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推梨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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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唐修在会场里吼了一嗓子之后就没了人影,顾言笙见不到他人,打电话也不接。胸腔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他一刻都站不住,可是四周仿佛也都是火海,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他在原地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了半天,终于等到唐修在微信上冷冰冰地给他丢了一个定位:省人民医院,他一片混沌的脑子才清明起来,坐进车里踩着油门朝医院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一路上超速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闯红灯,他只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悲哀与无力。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对沈堪舆的了解太过匮乏,倘若他下定决心不跟他联系,他就完全没有方法能找到他。

他没有沈堪舆任何朋友亲人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住址,也不知道他喜欢去什么地方——他最经常看到他去的地方就是超市,有时他得了空闲,问他想不想去什么地方,本意是想带他出去散散心心,他却总说自己想去超市,每次去超市都是兴致勃勃的,买一大堆东西回来整齐地放进冰箱里或者茶几下面,也不知道里面有几个是给他自己的,或许一个也没有。

可谁不想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会躲到超市里去呢。

所以如果沈堪舆要躲,他根本找不到他。

就像是将一条鱼放进无边无际的大海,哪怕是最优秀的捕鱼人,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把那条鱼抓回来。

顾言笙看着唐修的定位,一路赶到了住院部,唐修双手环胸站在病房门口,没等他停下来站稳就给了他一拳。

顾言笙踉跄两步扶住了墙站稳,抬起头哑声问唐修:“沈堪舆他……”

唐修面无表情地道:“还没死。”

顾言笙眼眶发红地扑过去揪住唐修的衣领:“那你咒他干什么,这种事情是能开玩笑的吗?!”

“放开我,谁给你的胆子跟我动手动脚?”唐修甩开顾言笙的手,咬着牙道,“不是我找到他,你以为他能活下来?”

“……”顾言笙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头,声音干涩难当,“他怎么了?”

唐修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草稿来骂顾言笙,但对于他的这个问题,他却难受得好几秒钟都说不出话。

顾言笙伸手去抓病房的门把:“我去看看他。”

唐修拦住他,并挡在门前,冷声质问道:“顾言笙,我之前让你带他去检查一下心脏,你带他去了吗?”

“……什么时候?”顾言笙茫然地皱了皱眉,“我没有印象,你让我先进去。”

“进你大爷!”唐修吼道,“小鱼现在怕你怕得要死你知道吗?心绞痛发作,咳了一枕头的血,疼得浑身都在抖,喊痛都没有力气喊,还抓着我的衣服求我不要告诉你,不要叫你过来,说今天对你特别重要,打扰到你的话你会很生气。你直接冲进去,是打算吓死他吗?”

顾言笙苍白着脸后退了两步,眼睛却仍紧紧盯着病房门口,哑声道:“我知道了,不吓他……”

唐修无视他的废话,嗤笑道:“是,今天对你特别重要,你的大作一炮而红,得到万千掌声和簇拥,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小鱼,你怎么可能会有今天?”

“你别跟我说什么挣了钱就会还他这种屁话,你还不起,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他觉得你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他把命给你都是理所当然。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身边只有苏桐,他从医院里跑出来,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不是想来找你要什么,却差点因为没有合乎礼仪的服装和你们工作室发送的邀请函被拒之门外。他本来应该是被你光明正大地带进去,坐在最敞亮的位置吃最好的甜点,怎么至于这样费劲……”唐修不喘气地说了到这里,忽然心脏一抽,喉咙也哽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道,“顾言笙,你说你得多没良心,才让他连看你一眼都这么难。”

“他什么都给你,你想要的他就满心欢喜双手捧着送给你,你不想要的他也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留给你。你给了他什么?一个糟糕破败的身体吗?”

唐修想起自己一开始也不喜欢沈堪舆,毕竟他做的事情实在不地道,但沈堪舆脸皮厚脾气又好,总是笑眯眯软绵绵地叫他哥哥,逢年过节也不会忘了给他送一份礼物,他没有办法不心软。

有时候沈堪舆想给顾言笙送点什么,怕顾言笙不要,就会找他帮忙,用他的名义送给顾言笙,每次送完了沈堪舆都特别开心,通电话的时候他仿佛都能看到他那双湿润又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兴奋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

“谢谢阿修哥哥!阿笙超喜欢超开心的哈哈哈!”

