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仙
小编推荐: 《同时绿了四个渣攻不过分吧?》 《[ABO]婚后真香指南》 《那个绿茶傍上了校草》

精彩段落

“哟,大师兄!”程阎大大咧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长老们都在无极殿中等你,怎的会跑来剑堂这边?”

江绪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也是,明明此次历练事大,师兄本应第一时间跟长老们汇报此次心得,又为何来了剑堂?

严绥可从来都不用到剑堂上课。

但根本不容他细想,严绥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他身旁,敛着眼抬手替他理了理领子,道:“师弟方才是在说什么真的?”

江绪只是摇了摇头,无意识地往后退了步。

“先前不是说,要到三月时才能回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攥紧,心口莫名出现了细微的疼痛,一时间也没注意到严绥骤然变淡的眼神。

“此次下山,是奉师尊的意思,为年末的祭天大典做准备,”严绥的声音仍旧是温和的,“提前办完了事,就回来了。”

他说着,姿态自然地拂去了江绪肩上落的一点飞絮:“怎么了?总觉得此次回来,你对我生疏了许多。”

江绪又摇了摇头,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没,只是师兄你此次去得久,有些不习惯。”

总不可能告诉严绥只是因为一个荒谬至极的梦吧!程阎可还跟在后面,会被传得到处都是的!

正想着,身后就再次传来程阎不着调的嗓音:“喂喂喂,好歹我也是无极宗一枝花,严子霁,随便回我句话也行啊。”

倒还真是不会自谦,江绪腹诽了句回过头,刚好看见程阎穿着绯红袍子缀在自己跟严绥身后,周围苍山青翠,他简直醒目到了极点。

可不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江绪想着,不由侧头看了眼,严绥今日刚好穿了身水青色长衫,好巧不巧,连带着被程阎一块做了比较。

还真是不会说话!

手腕却突兀地被人握了握,江绪匆促地收回思绪,恰好看见严绥侧过头,对着程阎露出个温缓的笑:“程渐羽,我观你气息,这半年来应该是毫无长进。”

程阎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骤然一收,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窜了段,才干笑了声:“师兄眼力日渐犀利了。”

严绥也对着他假笑,抬手搭在了剑柄上:“我倒是许久没同你切磋过了。”

程阎只好用求救的眼神去看江绪,嘴唇飞快地翕动了几下,也不知在说什么,八成又是什么不着调的话,江绪望着他一副半侧着身随时准备跑的姿态,忍不住笑了声。

“师兄,”他轻声唤了句严绥,弯着眼笑,“我跟程师兄也该去上课了,师尊他们想来也等你许久,切磋的事,不如稍后再谈?”

无极宗这一辈的弟子里就没有人是没被严绥揍过的,大师兄向来是各位师叔长老的得力助手,最优秀的示范蓝本,像程阎这种招摇的,自然是次次都逃不过。

也只有严绥不在的时候,他才敢扯着江绪胡说八道了。

而此时江绪不甚走心地对着严绥笑了笑,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但程阎明显能觉得严绥望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结了冰,不由得在心底一阵哀嚎:江绪绝对是故意的,那么多说辞,偏要选这种!

他今天怕是要血溅无极宗了。

果不其然,严绥收回视线,对着江绪很温和地笑:“师弟是在帮他说话吗?”

江绪飞快地瞥了瞥他依旧搭在剑柄上的手,神色自若地对严绥道:“不,只是师兄此番历练刚结束,还是得好好休息一番。”

他说罢,又露出个轻快的笑:“日后再切磋也不迟。”

“唔,”严绥似乎是思考了会,赞同地点点头,“也是,该让程渐羽好好准备几天。”

江绪侧头往程阎那边看了眼,对方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露出点被羞辱到的神情来。

还无极宗内一枝花,他忍不住腹诽道,明明师兄才是这支花。

被程阎这么一打岔,心口那点细微的疼痛终于散去,江绪抬手抚了抚领口,状似不经意般问道:“师兄这次会在宗内待多久?”

“至少也有一月,”严绥温声说道,带着他往前走,“走吧,我先送你到剑堂。”

江绪噢了声,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过去,师兄还是先去大殿吧。”

“怎么了?”严绥不动声色地问道,眼神微微变深了点,“只是刚好顺路,师弟与我倒还真的生疏了许多。”

“哪里有,”江绪含糊嘟囔了句,试图跟严绥讲道理,“会被人送着去剑堂的明明只有那些刚入门不久的师弟,师兄,我长大了。”

“噢,长大了,”严绥露出点虚假的心碎,“长大了就跟师兄生分了。”

简直比程阎还要不讲道理。

江绪实在找不到好的法子,只能扯了扯严绥的袍子,讨好地笑了笑,道:“怎么会,我什么时候跟师兄生分过。”

身后传来点克制的嘘声,程阎把路上的石子踢得啪啪响,江绪恍若未闻,最后只能冲着故作失落的严绥眨眼睛:“我只是怕你去晚了,又要被长老们说。”

严绥这才敛了表情对他笑道:“放心,他们不知我已经到了。”

江绪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也只能应了声,被严绥带着往前走,脚下的石转路有些湿滑,他在将散的雾气里看见自己和严绥的影子淡淡地并排应在地上,倒有了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明明也才半年多而已,江绪想,怎么会有种已经许多年未见的感觉?

那个梦再一次地自脑海中浮现,江绪犹豫了许久,还是扯住了严绥:“师兄……”

严绥回过头,神情温和地嗯了声:“可是有事要说与我听?”

江绪跟那双温和沉静的眸子对视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说,”他示意严绥转头看向身后那个中年模样的严肃男人,语气无辜,“师尊来这抓你了。”

……

“江师弟,还真是看不出啊,你居然转头就把严子霁这厮给卖了,”程阎啧啧摇头,搭着江绪的肩忍不住打探道,“怎么,你终于知道这家伙不是好东西了?”

