发从他的耳后垂下，没入风衣的前襟。他漫不经心地注视墙缝里冒出的一株冬青，不知道正思考些什么。

他是一个年轻的omega，只肖看一眼就能确认。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beta和alpha拥有这样燃烧理智的相貌。

谢游之看见有好几个alpha围住了他，他们鼓起勇气上前，拿着打火机想帮他点燃香烟，但都被拒绝。在他扭头和搭讪者交谈时，谢游之注意到他左眼角下的泪痣。

在没有盯住那颗泪痣前，谢游之和无数稍有涵养的人一样，只是在心中赞叹这的确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omega，像是一个对着艺术品发出朴素赞美的欣赏者。

可当那个淡淡的泪痣映入他的眼帘，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击中。

他曾经在哪儿见过？而且见过无数次。

一些破碎的、失真的记忆图像在谢游之的脑海里快速闪现，那似乎与他十几岁的青春期相关。他企图捕捉它们，可惜无果。

谢游之揉揉太阳穴，让脑海中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消失个干净。

他大概是颓废太久了，以至于心绪不宁。

谢游之推着轮椅，正打算离开。

而就在这时，那个墙下的omega却抬起头，望向了谢游之。

穿过一个又一个高大的alpha，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屏障，他漆黑的眼如一柄利箭，划破时间和空间，直勾勾地对上了谢游之的蓝眼睛。

谢游之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微笑。

当和这个omega对视，直面他的脸庞，哪怕相隔甚远，谢游之也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这个omega的皮肉中绽放的一种难以描述、难以抵抗的魔性的美丽。

恍若饱满成熟到流出汁水的桃，横溢着死亡前最后的诱人甜腻。

这份美丽在他对谢游之笑时越发浓郁。

万众瞩目下，他走向了谢游之。

“你的蓝眼睛真漂亮。”

谢游之听见他说。

太久没听到这种类似于调情的话，谢游之愣了一下。

“谢谢？”谢游之眨眨眼睛，“以前也有很多人夸我的眼睛好看。”

“或许你想摆脱他们？”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墙角下虎视眈眈的alpha们，邀请身边的少年，“我能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吗？”

谢游之坐在轮椅上，没有其他任何alpha那样高大，穿着老派的西装，里面是格子毛衣和衬衫，整个人温和到让人无法感到任何攻击性。

少年又笑了起来，他的黑发随着他的笑抖动。谢游之观察到，每当他笑时，那颗泪痣总是分外灵动。

少年点头说好啊。

就这样，谢游之认识了这个叫复生的少年。

他告诉谢游之他的家乡在一颗名叫馥郁之星的边缘三等星球，那颗星球上总是阴云密布，有下不完的雨。偶尔晴朗，也只能从那些高大的馥郁树的间隙里感受阳光。这大概也正是复生肌肤白皙的理由。

谢游之知道这颗星球。他去年才取得植物草药学的最高学位。馥郁木有独特的香气，是安抚神经、治愈失眠的好药材。

谢游之也知道复生在骗他。他并不来自馥郁之星——

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游之也不清楚，但他就是知道。

他对面前这个少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能轻易地发觉他话语里的谎言与真话。

“我想在首都星找人结婚。”

复生说。

这是真话。

谢游之想。

“你看起来很年轻。”谢游之说。

很少有这么年轻的omega会想要结婚。除非是被白塔抚养的omega。

“当然啰，”复生对谢游之说的年轻露出了一个笑，“我才二十岁，才成年不久。”

随后，他给出了结婚的理由，“我想留在首都星，这里比馥郁星大多了，有充足的阳光，高大的建筑，漂亮的宝石……我身无分文，再下个月前我还没找到和我结婚的人，我就得被迫遣返回馥郁之星了。我想留在这儿。”

他用手指绕着自己黑色的长发，把那缕直发绕成一个卷。

这个理由成立。

结婚的确是迁入首都星的手段之一。

“没有人想和我结婚。”

接着，复生很苦恼地用手托住脸颊上的软肉。

谢游之轻声问他为什么。

“他们只想我做他们的情人，”复生回答，“他们知道我一定会水性杨花，他们知道有无数人会着迷于我。他们在意妻子的贞洁，但不在意情人是否只有他们。”

谢游之现在有点儿同情面前这个孩子了。

从过去到现在，alpha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始终热衷于在妻子身上建立尊严，在情人身上体现雄风。

“更何况我童年时腺体受损了，我根本就无法被任何alpha标记，不管是短暂标记还是永久标记。他们就更不愿意和我结婚了。”复生嘟囔着说。

谢游之闻言，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他哭笑不得地发现，他是失去标记能力的alpha，复生是无法被标记的omega，而现在他们正坐在一起喝同一款豆子磨的咖啡……

这简直太巧了，不是吗？

或许这就是他对复生充满不可名状的熟悉感的原因？

谢游之在心里戏谑道。

谢游之抿了一口咖啡，他看向小桌对面正苦恼烦闷的复生，复生正一手撑在额头上，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的脸颊尖尖上，如攀缘怒放的花。

“他们都太蠢了，”复生噘起嘴和谢游之说，“真讨厌！”