唐修听着他兴奋的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实在有点get不到他开心的点,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你不会觉得难受吗?东西是你送的,阿笙却不知道。”

沈堪舆回答得很快:“不会啊,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知道是我送的呀,而且他高兴的样子我能看到,真的已经太好了!”

但唐修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他是会难受的。

唐修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头问顾言笙:“你最近给他剥过一个山竹对吗?”

顾言笙张了张嘴,喉咙却莫名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来。脑子里又一团乱,根本记不清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迟疑了许久才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果然,”唐修嗤笑道,“这种东西在别人眼里就是垃圾,还是不可回收的厨余垃圾。也只有是你给他剥出来的,他才会用真空袋子装起来,宝贝一样地攥着。你真是能耐,结婚这么多年就给了他这么个垃圾,马上就入冬了,你也不怕他穿着那些破烂麻袋冻死在大街上。”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顾言笙哑声说着,已然听不进唐修说的任何话,“他怕我的话,等他睡着了我进去吧?我就看看他,他醒了我就走。”

唐修听到顾言笙前面几句话,本来神情已经缓和,听到最后一句愣是气得脑仁疼,抬手就抡了顾言笙一巴掌:“走你大爷啊,没良心的狗男人,在门外给我等着,我进去给你哄人,哄好了你再进去听到没有?!”

顾言笙被打得清醒了一些,摸了摸被打的地方诚恳又感激地看着唐修:“谢谢……我知道了。那我,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马上回来。”

“快滚!”

顾言笙在病房外,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天亮,唐修和唐蓁双双从病房里走出来,唐蓁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阿笙乖,进去吧,小鱼让你进去。”

“谢谢姐姐,”顾言笙顶着一双熊猫眼,感激地对唐蓁笑了笑,察觉到旁边的唐修还在凉凉地盯着自己,已经放在门把上的手犹豫着没有按下去,试探地看着唐修,“还是……不行吗?”

“有什么不行?人家亲口让你进去,我能拦着吗?”唐修没好气地道,“快滚进去,不会说话就闭嘴,一句话也别说。亲亲抱抱举高高会不会?不会现在就滚,立马给我往外滚……嘶疼疼疼疼疼啊!!”

唐蓁拧着他胳膊上的肉,咬牙切齿地道:“你少说两句,小鱼都等急了你还把阿笙拦在外面!”

“你……”

唐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唐修彻底疼得没了脾气。

趁唐修疼得眼眶发红喘不上气说不出话,顾言笙连忙推门进了病房。

沈堪舆没有躺在病床上,他坐在床边,正在把顾言笙买来的那些饭菜饮料摆放在小桌板上。

他柔软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枯黄,宽大的病服穿在身上,让他看起来瘦弱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子。

他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依旧在自顾自地做自己手头的事情,两手发颤地捧着沉重的饮料瓶子往被子里倒饮料。

眼看他就快拿不住瓶子,顾言笙也顾不上自己可能会吓到他,连忙上前将瓶子扶住,放在了一边。

沈堪舆怔怔地抬起头,看到是顾言笙,浑浊失焦的眼底顷刻间便聚起星星点点的光卡,灰白的嘴唇轻微地开阖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声阿笙。

顾言笙连忙应声:“嗯,我在。”

可能是没想到他会应,沈堪舆垂着眼睫愣愣地吸了吸鼻子,才搓了搓眼睛迟钝地道:“你……你吃点东西吧,阿修哥哥说你都没有吃饭。”

他局促地笑了笑,撑着床沿往旁边挪开,和顾言笙拉开了距离:“我坐这里不打扰你的,你吃吧。”

顾言笙愣了一下,试着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果不其然他又往旁边挪,他沉默了一会儿,绕到了床的另一边。