“师兄为人清正,自然是我们该学习的榜样,”江绪面不改色地甩开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程师兄倒也不必幸灾乐祸,师兄一向言出必行。”

程阎表情一僵,哈哈笑着岔开了话题:“严子霁此次下山倒是行了不少的善事,向来师尊也不会太过为难他,毕竟还等着他在祭天大典上尝试攀登天梯,江师弟可真是好盘算。”

江绪对他露出个假笑:“彼此,彼此,程师兄在琼霄峰外蹲了一整晚,也是好魄力。”

哪有那么巧的事,碧霄峰跟琼霄峰都不在一条线上,程阎是早就算准了严绥今日会回,来他这探消息的,只是不知他究竟想知道何事。

早知就不该来上学,江绪惆怅地叹了口气,抱着剑遥遥望了眼无极殿的方向,也不知道师兄被罚了什么?

程阎反倒不依不饶起来:“哎,严子霁究竟做了什么,你居然把他坑了,真是难得……还有,你是怎么做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给宗主传消息的?”

“我哪里瞒得过师兄,”江绪腼腆一笑,“早些时候你跟我说师兄要回来,我就告诉师兄了,程师兄,你可不能再荒废了。”

程阎脸上一僵,险些挂不住笑,他还没来得及找个说辞,就听见身边传来声微哑的笑:“就是啊,程阎,要是连江师弟都不如,你还是早点收拾了东西去山门口跟人换岗吧。”

江绪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天赋比不过在座的这些人,眼神越过程阎落在发声的人身上,那是个约莫二十多的姑娘,眼尾微微上挑,五官带了点锐利气质,乌发用青色发带高高束起,穿了身孔雀绿箭袖劲装,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江师弟今日若有听不懂的,可以继续来问我。”

程阎的声音倒是先一步插入:“雅,你又拆我台!”

“自己学艺不精,还不准别人说,”雅嗤笑了声,随手将书拍在桌上,“程孔雀,你不服,我们就出去比划比划!”

“就是,雅师姐说得对,”江绪乐意在旁边煽风点火,“程师兄,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师兄此番回来,师尊定时要他来检查功课的,现在雅师姐好心陪你拆招,真真是个大好人了。”

“就她?”程阎啪地拍案而起,“江绪,你再胡说八道,我非证明给你看不可!”

雅也站了起来,哼了声跟他相互瞪视:“走,去门口,江绪你也跟着来,看看他是怎么被我揍趴下的!”

江绪只是抱着剑在一旁笑,春光自窗外斜斜映入,严绥迈进哄闹室内时便看见他一手搭着窗沿,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浅淡的光,眼神专注地落在程阎跟雅身上,笑得眉眼弯弯。

他不动神色地按了按剑柄。

“好了,都还吵什么,”他温声制止了那两人,眼神在堂内梭巡了一圈,“今日简阳子长老抱恙,由我来替他上这堂课。”

周围的噪杂声迅速地消失不见,雅轻哼了声,最后瞥了眼程阎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而程阎则是一屁股坐到了江绪的旁边,嘿嘿笑了声。

“江师弟,还是你这最好。"

好什么,江绪怜悯地看了这傻缺一眼,抱着剑往旁边挪了点,抬头对着严绥露出个浅淡的笑,又眨了眨眼,

严绥似乎是没看到,眼神在他身上飞快滑过,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掌松了松。

“程渐羽,”他对着程阎抬了抬下巴,“你上来,刚刚很想跟雅切磋?”

江绪抿了抿唇,忍不住弯着眼看向严绥,这位无极宗大师兄在满室的死寂里缓慢浮出个温和有礼的笑,嗓音清润平缓:

“我看你今天挺精神的,不如便由你来当这节课的助教。”

剑堂外便是平日里切磋比试的地方,当初简阳子长老亲自辟了块平地,如今已经郁郁葱葱长满了矮草,除了比试外,也经常有弟子偷溜至树下躲懒。

而此时这块偌大的平地上剑气思议,江绪坐在树下,眼神始终凝在严绥身上,一旁站着的雅抱着手,不由啧啧感叹:“也不知这无脑孔雀究竟是哪得罪了大师兄,上回直接挑衅都不曾被如此……”

她顿了顿,还是面带怜悯地吐出那个词:“羞辱过。”

“唔,”江绪思考了会,惋惜地收回了目光,“我也不清楚,许是师兄今日心情不太好。”

场内传来程阎不服输的一声吼:“再来!”

江绪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开始抠剑柄上的花纹,反倒是雅在一旁赞叹了声,道:“师兄此次历练倒是有大收获,不拔剑都能把程渐羽揍成这样,也不知是得了哪方大能的恩泽。”

“大能洞府哪能那么简单便寻到,”旁边站着的女弟子凑过来,嘻嘻哈哈地说道,“还是双修来得实在些。”

江绪下意识地拧了拧眉,终于抬头望去。

“不要乱说话,”他的声音变冷了些,眼神认真地反驳,“师兄不是这种人。”

“嗳呀,”那人讪讪笑了声,“江师弟,只是个玩笑。”

“这又不好笑,”江绪微微压着嘴角,难得执着了一回,“不好笑又怎么算是玩笑,师兄本就不是这种人。”

一旁的雅见气氛变得僵持,神色自然地插入话题,半真半假地呵斥道:“好了,以大师兄的耳力,你们刚才说的想来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当心他等下就来找你算账!”

她说完,低头去看江绪,一时间也只能说:“我们都知道,嗯,大师兄他不会做出这等事。”

“就是就是,”那女弟子又忍不住凑了过来,“大师兄真要找人双修,直接找江师弟你不就好了!”

江绪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了句:“绝对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雅也凑了过来,眼神发亮,“江师弟,全无极宗都知道大师兄对你跟对任何人都不一样,难道你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一点发展都没有?”

有倒是有,江绪忍不住腹诽,可那也不是旁人想的那种发展,一个个的,有本事就去问严绥啊,全都围着我做什么!