谢游之忍俊不禁。

然而，复生的下一句话就让谢游之险些被嘴里的咖啡呛到。

“我喜欢你的蓝眼睛。要是我留在首都星，我想做你的情人。”

复生说，他望向谢游之。

这样大胆的话打得谢游之措手不及。

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开放到这种程度了吗？

谢游之开始怀疑自己在庄园里休养的这两年里，是不是已经和时代脱轨了。

“你有别的情人了？”复生见谢游之久久没有回应，皱了皱眉。

那当然没有。

谢游之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复生双手相搭，撑在自己的下巴处，他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和谢游之说， “那你别喜欢他了，喜欢我吧。”

他用理所应当的姿态要求所有人都喜爱他。

“要是我已经结婚了呢，孩子？”

谢游之问道。

复生眨了眨眼，忽然，他笑了，“你还没有结婚？”

像是发现了猎物的蛇，复生双手撑到轮椅的扶手上，不断贴近谢游之。温热的呼吸慢慢交织在他们缩小的间隙中。

谢游之微笑地看着复生的靠近，脸庞上不见丝毫局促。谢游之当然不局促，他心中并无任何旖旎暧昧的遐想。

在复生近得要突破某个距离时，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复生的头。

“你不能这么靠近任何一个alpha，或者是beta，孩子。”

谢游之说。

“为什么不可以？他们很喜欢我这么做。”

复生歪歪头，不理解，但他还是按照谢游之要求的那样停了下来。

“那你喜欢这么做吗？”谢游之问。

复生想了想，“我喜欢他们为我失控。”

这不是一个好孩子能说出的话。

谢游之清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眼前的复生并不是一个好孩子。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题又回到刚刚——

“既然你没有结婚，那为什么不和我结婚呢？”

复生问谢游之。他细细密密的眼睫扑扇，那下面是一双漆黑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眸。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情人，我也不需要你属于我。我年轻、漂亮、聪明，我没有很高的学历，但我读过很多书。我拥有自我，且忠于自我。我值得所有人的爱。你知道所有人都会爱我，你也一定会爱我，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结婚呢？”

他就是一个孩子，单纯而纯粹地询问另外一个孩子：‘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不满足我的要求呢？’

谢游之哑然失笑，他扶着额头，一边笑，一边摇头。

“孩子，婚姻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谢游之说。

复生挑了挑眉，“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你要明白，结婚以后，除非死去，否则此生都无法解除婚约。”

谢游之叹了口气，试图向面前这个年轻的omega阐明婚约的严肃，“这是两个人不可违背的契约，哪怕两看相厌，也不能分开。”

“我当然知道。”复生说。

他的态度坚决到谢游之沉默了片刻。

“我无法站立。我的双腿瘫痪，不可能医治。”

“我不在意。”

“我今年三十六岁，而你才满二十岁。”

尽管在人均寿命长达两百年的三性星系里，三十六岁仍是属于青壮年，但在复生面前，谢游之仍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我不在意。”

复生还是如此说道。

“首都星有很多和你更合拍的alpha，你应该试着去找找他们，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孩子。”谢游之无奈地拍了拍复生的手，他承诺可以帮助他，“或许我能够把我身边合适的alpha推荐给你。”

复生依旧不改，“可是他们都没有你的蓝眼睛。”

“我想要和你结婚，因为我想留在首都星，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很漂亮，像蓝宝石一样。”

他说。

这次谢游之说不出话了，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充满活动、正处于躁动骄傲的青春期的omega。

这个omega有着致命的美。谢游之必须坦言。除此以外，他还有着一种令他迷惘困惑的吸引力，仿若他们曾经相遇过无数次。

谢游之无法想象这个星系有谁能从这样的omega手心里逃脱。

他是失去标记能力的alpha，而复生是无法被标记的omega。

他不想拥有谁，而复生也不想被谁占有。他富足有极高的社会地位（虽然如今不似过去那样辉煌），而复生来自偏远的星球，他一无所靠……

谢游之意识到，他大概是这个星系里最适合帮助复生的人。

他能够帮助他，照顾他。

这个想法一在谢游之的脑海里萌芽，便瞬间根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怪异的窃喜、愉悦，和恍然大悟后的释怀。

纷杂的思绪扰乱着谢游之的思维，令他在短暂的时间里难以分辨明晰种种情绪背后的缘由。

一股疯狂的力量在混乱中萌生，它驱使着谢游之，就如同这股力量曾经怂恿他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冒险，它让谢游之在复生的注视下冷静地做出决定。

‘答应他！’

谢游之听见自己在说。那个自己是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

“好。”

于是，谢游之点头了。

复生笑了。

谢游之看见他眼角下的泪痣随着他微笑的弧度也弯了弯。

三十六岁这一年，谢游之做了大概是——不，不能说大概是，而是绝对是这辈子最疯狂的事情：

他和仅仅见过一面，在咖啡馆交谈了两小时不到的二十岁omega结婚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的一个小时以内，谢游之和复生就在市政大厅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可怕的是，谢游之按住自己的心，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后悔。甚至，他为此感到愉悦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