沈堪舆还想挪,但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又不知道顾言笙一定要靠近他干什么,或许又是想动手打他,他不怕疼,可是他不想让阿笙饿着肚子发脾气,他忙碌了那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在酒会上一定也喝了酒,这样发脾气会把身体搞坏的。

爸爸就总是喝酒之后打他,才会把肝脏给弄坏了。

“阿笙对不起……”

顾言笙怕他从床边掉下来,俯下身想扶一下他,却听到他哑着嗓子颤颤巍巍地跟他道歉。

“我不应该去酒会的,我不知道阿修哥哥也会去,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他、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有……我有找地方躲起来,可是他……” 沈堪舆越说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怕说错话让顾言笙怪到唐修头上,急得满头大汗之后终究还是只会道歉,“哎对不起阿笙,我明明知道这个酒会对你、对阿桐都很重要的,我给你添乱了……可是我、我真的,我真的太想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道着歉,忽然就像孩子一样克制不住地哽咽抽噎起来,眼睛里一下子就聚起了水光,还没落下来他就抬起衣袖拼命擦,冲顾言笙努力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先、你先不要生气好不好?先吃点东西,我在这里不跑,你吃饱了再……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的,但你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这里你会没有胃口,我刚刚喝了一点那个饮料,”沈堪舆怕顾言笙误会,带着浓重的鼻音吃力地解释个不停,“我……倒在手上喝的,没有弄脏,你别怕,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去。”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但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以往没有力气的时候,他只要吃一点甜的东西或者喝一口糖水,等一会儿就可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喝了这么久,还是觉得没有好转。

顾言笙心底酸涩得厉害,好几次想打断他,都没能狠得下心,因为他记得唐修刚刚告诉他,沈堪舆在他们面前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多说几个字他就会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会惹人烦。所以他就在想,如果沈堪舆跟他说很多话,他一定要耐心地听他说完,再慢慢地一句一句去回应他。

可是他真的越说越离谱,顾言笙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谨记着唐修的告诫,怕自己说错话,就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了他瘦骨支离的手腕。

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要打他,所以瞬间就应激性地紧绷身体,紧紧地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脖颈间全是细密的汗珠,将他泛黄的头发尽数濡湿,贴在苍白透明的皮肤上。

顾言笙心疼地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轻轻地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沈堪舆的身体剧烈地颤栗了一下,却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在顾言笙怀里仍旧缩成紧绷的一团,不敢动弹,生怕会碰到他的身体。

顾言笙抚上他柔软冰凉的后脑勺,将他更深地揽进自己怀中,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这是他潜意识驱使下的动作,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了。

他抱着他,认真地回想着他刚刚说的话,然后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慢慢回应他。

“你别怕。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再打你了。”

“我……很高兴你去了酒会,因为我一直想找你,你不用因为这个道歉。”

“你离开家很久了,甜甜一直说想爸爸,有时候她非要找你,哭得很厉害,我怎么都哄不好。”

“我也……很想你。”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回家吧……好吗?”

沈堪舆懵懵懂懂地在顾言笙怀里趴了好一会儿,一来是刀口太疼,没力气动弹,二来是想不明白阿笙为什么会忽然抱他,忽然跟他说这些胡话。

他一只手按着上腹,在顾言笙怀里抬起头来,困难地伸手去够他的额头。

顾言笙见他没有回应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看着他因为高烧未退而泛红的脸颊和眼眶,他耐心地问:“你要什么?”

话音未落,沈堪舆的手已经抚上他的脸,然后再慢吞吞地挪到他的额头上,喃喃地道:“阿笙你是不是……生病了?让阿修哥哥给你……给你看看,好不好?”

顾言笙愣怔片刻后道:“我没有。”

“你都说胡话了……生病才会说胡话。”

“……谁告诉你的?”