他最后被问得烦了,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稍稍提高了点音量道:“总之,双修才不是如此随便之事,你们莫要再开玩笑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只剩下场内呼啸的剑气跟程阎的闷哼此起彼伏,江绪攥着手等了会,最后只听见雅扑哧笑了声,出来打圆场:“好,不瞎说了,小小年轻,倒是把这种事看得如此正经。”

江绪呆了呆,有点无措地眨了下眼,最后嘟囔道:“反正你们怎么想我管不着,师兄肯定不是这种人。”

毕竟严绥修的可是无情道,大道无情,又怎会需要双修这种法子。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砰!

场内传来声闷闷的动静,四周的嬉闹声一停,江绪飞快转身,恰好听见严绥道:“好了,就到这吧,程渐羽,你这半年倒也不算没有丝毫长进。”

“假惺惺的,”程阎仰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骂了句脏话,“严子霁,你今天嗑什么假药了?”

严绥低着头,笑容跟仪态都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是替长老们来检查你们的功课,江绪,你过来。”

说后面这话时他眼神径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江绪身上,神色温和:“听师尊说,你这几个月也有些懈怠。”

江绪只觉得后背一紧,但还是下意识地朝着严绥磨蹭过去,抬头对着严绥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师尊他哪天不这么说,师兄,我真的有好好练剑的,不如我们回了琼霄峰,再好好切磋一番。”

才怪,江绪在心底盘算着,我等会就溜下山,去隔壁无情宗闲逛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也好,”严绥不假思索地应下,依然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神情对他招了招手,“师尊也是如此想的,你等会便跟我一同回去。”

江绪神色一垮,直接站住不动了,眼神幽幽怨怨地盯着严绥,道:“师兄此番历练回来,倒还真是变了不少。”

从前哪里会管我的功课!江绪不免悲愤,整个无极宗哪还有人不知道我就是在这混日子的!

严绥也不恼,只是轻轻笑了声,抬脚跨过在地上装死的程阎,三两步就行到了他身边。

“此次我感悟颇多,”他说着,顺手从毫无防备的江绪手中夺过了那柄长剑,“如今想想,你拜入琼霄峰整整三百三十一年,修为居然在各大长老的亲传弟子中垫底。”

他说到这,单手将那长剑推出寸许,青绿铜刃底缘篆着个“绥”字。

江绪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听见他的笑声愈发和煦:“竟是连剑都能拿错,的确是该管教一番了。”

一直在识相装死的程阎忽地长长嘶了声,道:“不对啊,严子霁,他怎么会拿错你的剑?”

他这话说得极大声,周围唰唰转来数道目光,江绪看着那剑身上的篆字,表情麻了。

身后隐约传来点嗤笑,尖细的,有些模糊:“怪不得不让人说,原来……是自己有这心思!”

“是啊,我也想知道,”严绥意味深长地盯着江绪,语速放得很慢,“虽是我早就不用的剑,师弟,你是怎么拿到的。”

“师尊给的,”江绪瞬息间便找到了说辞,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的剑不好用,师尊就将这把给我了。”

大丈夫怎能如此计较一柄落了几百年灰的剑,他不免腹诽道,严绥就是故意的,明知道这些人爱看热闹,还非要这么打趣我。

“噢,师尊给的,”严绥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师弟用着可还顺手?”

江绪也对他乖巧地假笑:“师兄的剑自然顺手。”

这下是跳崖都无法明志了!

周围的视线明显更灼热了点,江绪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恨不得当下就遁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儿,再回去狠狠跟师尊告上一状。

可惜,他至今也没能学会地遁术。

所幸严绥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笑了笑,抬高音量对周围说了句‘“今天就先到这”,又抓起江绪细伶伶的手腕,将剑重新塞回了他手里。

“师弟喜欢的话,也不必向师尊去讨,”严绥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指腹,“直接来跟我要就好,走吧,师尊该等久了。”

他不着痕迹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江绪却不依不饶,低声嘟囔道:”你都不在,我上哪去找你要。”

严绥脚步不由一顿,继而缓声告诉他:“日后就都在了。”

但江绪只是闷闷地噢了声,往后落了半步,春光正好,严绥的影子映在地上,也不知被江绪踩了多少脚。

净在这这骗人,他啪地一下踢飞了颗碎石子,一年里起码有大半年在外游历,也不知道外面有甚好玩的!

刚想到这,江绪又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有些走神。

该不会真和他们说的那样,是在外面跟哪个不入流的勾搭上了吧?

转而又觉得不可能,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撞上个坚实微软的物什,江绪闷哼了声,鼻子好一阵发酸,连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怎么了?”头顶传来严绥的声音,“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绪摇了摇头,这才发现严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眼神始终停留在自己按着胸口的手上。

他等了会,见江绪没回答,又温声问了句:“绪绪,你今日不太对。”

“没有啊,”江绪条件反射地对他露出轻松的笑,“肯定是师兄你太久没回来了,才会有这种错觉。”

他说完,这才佯装自然地收回手,又对严绥扬了扬嘴角:“不是说师尊在等着了吗?快走吧。”

往前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住,江绪犹豫了会,还是低着头,低声道:“师兄今日怎么会叫我这个?”

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严绥就再也不会叫他除了“师弟”以外的称呼,再加上早上的事,其实今日最不对劲的人是严绥。

但严绥只是携着他边往前走,边温声同他解释道:“我此番历练,误入了一处上古迷阵,其中大梦一场竟恍然以为过了一生,不免生出许多感触,这才觉着你我这些年倒是生疏了许多。”

梦?江绪有些讶然地侧头,险些脱口而出:你也做了个梦?

偏偏心口又生出点错觉般的锐痛,转瞬即逝,快得似是从未有过,江绪张了张嘴,最后莫名其妙地换了说辞:“师兄梦到了什么?”

严绥只是低低笑了声,不自觉地握了握剑柄,将语调放得极其和缓:

“自然是些迷人心智的噩梦,上古大阵皆是凶险之地,放眼五海十二洲,如今探明的也不过三处。”

又在转移话题,江绪忍住了声不平的嘟囔,扯了扯严绥的袖子,再重复了遍:“所以是梦到了什么?”