“我发烧的时候就会说胡话呀,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沈堪舆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唇角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习惯性地把那些腥甜的液体含进口中吞咽下去,然后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我有一次发烧,脑子一团热,就跑去跟我哥哥说,爸爸妈妈根本就不爱你,他们只爱我,我爸爸听到可生气了,一脚就把我从椅子上踹下去,把我的病都给吓好了哈哈哈。”

顾言笙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出来,仔细地确认道:“你那时候多大?还在生病,你爸爸就把你,从椅子上踹下去?”

“不记得了啊……小孩子不听话,就是要打的嘛,”沈堪舆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张地抓住顾言笙的衣袖解释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说错了。甜甜不能打,阿笙,你不能打她,哪怕她不听话也不可以,好好跟她说就好。她最爱你了,你如果打她的话她会特别伤心,而且她还会怕你……可能会、会不敢靠近你的。”

“我知道。”顾言笙一边温声应着,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在想,沈堪舆会不会也是这样,小时候被爸爸打过,后来就害怕爸爸并且不敢靠近了。

“她最近经常闹你……哭得很厉害是吗?我跟你说啊,她就是想吃蛋黄仔了,你别生她的气,我、我……”沈堪舆吃力地伸手去摸自己放在一边的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个薄薄的本子,准备递给顾言笙,想了想却又只是放在他的手边,“我把这个给你吧,上面有蛋黄仔的做法,甜甜喜欢的别的菜也有,还、还有你喜欢的。你可以做给她吃。”

顾言笙蹙眉道:“我不会做。”

“你那么厉害,肯定能做好的!”沈堪舆抬头冲他笑,然后发现他脸色不好看,又挠着头发低下了头,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每天下班都特别累了……要不,找个保姆吧?我这里还有一些钱……”

顾言笙按住他又想去包里翻钱的手:“你跟我回家就好了,为什么要找保姆。”

家?

家是沈堪舆最想要的东西,可是家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不只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小时候,每次走路回家,在路上想到推开家门就能看到爸爸妈妈和哥哥,他走路都带风,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回去。

可每次他推开家门,爸爸妈妈一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总是一瞬之间就消失了。哥哥会对他笑,会很温柔地喊他堪舆,可是他对他好,爸爸妈妈就会不高兴。

他不想看到哥哥为难,也不想看到爸爸妈妈不高兴,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回家早了,他就站在窗外,踮起脚尖偷偷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家里其乐融融的样子,会觉得很开心,会忍不住跟他们一起笑。因为年纪小不懂事,他觉得可能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家庭就是一家三口,不能再多,多出来的便是累赘。

大年三十的晚上,他是最不敢进家门的,春节是一年中阖家团圆的最美好的节日,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触家里人的霉头。所以他仍旧站在窗外看着他们吃年夜饭,看春晚,然后在院子里点燃自己买回来的廉价烟花,每点燃一支就跟他们说一句春节快乐,一直等到天亮,他才会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摸进家门,躲进自己的卧室里睡一小会儿。

长大以后,和阿笙结了婚,又生下了顾雨甜,想着这样就是最好的一家三口了,没有多余累赘的人,他应该是可以有一个家了。

可是每次他提着大包小包回家,推开门兴奋地冲屋子里的父女俩兴奋地喊“我回来啦”,总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总是厚着脸皮在他们旁边找个地方坐下,自言自语般地把他买来的东西展示个遍,然后又默默地收起来,整齐地码放到该放的地方。

或者他一个人在家里,父女俩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回来啦”,同样是没有人回应他,他也不会露出失落的表情,而是兴致勃勃地钻进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喊他们来吃。因为不能跟他们一起吃饭,为了能多看他们一会儿,他会借口收拾厨房或者拖地板,边做边看上他们几眼。

他很努力地把家里布置得很温馨,学做饭,学做甜品,学缝衣服,学修电器,他想要给他们一个家,一个可以把他放进去的家。

他很渴望阿笙和甜甜提起“家”的时候,能想到家里面有他,能承认他是家里面的一员。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始终还是那个可有可无,令人厌弃的存在。甜甜对外人从来只说爹地不提爸爸,阿笙也不愿意跟朋友介绍他。

说他像空气,大概也不是,空气是谁都不可缺少的东西,他想不出来自己像个啥,不过有一点他终于想明白了,大概没有他的地方,才是家吧。只要他不在,大家都可以很圆满很幸福。

生来便是多余,偌大的世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想要一个家这样的想法,真的是痴人说梦了。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有家呢。

也只有阿笙这样善良心软的人,会说带他回家这样的话来骗他。

沈堪舆搓了搓眼睛,却是蹭了满手的濡湿,鼻腔酸得厉害,他吸着鼻子努力忍耐:“谢谢你呀阿笙……但是我、我已经有家了,不能再跟你回去啦。”

顾言笙道:“你爸妈那里吗?别回去了,先跟我回家。”

虽然沈堪舆没有说明白,但顾言笙不觉得一个能把生病的孩子踹到地上的父亲,能给孩子多好的家。

“不是,”沈堪舆固执地摇头,“不行,我有家了……不能跟你回去……”

他那个家小小的,很潮湿,东西也不齐全,但是有一扇窗,窝在那里会有阳光,很温暖,他每次坐在那里都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而且会睡得很熟。

在阿笙家里他经常睡不着,动不动就会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因为那不是他该待的地方,虽然他特别特别想留下来,但他明白总会有人过来把他赶走的,所以每天都是胆战心惊,睡前会仔细地检查确认自己的东西是不是很集中地放在一起,然后躺在床上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胡乱地算他大概哪一天会被赶出去。

在他家里他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可以睡得特别深特别久,他最近总是觉得累,还冷,只想在那扇窗户旁边好好地睡上一觉,那样就不会累也不会冷了。

顾言笙叹了口气,轻轻揉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那你告诉我,你还能去哪里?我带甜甜过去跟你一起,这样可以吗?”

“不行,不行,”沈堪舆拼命摇头,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眶滑落,睫毛都湿透了,他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喃喃道,“会被赶出来的……你们会把我、赶出来……我东西,还没有收好……走太慢,你们又要不开心了……”

顾言笙想起他空空荡荡的卧室里那只孤零零的行李箱,明白他真的是一直都做着随时走人的准备,满心酸涩地帮他擦着眼泪轻声安抚:“没有人会赶你走,你也不要乱跑,好吗?”

“会的……”沈堪舆哑着嗓子哽咽道,“我知道……你们心软的时候,会觉得、好像没有那么讨厌我了,但其实……是讨厌的。你们每次看到我都会不开心,我不想、我不想再让你们不开心了……”

“没有讨厌你,”顾言笙打断他,重新把他抱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一遍,“没有讨厌你,我和甜甜都没有。甜甜不是想要蛋黄仔,是想要你,我给她买了很多家蛋黄仔,她看都不看一眼,就一直看着门口等你回来。”

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都被浸湿了,怀里的人却愣是没发出什么声音,顾言笙心疼得不停抚拍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脊背,继续温言软语地哄:“我也在等你回来……我知道你出门的时候没带钥匙,在家的时候都没有锁门,你从外面一拧就开了,不信我现在带你回去,你试试?”

沈堪舆可能是哭抽了,冷不丁地抽噎了一下,然后又咬住嘴唇使劲儿忍着,喉咙中却克制不住地发出了小奶狗一样的呜咽声。

顾言笙帮他拍背顺气,见他还是不肯哭出声,哭笑不得间心底也软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就用哄孩子的语气哄他:“好了好了,没关系,哭出来也没关系,但是能不能喝点水吃点东西再哭?黄河水都给你哭干了。”

从他进来到现在都没见过他喝过一口水,烧也没退,眼泪倒跟不要钱似的流个不停,真的怕他哭着哭着就脱水了。

沈堪舆觉得自己可能是烧糊涂出现了幻觉幻听,阿笙怎么会抱着他,怎么会这么温柔地跟他说这些话呢,这样的场景,他连梦里都不敢梦到的。

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顾言笙。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去爱一个人,所以他在这方面笨拙得要命,只会不停地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他,那些东西,有的被丢掉了,有的被摔碎了,有的不知所踪,真正留在他手里的所剩无几。