“不记得了,”严绥神色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指,带着它从自己袖口上离开,“绪绪,梦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说着,眼神隐晦地落在江绪心口,有些难以察觉的深沉。

“与其问这个,”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笑容,“不如想想等会该怎么在我手下多撑一会。”

江绪只觉得浑身一凉,飞快地往旁边跳了点,讨好地对严绥眨了眨眼:“师兄若是不拔剑,再加上一路奔波劳累,我自然……可以撑上一炷香的时间!”

严绥跟他对视了会,最后轻笑了声,语气温缓:“绪绪,不可太过得寸进尺。”

一炷香?

这水恐怕都能把无极宗淹了。

到最后江绪自然也没能免去一顿叱责,他靠着檐下那朱红柱子站得笔直,双手平举托着那柄长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他面前站这个面容严肃的男人,约莫三四十的样子,剑眉朗目,脸微方正,穿着身玄色袍子,被江绪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我此次闭关不过三十载,江绪,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简楼子紧紧皱着眉,语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修为没有长进也不能怪你,可你自己说说,剑去哪了?”

江绪忍不住嘀咕:“剑不就在我手上么。”

“这是你的剑吗?”简楼子被他气得一梗,抬手指向不远处坐着抄书的严绥,“看看你师兄,此番历练回来不知沉稳了多少,也就你还一副死性不改的样,说,你的剑呢?”

江绪缩了缩脖子,终于悄悄抬起头,往严绥那边瞥了眼,对方却始终低着头,很专注的模样,似乎完全没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

“看你师兄作甚!”简楼子气得去拍他的手,“秋至时都要行冠礼了,还指望你师兄护着你!”

“我这都跟师兄生疏了多少年,哪还能指望他,”江绪撇了撇嘴,才小声告诉他,“我的剑丢了。”

“丢了?”简楼子的音量又上升了好几个度,“丢哪去了?”

“就……”江绪支支吾吾的,又看了眼严绥,“就是不小心,掉崖下了。”

啪!

简楼子并起两指,带着灵气狠狠敲在江绪手腕上,在小徒弟吃痛的呼声中沉沉骂道:“看,就知道看!严绥能帮你找到吗?”

江绪识相地摇了摇头,一脸沉痛地应道:“不能。”

那观剑崖高数千尺,底下便是涛涛泛江,别说是严绥,就是简楼子自己怕是也无法找到掉下去的那柄剑。

简楼子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捶了捶胸口,好一会才缓过来。

“你实话实说,”他指着江绪的手指都在抖,“好端端的,剑怎么会掉到崖下去?”

江绪只好怯怯抬起眼,一脸纯良地问他:“师尊,您真的要知道?”

他眼见着简楼子的表情僵硬了片刻,似是在犹豫,最后捂着胸口,重重叹了口气。

“你还是别说了,”他摆摆手,终于转过身,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改日让严绥领你去剑冢找把新的剑。”

“噢,”江绪肩一垮,简楼子便飞快转头,又瞪了他一眼,“你今日就站在这好好反思,严绥,”

他朝远处唤了声,一直潜心抄书的人终于抬起头,放下笔端正地望过来:“师尊,可是有事要吩咐?”

简楼子这才觉得心头的淤积之气散去了点,满意地对着严绥点点头,道:“你将案几搬到这来,看着江绪,不许他偷懒。”

严绥便微微蹙着眉,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手边墨迹未干的纸张:“弟子还需潜心抄书,恐怕无法时时刻刻盯着师弟。”

简楼子大手一挥,不甚在意地说道:“不过是给长老们看个样子,你抄完这遍便停下吧。”

偏偏严绥却不赞同地望向他,温声道:“既是长老们要看,怎能就如此作废,统共也就一百遍,师尊,还是等我抄完先罢。”

“管他们作甚!”简楼子皱着眉随口说道,“让你停就停,你可是我的徒弟。”

“好,”严绥这回终于应了下来,神色温和,“师尊说的是。”

假正经,江绪腹诽道,严绥这定然是故意的,就仗着师尊宠爱,根本就不怕被罚,总归也不会让他全抄完的。

他想到这,眼神又落在自己被打出一道红痕的手腕上,幽幽叹了口气。

“唉什么唉,”简楼子又转过头教训他,“你还不服气?”

“服气,服气,”江绪不住地点头,“师尊教训的是。”

教训的是,但不会改,江绪想着,勉力忍住点笑意,只用一双浅浅淡淡的琥珀瞳巴巴地盯着简楼子,露出个乖巧的笑。

“罢了罢了,”简楼子也懒得再说他,总归没什么用,“严绥你好好看着他,今日都不能给他偷懒。”

“好,”严绥颔首应下了这件事,对着简楼子微微一笑,“师尊慢走。”

简楼子便心满意足地走了,江绪目送着他目不斜视地擦着自己的肩离开,最后望向了严绥。

“师兄,”他遥遥唤了声,表情乖顺得很,“你看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再去跟程师兄切磋一番。”

严绥只是神色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便搬着案几坐到了他身边。

意思便是免谈。

江绪试探着将手放下了点,便又被人轻轻拍了下,严绥的声音在他耳侧倏然响起:“认真,当心师尊又回来罚你。”

“噢。”

江绪闷闷地应了声,重新往上举了点。

他就是故意的,先前让师尊来抓他罚书,这会便让我不好过,天底下哪还有比严绥更小气的人!

但江绪还是厚着脸往严绥身边蹭了点,放软了嗓子唤道:“师兄。”

“何事?”严绥这会倒是神情温和,看起来心情颇好,“绪绪,你想要我做什么?”

江绪被他的称呼弄得心头微顿,只觉得不太舒服,不由忍耐道:“师兄,你这样叫,我总觉着有些奇怪。”

严绥只是神色自若地将案上的纸张抬起放到一边,语气轻轻:“师弟既然与我如此生分,怎么还指望我——违背师命?”

他说完便重新低下头,在春光中支着额角看书,全然不顾江绪谴责的眼神,自在得很。

总归也不是他有求于人,哪有上赶着的道理。

江绪等了会,忍不住偷偷伸脚,踹了脚那张案几,悬在架上的笔晃了晃,严绥依然是在看书,全然当他不存在。

他终于忍不住,又唤了声:“师兄。”

“绪绪,”那人抬起头,神情似是有些无奈,“这难道还需要师兄教你么?”

自是不需要的,江绪纠结了会,手臂一阵阵的酸疼,终于还是嗫嚅着说出口:“师兄,你就行行好,我知错了。”

严绥笑得温煦:“绪绪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端得那叫一个假模假样,非得跟江绪耗着不可。

他们分明都知道师尊都不会回来了,江绪心头一火,索性飞快地收回手,瞪了眼他,嚷道:“严绥,你今日发什么疯!”

明明,明明往日里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更不用说是这样的态度,几乎是从未有过。

怕不是真的被那上古迷阵乱了心智。

他正不满想着,却倏地被人抓住了手腕,严绥的手指有些粗糙,摩挲过肌肤时带起一阵无端的痒。

“手摆正,”严绥敛了笑,眉梢微微压着,倒是正经了许多,“师尊说了,你得站一天。”

“拿着鸡毛当令箭,”江绪终于忍不住瞪向他,嘴角拼命往下压,假装自己很凶,“分明都快一百多年没管过我了,严绥,不如你去药堂找师叔看看,可别是历练的时候脑子出了什么差错。”

“不劳师弟挂心,”严绥听江绪说完,才扯着他的手腕摆好,“你既然想让师兄陪你在这耗上一天,师兄自然得奉陪。”

他语罢,又面不改色地抓着江绪的腕子正了正姿势,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说:“姿势要端正,绪绪,若是觉得我同你生疏了才生气,倒的确是我的错。”

这都是哪跟哪!

江绪只是闷闷地盯着他,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虽是说这些年都没什么交流,但……”

但也与我无关,总归是严绥自己不愿意同我有太多接触。

他这么想着,终于抬眼跟严绥对视上,对方的神情不易察觉地变了点,尾音略长:“但是什么?”

江绪莫名觉得有些冷,但还是含糊说道:“但这本就是常态,师兄总归也是要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严绥只是定定地跟他对视了会,嗓音微沉:“常态。”

似是随口复述了遍,江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应了声,道:“师兄分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试探地将手往下放了点,很专注地观察着严绥的神情,对方似乎是在走神,江绪丝毫没能注意到原本好端端的书已经被严绥捏皱了一个角,见对方没注意,便悄悄松懈了姿势。

半晌后,严绥才像是突然回过神,视线很专注地落在江绪身上。

“是师兄的错,”他嗓音微沉,也不知道方才想了些什么,“但绪绪,这并不是常态。”

他随手抚平书页往桌上一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而道:“明明只是大半年未见,我竟觉得你与我生疏得好似几百年未曾见过。”

江绪愣了愣,许是严绥此时的表情过于失落,他心头一软,也放缓了语句,道:“师兄是六月初五走的,当时明明是你同我说,日后不可再如此依靠他人。”

具体是什么事情他也记不太清了,大半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江绪只记得严绥当时的神情——很平静,其实跟平日里没什么差别,只是在自己跟着磨蹭到山门处时突然转身,道:

“若没记错,师弟拜入无极宗也有三百余年了。”

彼时江绪还傻傻地点头,语气轻快地回他:“已经整整三百三十年,除师尊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师兄。”

“师弟,”严绥语气平缓地打断了他,温声道,“你既已入了仙途,千万记得日后不可再如此依靠他人。”

江绪呆了呆,严绥的语气甚至能称得上和煦,偏偏那双眼很冷,像是某种告诫:

“此路坎坷,万万人向往之,但到最后,或许仅一人可得矣。”

三月的山门处青竹苍翠,江绪缓慢地眨了下眼,只觉得长风吹过涛涛林海,连着严绥这一身水青色长衫都晃得人眼睛疼。

“噢,”他低低应了声,又对严绥弯了弯眼,“我知道了,师兄。”

若是,若是万万人中只有一人可证大道——

江绪在这熏熏春风中不由想道:

那这人,定然是严绥。

夜间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窗下挂着的鹦鹉难得一夜无言,江绪心满意足地裹着被子,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昏沉似是有个人影坐在了他床边,连丝气息都无,沉寂得宛若场迷离幻梦。

江绪又往里头缩了点,冷风灌进软被中,他缩了缩脖子,恍惚中竟觉得有只手轻轻搭在自己手臂上,一点点用灵力温养着有点酸疼的肌肉,带着微凉潮湿的水汽。

他转了个身,耳边响起些窸窣摩擦声,脸上似乎多了点微微粗糙的温热触感,很轻,落在嘴角处,转瞬便消失不见。

江绪含糊嘟哝了句听不清的话,蓦地梦见了很多年前,自己被带回无极宗的时候。

简楼子成名多年,向来是剑道第一人,想拜入他门下的人数不胜数,但简楼子门下一直都只有严绥这一个弟子,各大仙门公认的惊才绝绝,不用说是同辈人,就连上一辈,如今也大多不如他,甚至所有人都认为,这才是简楼子的择徒标准。

从没人想过他会直接收下江绪。

普通的,甚至能被称作天资愚钝的江绪,除了心性纯真外,再无别的可入眼之处。

可在江绪的梦中这一切都很模糊,只能依稀记起那日山门处的桃花开得灿烂,满眼绯红一股脑地往山上烧去,他跌跌撞撞跟在简楼子身后爬了很久的山路,淋着细软春雨,走过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铁锁桥,踏上琼霄峰后看见的第一眼,便是在春风中习剑的严绥。

同样是一身水青色长衫,手中剑招凌厉,偏偏望过来的眼神温润平缓,简楼子似乎是叫了他一声,又像是没有,江绪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桃花烈烈,却还没有一身水青长衫的严绥来得更……动人心魄。

最后收了剑,在简楼子说完话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平视着对他笑:

“我名严绥,字子霁,日后便是你的师兄了。”

彼时江绪还年幼,只会讷讷地点头,眼神却一直落在他被剑气划了口子的手上,还是忍不住抬手指了指,磕磕巴巴问道:“你……要先包扎一下。”

严绥却像是听到极好玩的事情般,略带诧异地笑了声,抬手握住了江绪的手腕,道:“你的手不疼?”