可他还是想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想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虽然他给的东西他总是不要。

好不容易,这一次他开口要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想让他回去,那他就回去。

哪怕之后要再赶他走,也没有关系,他会记得那不是他的家,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会像以前一样先把东西收拾好,要走的时候拖起行李箱就可以走,不会拖延时间惹他不开心。

他会很乖地听话,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胡搅蛮缠,会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沈堪舆抬起哭得像棵泡菜一样湿漉漉皱巴巴的脸,抽抽嗒嗒地道:“那我……那我等会去买、买菜,阿笙你想吃……什么?家里有没有什么……缺的,我一起、买回去。”

“你这样还想出院?”顾言笙见他总算愿意回去,松了口气,无奈地抽了纸巾过来,裹住他红通通的鼻子,“用力。”

“啊?”

“擤出来,我都听不清你说话了。”

沈堪舆眨了眨眼睛,眼神从一片茫然到慌乱无措:“……什、什么意思?我没、没听清楚,对不起阿笙你再说一遍吧……”

擤鼻涕都听不明白?顾言笙皱了皱眉,却还是正儿八经地解释道:“就是你用力把鼻涕吹出来就行,我用纸帮你接着,你这样堵着难受。”

“啊……不用不用,我我我把它吸回去,”沈堪舆明白过来,很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顶着愈发浓重的鼻音吃力地道,“脏东西不能弄出来……会传染的……”

“你……”顾言笙被噎了一下,“你自己也知道那是脏东西,不能弄出来,那就能留在身体里面吗?”

沈堪舆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又是谁教他的?他那个把他踹下地的父亲?顾言笙气得头疼,为了避免自己发火只能别过脸去按了按太阳穴。

“阿笙,我吸进去啦,没有弄脏,你别生气啊……”沈堪舆伸手轻轻地攥住顾言笙的衣袖,低低的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恳求道,“你说说话,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想跟你说说话。

不是别人,只是你。

我们说家里的事情,说《沧海笑》,说甜甜。如果你不会难过的话,说阿桐也可以。

你别生气,别不开心。

顾言笙感觉到怀里陡然一沉,回头看见沈堪舆已经力竭地昏了过去,而他竟还撑着床想往后倒,不敢往他怀里靠。

他连忙把人捞进怀里抱着,只见他人都神志不清了,灰白干涸的嘴唇还轻微地蠕动着在说话。顾言笙凑过去仔细地听。

“甜甜想吃蛋黄仔……你想吃什么?”

“我去给你买……”

“我到超市……下车买……”

“你先回家……外面……冷……”

唐修说,沈堪舆上腹有一个十厘米长的刀口,因为他的体质问题,愈合得太慢,换药又不及时,伤口感染了才会高烧不退。

“我都不知道这是动了什么手术,他不肯说,我也不敢给他做b超。他跟你说过吗?”唐修问顾言笙,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撇撇嘴继续道,“刀口这么大,手术肯定不小,不可能家里人不知道吧?而且他这个情况,一看就是术后护理和治疗都没跟上,你不管,他家里也没人管?”

“……我不清楚,”顾言笙蹙着眉头缓缓道,“十厘米的刀口……很疼吧?我看他睡得也不太安稳,满头是汗,没有用止痛药吗?”

唐修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道:“他现在,不能乱用药。”

“为什么?他身体受不了?”

“嗯,他有心衰症状,用药很受限,不过不只是这个原因,”唐修挑眉,“主要是他肚子里的鱼苗苗受不了。”

“鱼苗……苗?”顾言笙一瞬间觉得自己听不懂唐修的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

“我同事给他做抽血检查的时候,发现他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血值升高,超过正常范围,”唐修把检验单递给顾言笙,“抽查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是目前验孕最早、最准确的方法,一般怀孕10天左右就能查验。”

顾言笙接过检验单,看着上面上上下下的一堆箭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唐修的话像阵阵响雷,让他脑子里轰鸣声不断。