江绪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只见自己掌心中赫然扎着支血淋淋的长箭,再然后心口一疼,细细春雨转瞬变为了鹅毛大雪,身后传来嘈杂人声,他转身回顾,只看见满山桃树顷刻间凋零殆尽。

似有人在他耳边不甘呐喊:“江绪,你难道不疼么?”

咚——

晨钟遥遥响起,有点渺远,又似是砸在心头,江绪猝然睁眼,头顶垂下个银镂空云鸟纹的香球,浅青宫绦摇摇晃晃,晕开一片清冷的香。

明明昨晚还没有这物什,江绪迟钝地抬起手,昨日倒还真的跟严绥在檐下磨蹭了一整天,如今浑身轻松爽利,根本没有被罚过的痕迹。

也不知严绥是从哪进来的。

他抱着软被翻了个身,刚好看见纱窗被人开了条缝,今日倒是没了那鹦鹉聒噪的学舌声,安静得只剩下细细雨声。

倒是太不寻常了点,江绪终于一骨碌爬起来,他这半年来几乎是每日都被那扁毛畜牲自好梦中咋呼醒,这一下听不到了,反而觉得奇怪,他啪地推开窗,刚好将那竹编笼子也带得一阵摇晃,沉甸甸的,激起好一阵扑腾声。

偏偏这鹦鹉还是沉默得很。

江绪轻咦了声,只见那白毛鹦鹉垂着头,红喙紧紧闭合着,头顶那簇冠羽湿淋淋地贴在背上,颇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意味。

还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手支着下巴,又要手欠去摸鹦鹉的喙,逼得这无脑蠢物惊慌失措满笼子逃窜,忍不住轻快地笑了声。

“早起有饭吃?”江绪掐着嗓子,学它平时的模样说话,“早起有饭吃?”

鹦鹉只能用一双绿豆大的眼瞪着他,木木呆呆的,又扑棱了两下翅膀,一看便是被什么人施了禁言的咒术。

旁边隐约传来声模糊的笑,严绥的声音透过细密雨幕传进他耳里:“昨日见这鹦鹉,只觉得比走时要更聒噪了点,原是跟你学的这句话。”

江绪唰地收回手,恰好看见严绥撑着把素青的伞从外边回来,以他的耳力跟目力,想来是把方才的事看了个清楚。

“哪是我教的,”他不由抱跟严绥怨道,“那日雅师姐过来拿了把杏仁逗它,明明平日里怎么教都学不会。”

偏偏那日雅玩笑似的就教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不是那杏仁的原因,竟还真的教会了这蠢鹦鹉,江绪想到这,又低低嘟囔道:“你明知他聒噪,还要留在我这。”

要是再过一段时间,我指定会把这蠢物拔了毛扔进汤锅里!

严绥却收了伞站到笼边,甫一抬手,那鹦鹉便立马扑楞着翅膀缩到江绪那侧,连脑袋都扎进了翅膀里,江绪忍不住,垂着眼又将那笼子晃得天摇地动的。

“它是我从山脚下的林子里捡回来的,”严绥低笑了声,抬手扶住笼子,“许是被它的兄弟姐妹推下了树,想着你会喜欢,如今看来,的确是与你更亲近些。”

可不是么,江绪不免腹诽,日日都准时地在这喊我起床,也不知这勤奋劲是跟哪个学的。

“我才不喜欢他,”他垂着眼自顾自地说道,“既是师兄捡回来的,也该还给师兄才是,哪有夺人所好的道理。”

“是么,”严绥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那不如这样,绪绪,我们再来说道说道那把剑的事。”

江绪被他噎得好半天找不到词,只能在冰凉湿润的春风中尴尬地抓紧了窗沿,道:“总之,我不喜欢它。”

几只蚂蚁顺着掉了漆的裂缝往前爬去,江绪一声不吭地转过视线,将那鹦鹉的脑袋自绒羽中扒拉了出来,在它的红喙上点了点。

鹦鹉仰起脖子,嘴一张,嘎地叫道:“早起有饭吃!早起有饭吃!”

江绪沉默着转头跟严绥对上目光,幽幽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如还是带走吧。

严绥却倏地笑了声,随手将伞搁在了墙边,手指似是不经意划过江绪手背,温声道:“我倒是觉得它比原先有趣了许多,绪绪平日里想必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这倒还真的没有,江绪被他说得脸上一热,也不好再提将这鹦鹉处理掉的想法,只能跟严绥不尴不尬地站在这吹冷风,听着那蠢物在笼子中上蹿下跳,乱叫不休。

半晌后,江绪终于忍不住,唤了声:“师兄。”

严绥倒是回得飞快,微勾着嘴角嗯了声,道:“何事?”

“师兄,”江绪又叫了声,才神色乖顺地问他:“你今日可是没有练剑?”

“这倒是不急,”严绥却这么回他,似乎心情颇好,“春寒陡峭,绪绪可是有些冷。”

可不是么!江绪勉强压住自己的表情,干干地笑了笑:“的确,师兄若是不觉得冷,也可以再继续站会。”

严绥却只是用有些微妙的眼神跟他对视着,慢悠悠地问道:“那绪绪呢?”

江绪眼神一亮,飞快答道:“我自是要去剑堂上课,师兄自然不必太着急,但我昨日听了师尊跟师兄的教诲后羞愧不已,觉着还是得更上进些好,就不陪着师兄赏景……呃,鹦鹉了。”

他说完,也不等严绥反应就啪地合窗转身,本能地深吸了口气,嘴唇无声地开合:“不急着练剑?”