唐修看着他一副懵逼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道:“我就用你这种猪能听懂的话直接跟你说吧,你干得漂亮,小鱼怀孕了,肚子里有条鱼苗苗。这可是条福大命大的鱼苗苗,他动了那么大的手术,这小东西居然还活了下来。而且光看血值的话,胚胎发育得很好的,再过一段时间,b超应该可以看到孕囊了,到时再做个详细的检查看看具体情况。”

顾言笙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他头疼得不行,只能低头按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太阳穴,哑着嗓子口干舌燥地道:“可……这孩子不是我的。”

唐修停下翻阅病历的手,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抓着病历本就往顾言笙脑袋上拍了下去:“你tm说的是人话吗?!不是你的,是鬼的?!”

“……我没碰过他,”顾言笙深吸一口气,把检验单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脸色有些苍白,“按照你说的时间我推算了一下,他……怀孕前后见过姜默。”

姜默这个人,唐修是知道的。顾言笙跟他提过好几次,大概就是沈堪舆喜欢了顾言笙多久,姜默就喜欢了沈堪舆多久。

傻了吧唧的小鱼喜欢了顾言笙这么多年,顾猪蹄子不也终于动了猪心,那人姜默做了那么久的备胎,小鱼指不定也心软了呢。

于是唐修心里咯噔了一下,拧着眉头吞了吞口水:“我觉得……不会吧?姜默胆子这么大的吗?”

顾言笙倚着墙沉默片刻,哑声道:“但是沈堪舆说过他不喜欢姜默,我觉得他不会骗我。所以或许是姜默……强迫了他。”

顾言笙想起他找到沈堪舆那天,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唐修干咳一声:“你自己在这里瞎猜有屁用,去问小鱼不就好了?不过我可提醒你,你千万别动把孩子打掉这种念头。本来小鱼现在的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不太稳定,怀孕就很辛苦。我咨询了我产科的同事,他的建议是先就这么留着,因为流掉损伤太大,只能等他状态好一些再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顾言笙认真地听完,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如果孩子能留着,我不会让他打掉的,生下来我也好好养。”

这话倒是让唐修有些刮目相看:“可以啊你,终于像个人了。”

“……”顾言笙忽然被夸奖,并没有笑出来,仍旧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你说他情绪不稳,我这时候去问他这种事情,会不会刺激到他?我还是去找姜默吧。”

说完他转头就要往外走。

唐修听出了顾言笙最后一句话里浓烈的酸味和火药味,忍俊不禁地拽住他:“行了,别去了,先就这么搁着吧,反正小鱼傻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自己揣了条鱼苗苗。而且你也说了,无论如何你都会接受这个孩子,小鱼现在也确实禁不起折腾,你还是先一门心思陪着他吧。”

顾言笙挣开唐修,脸上的烦躁显而易见:“我想让姜默不要再打沈堪舆的主意了,沈堪舆又不喜欢他。”

“诶,我们小少爷这个醋吃得凶啊,我牙都酸倒了。”唐修笑眯眯地往门上一靠,堵住了顾言笙的出口。

“你别开玩笑了!”顾言笙脸色铁青地握紧拳头,咬了咬牙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想打人。”

“哎哟好了好了我们阿笙小宝贝,气得毛都炸了,”唐修乐呵呵地捋了捋顾言笙翘起来的头发,顾言笙触电一样地后退躲开,唐修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听阿修哥哥的话,先不要轻举妄动,这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人家姜默的,你瞅瞅你那些喝酒误事的黑历史,指不定是你哪天喝高了干的坏事呢?而且如果真是姜默的,你就不怕他来跟你讨这条鱼苗苗?”

“我是不会给他的!”顾言笙斩钉截铁地说完,被笑得肩膀发抖的唐修搞得很郁闷,“你为什么一直笑,这个事情很好笑吗?”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只是笑有人吃醋发脾气而已。讲真的,这个人可能有好几年都没发过这么大火了,”唐修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顾言笙干咳一声,别过脸去给自己倒水。

唐修继续逗他:“阿笙宝贝儿,来跟哥哥形容一下,你现在有多喜欢小鱼啊?”