铜镜里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脸,江绪定定地看了会,飞快地在脑中将这两日发生的事过了遍:严绥先是提前回了宗门,也不先去无极殿见师尊同长老们,又莫名其妙地……性情大变?

如今竟还说练剑不是什么要紧事!

江绪一时间竟心情沉痛,他飞快地换了衣衫,喃喃道:“总不会是在那上古迷阵中被夺舍了吧?不行,我得去问问师尊……算了,还是得空去趟药堂先。”

他边琢磨边打开了门,却见严绥站在屋外,依然撑着那柄素面青伞,似乎是一直在望着这边的动静,见他出来了便浮出个和煦温雅的笑来:“绪绪可是好了?那便走吧。”

江绪呆了呆,下意识问道:“师兄要去哪?”

“不是要去剑堂?”严绥神色自若地上前两步,将伞往他这边倾了点,“今日下雨,桥上湿滑,走吧,路上得当心点。”

江绪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点,果断地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可以自己过去,便不劳烦师兄了。”

他说完便飞快地挪开了目光,也不想听严绥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跑进了雨里,步履匆匆溅起一地晶莹的水珠,尾音遥遥散在风中,却也只是寥寥一句:“师兄再会!”

严绥不知何时收了笑,青色伞面遮住了大半神情,只能看见一点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抿得很紧,有些泛白的薄唇,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是执剑提笔都极好看的手。

“绪绪。”

他无端唤了声,盯着烟雨朦胧中空无一人的铁锁桥,眼神微深,却又没了下文。

只余下钟声幽幽回荡。

江绪只是闷头奔跑着,修道者其实根本不需要依靠外物避雨,灵力流转间甚至不会沾湿哪怕一点袍角,可最后在桥上猛然顿住蹲下时,他的发梢已然濡湿了大半。

江绪茫然地睁着眼,身后很安静——严绥这回倒是没有不依不饶的,他终于忍不住回头,薄雾混着细雨遮挡住琼霄峰,只能看见朱红的檐角上垂着晃悠悠的铜铃。

“呼,”他很轻地喘了口气,低声喃喃,“师兄究竟在那上古迷阵中见着了何事,竟会在回来后如此的……”

性情大变。

最后的那个词被隐没在唇齿间,铁锁桥被人故意踩得晃晃悠悠,江绪警惕地站起身,本能朝背后摸去。

“哟,是谁在这堵着路呢?”尖酸刻薄的语调自前方遥遥传来,“让我瞧瞧……这不是我们宗主那个心性纯良的小弟子么!”

江绪抿着唇,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又骤然停下,飞快地回头望了眼。

“等着你的好师兄救你?”那人渐渐近了,手指抓着铁锁桥,故意大力地晃动着,“可惜呀,连大师兄也嫌你烦,啧啧。”

“谁说的,”江绪面不改色地反驳他,语句坚定清晰,“高航,我师兄素来关爱各位师兄弟,若是知道你做了何事,定然也是不会饶了你的。”

“还当真是心性纯良,”那人呵呵笑着,比料峭春雨还要冷人,“……好笑至极啊。”

雨雾中渐渐显出那人的面容来,约莫二十五六的样子,面容方正,剑眉细眼,端的是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只是如今故意做出阴沉神情对着江绪笑,倒是破坏了他周身的端正感。

他的眼神在江绪背后一扫而过,继而又冷笑了声,故意拖长了语调,重重跺了下脚:“听说宗主给了你大师兄的剑,怎么没带着?”

也不等江绪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怕是这剑来路不明,如今正主回来了,便收回去了吧?”

江绪只是警惕地盯着他,脚下的桥面在风雨中剧烈摇晃,丁零当啷的声响顺着山林深谷朝着远方远处,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才道:“若你的确不甚在意,又怎会特地在这等着我。”

琼霄峰向来偏僻幽静,若非实在有事,平日里并不会有人路过此地,江绪想,这高航的确是急了,师兄提前回了宗门,他日后便无法——

“你在说什么玩笑话,”高航的表情随着这句话愈发扭曲,厉声打断了他,“我高航问心无愧,有什么好在意的!倒是你,江绪,你做了什么,难道要所有人都知道么!”

江绪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可高航却觉得那双浅淡的瞳孔中尽是讽刺,他尖锐地笑了声,也不等江绪再说些什么,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去:“你说,琼霄峰这么高——噢,对了,你的剑还没找到吧?”

他说着,又往前压了点,江绪皱了皱眉,终于往后退去,语气冷冷:“此处离琼霄峰不过数十息的距离,高航,你当真已经不把师尊放在眼里了?”

“师兄又能知道什么?”高航浑不在意地咧了咧嘴角,“左不过是这天气湿冷,连带着桥也不太好走,江师弟你又不会御剑……”

他刻意顿了顿,才笑着一字一句道:“不慎失足跌落,与我有何关系。”

周身骤然一冷,春雨似是顺着衣衫渗进肤内,江绪又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高航猛然跺脚,铁锁桥摇摇晃晃,丁零当啷地震得江绪脚底发麻,他终于不再犹豫,旋然转身朝着来路奔去。

这么大的动静,他忍不住想,严绥是聋了么!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始终稳定地坠在身后,桥头那颗梨树渐渐自薄雾中显现出轮廓,纷纷扬扬落了满地盈白,江绪深深吸了口气,在愈发剧烈的摇晃中捕捉到了点细微到无法分辨的吱呀声,神情骤然一变。

早些时候便有天寒地冻时铁锁桥被积雪压至崩裂的事发生,所幸那回桥上无人,江绪明显地喘了口气,提气轻声,更加拼命地往前奔去。

管得高航要做什么!总归最危险的是我!

“江绪,拔剑啊,”身后传来高航不依不饶的声调,“遇事只会缩在大师兄身后,你还真是个废物啊。”

那也得有剑能拔啊!江绪腹诽道,咬紧的牙关间泄出点紊乱呼吸,距离尽头不过十几步之遥,背后却骤然传来嘶嘶轰鸣——燃火诀遇上湿冷春雨,无数水汽蒸腾四散,江绪躬身旋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高航的法诀。

“你疯了?”他终于忍不住对高航喊道,“今日阴冷,你竟还用燃火诀,这铁锁桥怎么经得起折腾!”

“那岂不是更好,”高航两指并拢竖起在胸口处,突兀地停了脚步,“江绪,你还真是蠢,我本就是要你死,又怎会在意这些。”

江绪却不再答他,脚下步伐愈发急促,可惜桥上湿滑,他数次向背后摸去,却只能摸个空,这回倒是想起简楼子跟严绥的训斥,暗暗后悔出门时总是忘记带上自己的剑。

而高航则是眼神阴鹜目送着他朝着那棵树,眼见着江绪即将离开桥上,他一直竖在胸口前的手悍然前劈,比原先更甚的爆裂声轰然在江绪身后响起,他小腿发力,瞬息间便跃向了灰蒙蒙的穹空。

哗啦——!

一冷一热骤然交替,铁锁桥便直接断裂开来,江绪脚下一空,猝然睁大了眼。

高航居然真的敢……!

他下意识地发出声短暂的尖叫,灰蒙天穹迅速占据了全部视野,春雨如刀割在面上,在好一段时间里,江绪脑中一片空白,只能隐约意识到自己张嘴吐出了个破碎的人名。

似乎是……

“严……绥——!”

尾音在猎猎长风中破碎不成调。

“严绥——!”

他猛然跌入个坚实温热的怀抱中,头顶隐约传来声闷哼,江绪茫然睁大眼,温热泪水后知后觉冲出眼眶。

“哭什么?”严绥叹着气笑,“有事了才知道喊我,还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单手揽住江绪,另一手撑着那柄素青竹伞,有竹叶混着些微梨花瓣在崖间盘旋,江绪本能地挣扎,腰间却倏然一紧。

“别乱动,”严绥低低笑了声,带着他悠悠然往上飘去,“绪绪的确是长大了,不像幼时那般能轻易抱住了。”

江绪低头看了眼,泛江轰鸣着自崖底奔过,严绥的靴尖轻巧自一片青竹叶上点过,便带着他往上拔高了一截。

踏叶飞鸿,师兄此次历练果然所得颇丰。

他自觉地揽住了严绥的手臂,指节用力到泛白,后怕地舒了口气,乖顺认错:“我错了,师兄。”

严绥只是浅淡地瞧了他一眼,道:“上去再跟你讲这事。”

“噢。”

江绪乖巧应了声,视线四处转了圈又重新盯着严绥看,鬓发湿漉漉地贴在面上,令人无端想起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白鹦鹉。

也不知是谁像谁,严绥想着,嘴角笑意愈发温缓。

四周呼啸山风和料峭春雨都被那柄青伞跟严绥挡了个干净,江绪刚想动一动,腰间那只手臂便警告般地收紧些许。

于是他只好当个安静摆件,任由严绥慢悠悠地带着自己往上飘,视线在对方身上梭巡了好几回,最后还是落在了伞柄上。

别处都不太适合,江绪想,除了那些个浪荡子,哪有人会一直盯着脸看的人,属实是过于失礼了。

只可惜山谷幽静气氛古怪,他安静了好一会,终是忍不住,唤道:“师兄。”

严绥闻声低头,便撞上那双眼眶微红的琥珀瞳,浅淡的,似是蕴了一整个早春的湿软春雨和明媚山水。

“怎么了?”他开口时嗓音低哑,就像是怕惊扰了一个幻梦,“绪绪要说什么?”

“我有些冷,”江绪也半真半假地对他抱怨,尾音微微绵长上翘,“你可是不行了?”

握着伞柄的指节一紧,严绥似乎是笑了声,低低的,微不可查。

“再乱说话,”他难得无理了回,“我便松手了。”

……

待得重新踏上了琼霄峰,江绪飞快松了手,铁锁桥断成两截垂落,他舒了口气,只觉两腿发软,从黄泉门口走了遭。

若是没有严绥在……

他想着,又神情一顿,严绥重新撑着伞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伞下。

“既然这桥坏了,”他听见严绥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的嗓音道,“不如先休一日,此番动静颇大,其他峰主自然也收到了消息,都在赶来的路上。”

江绪却摇了摇头,道:“还得劳烦师兄送我一趟,如今过去也能赶上早课。”

终归是我这些年太懒散了点,江绪想,若今日我带着剑,能有一战之力,也不至于等着严绥来救我。

师兄总会有不在的时候。

“你——”严绥略微压着眉尾,眼神有些暗,“此时与你有关,怎可一走了之。”

江绪心头一紧,又飞快松懈下来,放缓了声跟他解释道:“不过是这早春湿寒的,铁锁桥才又被,嗯,冻坏了,这不是有师兄在么。”

他说罢,心虚地笑了声,道:“师兄来得实在是及时。”

严绥却收了笑,直直盯着他好半晌,才冷声道:“冻坏的?”

江绪自知这谎定然瞒不过严绥,不过是想探探他的态度,如今只能勉强挂着笑,语句磕巴:“那,那师兄以为,是为何?”

“如此明显的燃火诀痕迹,江绪,你是不是还想说这是你不小心弄的,”严绥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我倒不知你何时有能力做到如此地步了。”

江绪识相地闭了嘴,却听见严绥语气中浮出愈发明显的怒意:“他人害你,你还要替他说话?”

“我……”他张了张嘴,最后又眼神一转,只留下一句,“师兄,我知错了。”

雨雾中传来几道唰然破空声,他抬起头,这才惊觉严绥始终压着眉看他,神情晦涩难辨。

“江绪。”

他冷声唤道,却在停顿后沉沉叹息,竹伞落地,或许是错觉,江绪竟觉得他严绥此刻看起来有些颓然。

他问道:“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蠢善。”

不是的,江绪动了动唇,沉默地跟他对视着。

不是这样的。

热门章节

相关好文