顾言笙默不作声地倒水。

“诶诶诶,满了满了,都溢出来了,”唐修福至心灵地笑道,“这就是你的回答?满到溢出来的喜欢?”

“……”顾言笙抽了张纸巾擦拭桌上的水,低着头闷声道,“不想跟你说话。”

沈堪舆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他看着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阿笙抱着他说要带他回家,应该只是做梦。

他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到了顾言笙挂在椅子上的外套。

应该是阿笙忘记拿走了。他拿到他家里去还给他,应该可以吧,拿过去他就走,他放在门口就走。

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浑身都因为刀口的疼痛颤栗不止,他咬着嘴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伸手想去把外套拿过来。

可他看到自己满是淤青伤口,甚至有点扭曲的手,愣怔了一下,怕弄脏外套,终究是扯下护工备在床头的干净袋子,把外套装了进去。

他拿过自己的背包,取出那只山竹,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包装袋上干涸的血迹,又宝贝似的把它放了回去。

他背起背包,把顾言笙的外套抱在怀里,走出了病房。

他准备去办出院手续,这时候出院还可以赶到超市买点蔬菜水果,和外套一起带过去去给阿笙,但是他没来过这家医院,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也不敢上去问。

他忘不掉妈妈说他是灾星的话,所以越来越害怕跟人接近,他不想再给别人带去坏运气了——其实如果不是他死缠烂打的话,也没有人会愿意搭理他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如果他生性不那么自作多情,有点自知之明不要总是惹人烦就好了,或许就不会弄得谁都讨厌他。

如果之前的事情不是做梦,阿笙真的要他回去,他也要尽量跟他和甜甜保持距离才行。虽然他还不知道阿笙要他回去干什么,但乖一点总是好的,什么都听话,就不会总是被打被骂了。

沈堪舆伸手扶着墙,眯着眼努力地看清走廊上挂着的指示牌,一步一步地往住院部前台走。

经过一间休息室的时候,他听到了顾言笙的声音,他在和唐修说话。

阿笙怎么会还在医院?他还要办什么事吗?

他不是故意偷听,但他真的特别想听顾言笙的声音,一听到他说话,他就挪不动步子。

他听到阿修哥哥说,他怀孕了,而且孩子发育得很好。

然后听到阿笙说,孩子不是他的,应该是姜默的。

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抱着顾言笙衣服的手轻轻地压在小腹上,浑浊的眼睛里还没来得及聚起光来,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没有光亮也没有焦距。

他没有再听下去,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越走却越觉得脚下沉重,脑袋昏沉,铺天盖地的黑雾迅速朝他倾轧下来,他仓促地扶住了旁边的长椅,踉跄着跌坐在了上面。

刀口受到震动,炸开令人抽搐的剧痛,他大张着嘴,疼得眼神涣散,却呼吸困难得喊不出声,一边仰着头艰难地喘息着,一边颤抖着手,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小腹,是保护的姿态。

太疼了,从刀口蔓延到整个腹部都撕心裂肺地疼,他一时分不清楚疼痛是真的来自刀口,还是来自腹中那团尚未成型的血肉,所以很害怕是那个小生命受伤了。

别怕别怕,爸爸在的,爸爸给你揉揉,马上就不疼了。

你别怕,也别走。

他穿着单薄的卫衣蜷缩在长椅上,瑟瑟发抖地等着疼痛过去,抬起满是冷汗的灰白的脸,看向休息室的方向,喃喃地喊了一声阿笙。

阿笙,孩子是你的呀。

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肯定只给你生孩子,不会让别人碰我的。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你要是能相信我一次,多好。

可是,你要是知道这个孩子是你的,会不会更生气,会不会觉得很恶心,会不会怪我……把你弄脏了。

会的吧……

你会生气的,会恨我的。

我上次强迫你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你看到我都会觉得很恶心很脏。

对不起,我太脏了。

我要是……干净一点就好了。

干净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你,也不会被你那么讨厌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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